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川再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片朦朧的紅光裏。


    他好一會兒才辨識出這不是死後的世界,而是他的麵前有一團紅黃色的火焰正在靜靜燃燒。不知從哪裏撿來的枯木枝頭堆在火焰的底下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又冒出一縷縷衝頂的煙氣。


    外麵傳來熟悉的狂風暴雨的怒號,靠在出口的樹藤木葉搖曳不止。雨星被風送到他的臉上,他一個冷激靈、意識到自己正在他不知曉的某個洞窟裏。


    “我被救了下來。”


    顧川想道。


    “我還沒有死……或者可能快死了,但至少現在還活著。”


    他並不著急起身……實際上,他發覺他也沒有能叫自己起身的力量。


    他隻能保持自己原本的姿態,感覺自己正躺在可能是草鋪成的小的墊子上。他的眼珠子緩緩轉動,看到火焰對麵坐著一個他所熟悉的朦朧的影子。


    影子的雙手正舉著屬於許多淋濕的叫顧川眼熟的衣服。這些衣服裏麵還有幾件是屬於他的,一會兒翻到正麵、一會兒又翻到背麵,顧川意識到影子是想要用火烘幹這些濕衣。


    兩人的衣物因此蓋上了一層曖昧的紅光,等到衣服從火堆前被移走,影子站起身來,麵部發著的黯淡的熒光,叫影子的變化更為錯綜複雜。她是去取其他的東西來烤。這一會兒的時間,獨屬於少女才有的綽約的體態與婀娜的線條,就在火與火所照出的倒影中分外顯然了。而一種冰雪般白皙的皮膚,因火焰的照耀透出一種好看的玫瑰紅來,好像冬日裏純潔的梅花的色彩,一時晃花了少年人的雙眼。


    她好像渾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情,隻是在這裏生了堆火,而對著火露出自己的身形,想要烤幹自己的身體。她偶爾也會抬手,所有接近她的飛蠅蠍子蜈蚣等類皆被殺盡,被她隨手投入火中,成為燃料。


    洞窟幽深寧靜,洞外依舊風吹雨打。


    她是初雲。


    “初雲……”


    他想道。


    很顯然,這是在他昏迷前,初雲順著天鏡的光亮找到了他。這也是顧川之前前往開闊地帶的理由……天鏡會成為指示的明燈。


    既然初雲在這兒,那他就是被初雲救下來的。理解到這點的顧川乍然放鬆了。一種無可言喻的發自心底的安全感讓他在這時間完全不想思考其他的任何的事情。火焰溫暖了他的身子,他躺在那裏,好似找回了冬天賴床時候的快樂,一動也不想動了。


    隻有目光在半眠半醒之間不自覺就朝向了在火光之後的初雲。


    那是一個舉世無雙的美人。


    初雲的身形不是纖弱的,也不是特別強壯或者粗野的,她有的是一種恰到好處的豐潤。延頸秀項,皓質呈露,好像畫中的人物。不知怎的,那時的顧川分外相信初雲是被製造出來的人了。


    因為假設這不是人為的幹預,粗蠻的自然界絕對無法按人的審美製造出這樣無缺的典型。


    隻是對於初雲來說,他又在想,這種製造與幹預未必是她喜歡的事情。


    這年輕人不知不覺想入了神,臉部燒得發紅。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兩輩子第一次有種戀愛般的預感,還是疾病與殘傷的後遺症使得他從臉到腦袋都有些死亡般的發熱。


    他隻見到火那邊的初雲,把新換來烤的衣服又烤幹了一麵。換衣的影子一陣變動,顧川突然為自己的窺視升起一種慚愧,而連忙想要轉身不顧。


    隻是身體一動,原本混混沌沌的痛苦突然分明。他的皮膚瞬時涼到了極點,全身冷汗淋漓,腹部一種異物入侵的苦楚叫他難以忍受地虯成了一團,呼吸同時變得急促,仿佛血管裏的血液都在燃燒。


    他本能張嘴一吐,口裏就吐出一口說不清什麽顏色像是汙泥與腫瘤般的血來。


    這是被群山之中存在著的奇異的細菌感染與增殖後的病態產物。


    火光將他身形的變化映射為影子。少年人的影子在初雲的目光中晃動了一下。


    初雲從自己茫然的思索中乍然回神了,連忙道:


    “你醒啦!別動……”


    少女起身,走到顧川的身邊,用自己柔軟的雙手重新幫助顧川躺好。


    那雙手清涼得像是春天初融的幹淨的雪水,在撫過顧川傷口的位置。被觸碰的傷口發出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讓少年人急促地喘息了幾聲。


    “你還不能動……你現在的情況還非常危險,我所給你做的處理不好,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會變得怎麽樣……我現在就需要向你詳細說明你的處境!”


    初雲說。


    顧川知道初雲具有豐富的因補天刑而來的醫學知識。


    但在另一方麵,久被鎖在深宮、未必有人的基因記憶、唯一出來的機會便是替冕下傳話的初雲可能是沒有人間的常識的。


    這種無常識,既表現在她毫無尋常人對蟲子的懼怕——對蟲子的懼怕本身是人類從基因到成長經曆逐漸形成的自我保護的概念——也表現在另一種在常人看來極為奇特的坦率上。


    因此,在火光中,顫動的影子更加朦朧了。


    他又有點想轉身,但他還記得初雲的話,就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不敢再亂動。這讓他稍微好受了些,感覺自己從原本接近撕裂的狀態,回到了臨死前那種昏昏沉沉、產生幻覺的狀態去了。隨後,顧川側過腦袋,對初雲說道:


    “初雲,你快把衣服穿上吧!”


    初雲眨了眨眼睛,不太理解。


    她依舊認真地說:


    “你現在的情況很奇特,奇特就意味著非常危險!我需要向你說明關於我對你做的事情……”


    誰知少年人睜著自己美麗的烏黑的眼睛,誠懇地望著初雲的臉:


    “沒事的,你做的事情我現在都相信,我現在也動不了,一切都交給你了……到了這種地步,我還有什麽是不敢相信你、懷疑你的呢?”


    “總要告訴你一聲呀……”


    在初雲的思維裏,最要緊的事情首先是生命,連生命都不顧的話,那真是做出什麽傻事情都是可能的啦!


    可顧川又大聲複讀了自己的請求,叫她覺得這人又開始犯奇怪的傻了。


    人總是很奇怪的。


    初雲想。她不繼續向顧川爭執,而是聽話得披上了底衣。


    這套衣服是顧川的母親在臨行前送給她的。


    “人是不能赤身裸體的,尤其是不能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的麵前……這叫作羞恥,也是對自己的保護……”


    隨後,顧川在發熱發到迷迷糊糊中,基於一種古怪的獨占般的感情,像是他所厭棄的衛道士一樣地說出了這些具有傳統道德意味的話。


    “……我知道了,我記住了。”


    初雲學尾桐夫人,以一種寵小孩子的語氣說道。


    隨後初雲問:


    “接下來,我可以和你交代你身上發生了什麽嗎?”


    “嗯……可以了,謝謝你。”


    顧川小聲地答道。


    初雲坐了下來,和顧川在火堆的同一側。火依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煙霧依舊升向天際,他們影子列在一起,落在了他們的身後。


    她清晰地開始闡釋她發現顧川的過程、她對顧川的診斷、她用縫衣針挑破傷口直接觀察顧川的體內內髒情況與應急處理。這種來自落日城醫學的粗蠻的手段聽得顧川心驚肉跳,但也認可。


    在十死無生的情況下所做的一切的求生的處理都是有價值的。但問題就轉變成初雲是怎麽救活顧川的了。


    接著初雲講起這山體縫隙的神秘通道,講到了奇妙莫測的巨大骨頭狀的化石,每一條肋骨都比初雲這個人還大,也講到了底下的鹽礦,這些純淨的結晶體像是鏡子或冰塊一樣會反射光芒。


    初雲講到冰塊的時候,目光是雪亮的。


    她講的內容叫顧川不禁側目。


    顧川的上一世曾聽說過許多因為暴雨和山體滑坡從而重現人世的化石。而這大陵山脈在他昏過去前,地麵上就有裸露的生物化石,是一片被保存得很好的曆史的隱秘場所。


    如今更引出一頭恐怖的未知奇獸往來棲息,使得山崩地催,發現任何古老的秘密都是尋常。


    大陵山脈,陵的本意其實就是大土山,無窮無盡的土的意思……但如今看來不僅是土山,這真是一個古生物的陵墓。


    “山脈、山洞、岩穴、縫隙的形成,假設是自然的……那麽必然經曆了無窮無盡的歲月、經由地質板塊的運動、與流水的衝刷。”


    顧川想到自己淺薄的高中地理知識,自顧自地出聲。


    初雲沒聽懂:


    “就像你以前所說的溶洞一樣嗎?”


    “應該是吧。”


    顧川說。


    不然還是一個閑得無聊的造物主,連鍾乳石和岩石壁的無限細節都一個個雕刻出來嗎?


    這倒也不是不可能。但這個可能性,和人連同人的記憶一起都是在三分鍾前被造出來的可能性,好像也差不多大,都是一切皆是造出來的意思。


    隨後,初雲就講到了那塊靠在頂上岩石的疑似永生不死的肉。


    這下,顧川就不是側目了。


    他本能地縮了縮身體,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初雲接下來要說的事情。


    果不其然,初雲說道:


    “我發現那塊肉裏存在一種特別的奇物……這種奇物可能是那肉始終存在於那裏的原因。因此,我將那塊奇物縫入你右腹的傷口內,按我印象裏補天刑的做法做了一次補天刑。”


    這是一次駭人的行動。


    初雲將顧川流出來的腸子剔了剔,塞回顧川的肚子裏,用那塊奇物,向上縫合了顧川的破損的肝,向下縫合了那塊出了問題的腎。


    她沒有任何醫學經驗與器材,純靠自己因奇物改造賜予的手指的無限的靈活。


    最後,她用線將顧川身體前後的創口縫合完畢。


    “之後,我發現你的呼吸穩定了,但不順暢。這我認為是那裏的空氣不好,火煙下沉得厲害,這是無法呼吸的。外麵的水恰好不再溢滿了,我就又把你搬了上來。給你喂了點水和能吃的東西。”


    顧川輕輕撫摸自己的腹部。


    火燒火燎的感覺他終於知道是來源於哪裏了。


    不是來自他的心,也不是來自他的腦海……而是來自這個腹部的新的“器官”,一個不知道將帶給他生還是死的、嵌入體內的奇物。


    肝髒是負責身體代謝的器官,在人幼兒的時期甚至負責造血,直到人成年後,造血功能才被移交給骨髓。


    而腎髒也是重要代謝器官,負責維護人體環境穩定。好在人有兩個腎,就算一個腎病變,另一個腎也能保持功能。


    他腦袋冷靜到了極點:


    “初雲,能帶我下去看看嗎?”


    “可以,但你要忍住了。”


    顧川還不能行動,初雲要背起他,背起他的時候,顧川必然會牽動全身肌肉,遭到可怕的苦楚碾壓。


    “不礙事。”


    少年人說。


    隨後,少女就將暫時全身無力的少年人背到了自己的背上,用自己的胳膊緊緊環住了少年人的身體。


    兩人的身體緊緊相依,好像都可以聽見彼此沿著肌膚傳遞的心跳,一者隨著風聲雨聲跌宕不休,一者寧靜得像是鍾乳石滴落的水花。


    初雲重走了那條疑似在某個古代生物體內的道路。


    顧川一路上也見到了那些嵌入在岩壁上的化石的痕跡。顧川感覺自己呼吸確實變得困難了,這裏已經進入大地的深處,空氣確實不好。


    不久,他就隨初雲轉過了那個拐彎處。於是純淨無暇的鹽的晶體頓時猶如鏡子般反射天鏡的光亮,叫這地裏無邊洞明。天然的富集的晶體鹽礦的燦爛光景叫他目眩。更為巍峨的鹽的礦脈還藏在這些露出表麵的礦鹽之後。


    初雲不關心鹽礦,隻朝頂上的方向抬起手來,顧川便看到了那塊異常的肉。


    但那塊肉不再像初雲說的那麽鮮活而富有生機。它甚至沒有能沾在鹽礦的頂上,而垂下了打半,一股子要從上麵脫離的感覺。


    由於這空間內細菌很少的緣故,肉沒有腐敗變質,隻由於礦鹽的覆蓋,變得僵硬,隨著水分的自然流逝和自溶現象的發生,變得黯淡,呈出一種發黑的紅色來。


    初雲說這和她之前見到的景象差距極大。


    這可能是肉隨著內部奇物的被取走,失去了生機的緣故。


    “能把那塊肉揭下來看看嗎?”


    初雲照做了。


    那塊醃肉輕而易舉地被她拿下,即將成為兩人的食糧。


    而他們也看到了肉背後的東西,確實是是那脊椎狀的長骨頭的化石。骨頭裏還冒出一根小的朝內的骨刺來。骨刺裏冒出水珠,水珠落到地上,濺出清脆的一聲。


    那是從頂上岩石的狹縫或者土壤裏沿著化石的縫隙滲下來的水。


    “初雲,你說得沒錯……這東西原本是黏在這巨大生物已經風化的、隻剩化石的體內的、貨真價實的奇物。”


    也是貨真價值的、經曆億萬年的光陰沒有磨滅的、‘永生之肉’。


    “而我感覺我的身體確實在好轉……永生之肉、這件奇物起效果了。”


    顧川動動自己的手指。


    一隻隨著他們飛入這片空間的飛蠅落在這根手指上,被碾為了徹底的粉末。


    “現在,我變成和你相似的人了,是嗎?”


    顧川笑了起來。


    少女的目光迎麵撞上少年人的目光,在這結晶的光的天地裏,脈脈不得語。


    這片原始的群山裏一定還掩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也是一塊藏了無數奇物,但落日城始終沒有踏足的土地。


    可惜的是,他們也隻是匆匆過客,還在逃跑的路上,注定不敢在這裏久留。


    他們回入口處,看見外麵的雨已經下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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