這是一片未知的天地,也是落日城人從未抵達過的天涯。


    任何的記載裏都不曾有過關於群山背後的大荒、與大荒裏的沙漠的記載。但仔細想想,這不是一件很怪異的事情嗎?


    難道從前真的未曾有人來到遠遠的山中,看到無邊的大荒,就算有,也不曾能把信息帶回嗎?


    顧川凝視身前行走的齒輪人,它領著兩個從遙遠的地方來的人,往這座地城裏的深處去。


    他們彼此的交流還停止於簡單的詞匯,尚且不能聽懂複雜的句子。


    開始沉默,最後便是一路沉默。


    就連初雲和顧川,也隻是互相交流了一下彼此的想法。


    “你覺得學會和他們的交流,會不會是一件不值得做的事情?”


    顧川問。


    初雲沒有值得、或者不值得的概念,她咬著指甲,隻反問道:


    “會花上多久的時間呢?”


    “可能要花上幾個節氣吧。”


    顧川不確定地講。按照上一世的例子,單純掌握語言的基本聽說其實並不困難,大約隻需要三百到四百個課時左右的學習,換成每天八小時,僅需要一個月。一個月滿滿當當的學習效果可能不好,也難以堅持,但放長三倍也不過是三個月。


    唯一的問題在於這門語言的發音可能超過了人體的喉部結構,其次是……沒有教材和優秀的熟悉的老師。


    顧川一邊考量,一邊補充道:


    “但也許途中就會發生變化,那麽時間就會過得不那麽安分。我們主要的目的還是收集到足夠多的旅行資源。”


    “那倒還不錯吧。”


    初雲向來是無所謂的。


    大部分事情在她看來都差不太多,不知道人們為什麽要把許多事情分出個緊要與並不緊要的。


    管道黑暗,他們繞了不知道多少個彎,終於拐到了某一個角落。角落裏是成排的齒輪,每個齒輪都是一扇門。每個門裏都住著一個齒輪人。


    顧川問:


    “你們都是單獨居住的嗎?單獨?居住?”


    這意味著沒有家庭。


    齒輪人平淡地回答道:


    “有一些,不是。”


    它將自己的手塞進一扇齒輪門裏,門開了。他們知道就是他們之後所要呆一段時間的地方。裏麵有類似齒輪人眼睛的小的燈泡般的發光體。燈光黯淡,時而閃爍驟亮。


    一係列的變故早已耗盡了顧川的精力,他和初雲約定了守夜時間後,便草草吃了點東西——那是由這解答城提供的肉食,吃起來,有點像雞肉和牛肉的混合,有些幹澀——然後堅持守了半個夜晚,在初雲睡醒後,才在齒輪人提供的草堆上閉上雙眼,沉入了異國的夢鄉。


    夢裏他好像聽見了川母輕聲唱亮的兒歌,是他在這個世界醒來的時候所獲得的最初的記憶。


    於是他的痛苦消散了,他不再做夢了,而是睡熟了。


    不知何時,傳來了遙遠的鍾聲。


    他從夢中驚醒,聽到初雲輕聲道:


    “和我們沒有關係。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顧川在營營擾擾的輾轉中支支吾吾兩聲,示意自己知道了,睜開一半的眼睛又要合攏。


    隻是這時,一張不是初雲的、他也從未見過的臉,一張屬於十六七歲少女模樣的臉進到他的視野裏了。


    最初的顧川以為自己正身處夢中。那少女一開始還是個人樣,身若蓮花,柔軟的皮膚坐在齒輪上。而在顧川似睜非睜的迷蒙視線中,她正在用一種尖銳的針狀物,輕巧地在自己的眉毛上點來點去,直要畫作柳般長。


    她畫好後,真似一個絕世無雙的麗人,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散發著一種兒童的純潔的光輝。秀麗的容顏好像春天初放的純潔的白花骨頭,泛起點紅暈,則像是花要開了。


    她在微笑了。


    但這時,顧川意識到這夢不太對勁了。


    因為那少女正在向他轉過頭來。他看到她的眼珠子是與他們都不相同的模樣,有的是屬於齒輪人的燈泡般的質感。


    然後,她脫下皮膚就像人脫下衣服一樣。


    顧川猛然驚醒,站起身來,把初雲和那少女都嚇了一跳。


    那少女的衣服才脫到一半,腦袋的皮和頭發已經脫了下來,隻有雙手和雙手以下的身體還勾拉著這張人皮,雙手伸在這張正麵無縫的人皮的雙手裏,依依不舍。


    她藏在皮下的身體是齒輪人的。


    她是齒輪人。


    這個屋子是齒輪人出身與成長的地方。


    昏黃燈光下,她的真身與她的外皮都是純潔的。她沒有任何的惡意,隻是抬起自己明亮的雙眼迷惑地看著這突然站起來的少年人,聽到他顫顫巍巍地說道:


    “這是你們的衣服?”


    他早該知道的。


    衣服是人披在身上、用來遮風擋雨的事物,齒輪人理解這個概念。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這件衣服齒輪人很少穿,因為這是她在成人禮上所獲得的第一件衣服。她一直很珍惜。而上一次任務,她所燒掉的,隻是她做任務時申請的衣服。


    “你們是怎麽造出這種衣服的?”


    齒輪人無法用她現在會的落日城語言解釋這件事情。


    她或者它隻是順從其意地擺出人皮,給顧川觀察與撫摸。清涼的觸感叫這少年人一愣,隨後在揉捏中才意識到這不是真正的皮膚,而是一種純度極高的矽膠。


    而這人皮的人臉與落日城人的人臉結構也有微妙的不同,麵部更加縮短和狹窄化,舉例而言,更像是電視動畫裏的角色,而不像現實的人。


    “這、可怕?”


    齒輪人安靜地問。


    顧川不知道怎麽回答,隻退後幾步,回到初雲的身邊,抱住自己的雙腿。他的心中浮現出諸多怪誕的猜想,慌亂至極,說:


    “對不起,我可能弄髒了。”


    齒輪人知道對不起是這種氏族用來表明歉意的說法,她慢吞吞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初雲在一邊,觀察這兩人的行為。她對齒輪人穿不穿人皮並不關心。


    顧川想要轉移注意力,就對齒輪人說:


    “我們開始學習語言吧。”


    “開始、了。”


    齒輪人把那駭人的衣服收進一個匣子裏,然後撥動了一個齒輪,這個齒輪叫來了住在第十三區域的精於語言的解答城居民。


    這個居民披著的是有毛的獸皮,看上去像一頭超級大的直立行走的貓。這讓顧川和初雲都感到安心。


    “你們可以稱呼我為正廿。”


    他說。


    最開始的顧川並不知道他叫正廿(niàn),隻知道齒輪人轉述了他的稱呼的發音叫正廿,還不理解這個名字的意義。


    他一邊磕磕絆絆地用落日城的讀音模仿齒輪人的發音,又問齒輪人:


    “那、你的名字、是什麽呢?”


    她慢吞吞地說道:


    “秭圓。”


    他們的學習就是從讀名字開始的。


    說來,學習語言最大的障礙可能在於母語。從零開始學習一門語言是誰都有的經曆——誰都不是打娘胎生下來就會說中文、會說英文的呀!任何人都是從無到有的,學發音,學各種發音與各種符號與各種現實事物的互相指稱。


    唯一的問題在於一旦有了一,這個一的母語,就會對其他語言的學習造成影響。


    顧川一開始以為自己是這樣的。


    和他一開始的設想相似,齒輪人的語言音素大致也可以分為元音和輔音兩種,他們語言的音素大約有七十種,其中有十種是顧川難以模仿,絕對說不像的,就好像難以辨識n和l的人或者發不出r音的人。


    這讓它的語言老師正廿無疑極為頭疼。


    正廿曾經教育過數個批次齒輪人的經曆。這種經曆給了他信心,而這種信心讓他認為自己的語言研究已經是最高妙的門徒,足以教導世界上一切的智慧人。


    直到齒輪人通知顧川張嘴。


    顧川看了眼初雲,小心翼翼地張開嘴巴。


    正廿用一種奇異的發光長針物看了很久,在紙板上把這人嘴和喉部畫了個大概,皺起了眉頭:


    “不,不是舌頭打結,恐怕就是他發不出來,他的口腔和我們有不小的差異,因此,隻能近似。”


    發音的學習碰壁了。


    一處碰壁,一處順暢,這解答城的文字意外的和落日城的文字有共通之處,都偏象形。盡管文字筆畫都是嶄新的,但語法接近,都有類似主謂賓定狀補的概念。


    主要的區別在於,解答城語言的語序異常複雜,同樣的字眼放在開頭與末尾其實是不一樣的意思,而從句極多,辨識從句所追隨的主語亦困難,還有一點是動詞,解答城語言的動詞分為四種,主人稱及物,主人稱不及物,他人稱及物和他人稱不及物,這和落日城語言四種混用就是完全不同的了。而上述一切均有顧川不理解的例外的、不服從一般規律的情況。


    因此,解答城語言的句子理解起來,比落日城語言或顧川上一世母語漢語難得多。但這種難無非是死記硬背的難,就好像背單詞一樣,也無甚可怕的。


    齒輪城有種奇怪的技術,可以在玻璃塊上以蝕刻極小的字蝕刻很多,然後用光照的形式,將其照亮在牆上。


    這種東西,顧川將其叫做玻璃書。


    顧川在背誦,初雲在半懂不懂也不知道學沒學地夢遊。正廿則在一邊更換用以教學的玻璃書。


    他好像正在尋找研究某種讓顧川假似發音的方法。


    而玻璃書的持續更換,也讓顧川逐漸理解到齒輪人對語言規律的研習水平——


    “偉大。”


    解答城對語言的研究確實偉大,早已超過了落日城,甚至不遜色於乃是略微蓋過了顧川的上一世。


    勿要說本部族的音素與音節、哪怕是一般動物的發聲規律——這種屬於生物和語言的交叉內容——齒輪人都已經解析得一清二楚。他們的研究領域已經讓門外漢的顧川看不懂了——


    他們在研究思考器官母語與思考的微妙聯係,是如何完成對外界刺激的反應,如何形成聯想和強化的,以及語言發展和演變對社會的影響,和社會關係反過來對語言發展的影響。後者的例子是由第十二區域提供的某個氏族的語言資料。


    “那你們現在在研究什麽呢?”


    顧川嚐試性地用自己新學到的解答城語言問正廿。


    這隻披著大貓的皮、內地裏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東西,抱著玻璃書,趴在草堆裏,聽到顧川的問話,懶洋洋地抬起頭來,說:


    “川,這裏沒有現在和過去的區別,我們、作為第十三區域的門徒的我和我屬於的組織,在研究的東西,始終、永遠,隻有一個。”


    那就是從解答城誕生之前就流傳下來的第十三個問題。


    它無比莊嚴地陳述道:


    “我們能表達什麽?又如何能表達什麽?”


    顧川不知道自己理解的答案,或者說作為問題的答案,理解得對不對,但他開始理解到解答城最深的怪誕了。


    “從一開始就必須要解開的問題。”


    他默默念了一遍,又追問:


    “那秭圓呢?秭圓也在研究某個問題。”


    正廿和秭圓不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秭圓的歸屬:


    “她歸屬的地方研究的是第十二問題,我們經常借用第十二問題王國收集的資料。”


    說到這裏,正廿不再多說,隻抽出一篇某個大荒生物氏族的記錄文獻,叫顧川按著這篇文獻跟著他學習的語言。


    這個大荒的生物氏族與換臉的部族長得相似,他們有個特征是不會數數,任何數都隻能數到三,他們無法理解超過三的概念。


    這篇文章,援引了很多關於數理的知識,也就涉及了許多數量的單位。


    這是解答城語言又一個有趣的特征。


    齒輪人們沒有科學記數法的概念。科學記數法是地球現代計數用的便捷的方法,比如一億億可以記成十的十六次方,這能輕易表達某些末尾有數百個零的大數。


    但解答城不同,解答城會將一億億記成一兆。


    顧川是用中文裏的計數來理解的。


    那便是“千生萬,萬生億,億生兆,兆生京,京生秭,秭生垓,垓生壤,壤生溝,溝生澗,澗生正,正生載”。


    他們用一個音節,大約可以翻譯為“兆”代替了億億,接著是十兆、百兆,一直到千萬兆,然後似乎是要避免音節過長似的,億兆同樣用來一個音節,可以翻譯為“京”來代替。


    他跟著一個個讀過來,突然發現這裏的秭與秭圓的讀音是一樣的,而正與正廿的讀音也是一樣的。


    他又發現了一個奇詭的特征,於是不置信地抬起頭來問:


    “那圓是不是也代指一個數字,廿是不是也代指一個數字。”


    正廿毫未察覺其中所蘊含的巨大秘密,不關心地說道:


    “是的。”


    在解答城的語言中,圓是指六十,而廿是指二十。


    因此,秭圓與正廿都是一串數字編號。


    前者的意思是:十的四十次方加六十。


    後者的意思是:十的七十次方加二十。


    這代表了什麽呢?


    顧川不知道,他在地上,用草杆用科學記數法寫出了這個數字,而知道顧川所用數字符號的秭圓恰巧在那時打開了門。


    她看到了數字,沒有表示。


    她在誕生前,名字就由天人導師決定好了,從她誕生後,就在一直使用。一切都隻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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