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這就有說頭了。”他坐在石頭上說,“小孩,我問你,你的父親叫什麽名字?”


    坐在地上的顧川疑竇叢生。


    他想觀察輿存的表情,可水庫的環境太暗,他什麽都看不清,隻能看到這健碩的人盤坐的姿勢猶如一頭正當壯年的雄獅。


    難道說輿存和他這一世從未謀麵過的便宜父親有過關係嗎?


    “我……我的父親的名字叫做青川。”


    他硬生生地說出了口。


    “你見過他嗎?”


    輿存看出了這少年人的疑慮,便問他。


    顧川搖頭,答:


    “我父親在我出生前就服邊民役、按照村族的說法是參加第六次黃昏戰爭去了,我沒有見過他的樣子……從來沒有……他在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屍布裏,不知曉人間的事情了。”


    “那……那就是了。”輿存的表情溫和了點,“我也不怕和你個娃子在這裏說清楚。青川征召入伍後,一直是我所帶領的征召軍團第三支隊的排頭兵。”


    征召軍團即是邊民受征召而組成的軍團。


    顧川不吭聲。


    輿存抬眼,遙望不遠處的水麵。


    水麵仍發皺,熒光在漣漪中的晃動好像亂顫的星點。


    “首先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父親是個表現很好的漢子。”說到這裏的時候,輿存露出了點笑容。他加強了語氣道,“盡管他是個邊民,但他是個有力氣的男子漢。”


    “但他死了,不是嗎?”


    一時水庫靜默。


    人身上的水一點一滴地落在地上。被被輿存踩在無趾人悄無聲息地抬起頭來,對顧川父母的事情感到好奇。殿下也睜著一雙有光彩的眼睛,她好像並不需要呼吸,就在如獄做成的水牢裏靜靜傾聽。


    輿存的麵色不好看到了極點。


    “許多事情,城裏不參加戰爭的人都不了解。黃昏戰爭是可怕的一件事情,縱然有奇物,卻也擋不住自然界真正的奇物的揮使……存在能夠使用奇物的我們,自然也存在能夠使用奇物的野獸。”


    “我聽說過……”顧川說,“是奇獸,是嗎?”


    “是的,奇獸,存在於自然界的與奇物等同的妖邪的生靈。”


    他說。


    奇獸是落日城最恐怖的傳說,但落日城很少有人見過奇獸……見過的人裏大多是黃昏戰爭的親曆幸存者。


    對於偏僻村落來說,大多人也隻知道其存在而未親眼見過,多數緘默不言,隻宣稱是偶爾會侵入落日城領地的恐怖生靈。


    而內城的公民中流傳過兩個傳說。


    一個說法是人們從地底或水底挖掘出來的奇物也許是過去奇獸留下的骸骨。


    另一個說法是所謂的奇獸是與人類一樣學會了使用奇物的有智慧的野獸。


    嚴格意義上,人類並不是唯一會使用工具的動物。在地球上,就有禿鷲會用石塊把厚殼的鳥蛋砸碎,黑猩猩也會使用樹枝。


    就超越人的嚐試,根據塔誠的說法,也是先行發現了許多奇物在野獸體內能夠自然存在,才開始進行的。


    “奇獸殺死了我的父親嗎?”


    “是,也不是,這是一件說來話長的事情。你應該知道日照大河的是分段分支流的。淮水的上流直接上流是懸曲河,懸曲河河道很寬,但是水很淺,大部分流段未必有這水庫深,流速也慢,有大片沼澤和水泊,不見開始,也不見終末,故名為懸,彎彎曲曲,跨度極大,故名為曲。懸曲河流量一直低於淮水,不如另一條匯入淮水的墨水。”


    顧川聽說過懸曲河。


    懸曲河邊上的水泊無數,登高遠眺,一片星星點點的浸水的沼澤河泊,因此不適合建築。


    “但那一次大雨節氣,懸曲河的流量發生暴漲,一直浸沒到原野,將所有沼澤河泊連為一體,浩浩蕩蕩,左邊看不到盡頭,右邊也看不到盡頭,前麵也看不到盡頭。新水家族給出過數據說相比之前的大雨節氣,懸曲河流量增加了約兩倍,這是個不好的兆頭,因為極可能會引起下流淮水同步泛濫,突破防汛線,溢沒兩岸落日城的土地。這會對落日城造成極大極壞的影響……於是第六次黃昏戰爭便從此而起,開始準備征召邊民了。”


    “我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員,是嗎?……”


    顧川問。


    “是的,青川就是其中一員。”


    他說。


    他第一次見到青川的時候,那家夥是個靦腆的、容易害羞的年輕人。這是個不好的性格,害羞不適合軍隊,用一句古訓來說,那就叫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不過這倒不算什麽大事。


    因為征召軍不在乎人的初始性格,隻需恩威並施、雷霆手段叫人訓練成機器。公民們隻在乎他們能不能做事,能不能向前,能不能為常備軍探出一條出路來。


    沒用的人自然會在任務中死掉。


    輿存在第五次黃昏戰爭時也是征召軍的,是落魄的公民主動參與征召,想要建功立業,改變家族。第六次時也是如此。他相信通過治理,訓練出一支好的隊伍,幫助他在戰場上做出成績,是他最能晉升高位的選擇。


    邊民裏會落日城語言、會寫字的人很少。青川正是其中之一。


    “落日城的護城軍是分批抵達懸曲河的。懸曲河及其流域已經全境被淹。第一批抵達的是先行的船隊。”


    落日城已經點出了風帆的技術,利用風向逆水行船,也要比步行快。


    “第二批才是我們,我們走的是陸地,接近流域後地上就都是水。軍隊是一路涉水,在兩澤山山頭上紮營的。剛抵達的第一個任務是背屍體……背先行船隊犧牲者的屍體。我們才知道船隊死傷慘重,而船上的人早就把能打撈的屍體打撈好了。但船不能開入淺水處,水深不夠。我們就在淺水處等著,他們把屍體從船板上送下來,我們就渡過淺水,把屍體送到陸上。你知道我們的傳統是屍體絕不能輕易下葬,最好是補屍後送回各自家鄉土葬,但如果條件太差,集中起來燒掉也行。我就是在這次任務中認識你父親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輿存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好像是想那煙管,但他這次把外麵的大袍子脫了,煙管在袍子上。他也沒法,隻在一種瘮得慌的情況下,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他記得那時候,懸曲河的邊緣水域是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水草,走起來要是被纏住了,也要出事。人們都走得小心翼翼。


    “沒有凝固的血液把淺水區染得紅的,水裏還有模糊的蘸著頭發的皮,真的爛臭。有味道的腐屍,是天上地下那些蒼蠅最喜歡的食物。這些嗡嗡的蠅蟲順著風,像是一團亂糟糟的烏雲,真的惡心又,吵人呀!真吵人,專門咬我們已經死掉的戰士!我還有其他人也就忍著,不然能怎麽辦,隻能趕緊把他們送到山頭上趕緊燒掉。足足三天,煙霧都斜斜地飄向天上,熏黑了原本青翠的山頭。這黑的煙柱子就像一片慘淡的幕簾,把兩澤山籠住了。但你父親青川是個妙人,實在是個妙人……”


    輿存笑了起來。


    “他怎麽了……”


    顧川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高興。


    輿存抿住笑容,目光好像在看很遙遠的地方,說:


    “他煽動他的同村人,也就是你的叔叔伯伯輩,采摘了河邊的艾草,點燃了,做成一柱一柱的香,插在自己的身後,來驅散水上飛舞的蠅蟲,結果這人頭發燒起來了,還渾然不知!我剛好看到他,趕過去一把水潑到他腦殼上的時候,他還在呢喃蟲子蟲子別咬我們的戰士了,快走快呀,快走開呀……這人是真的傻,我就記住這個傻瓜了。護城軍有個規矩,是在出戰前,要做一次大的提振軍心的活動。燒完屍體後的晚上,我們就打起營火,讓隨軍的娘們跳舞,然後把所有桌子他媽鋪滿好吃的,吃飽了才有力氣啊!落日城不為難將士!他剛好就坐在我旁邊一桌,我是指揮官一桌,他是邊民營一桌,我就和他說上話了,也就知道他是個害羞的人了,做個自我介紹都做不好,哈哈。”


    洞窟黯淡,顧川看了眼正在爬行無趾人,又看回輿存:


    “我父親和你說了什麽呀?”


    “害羞的娘們似的男人哪會說話?隻會別別扭扭的,看得人心煩!”輿存焦躁的一句反問,把顧川噎住了。隨後輿存快活地笑道,“但他喝醉了酒,漲紅了臉,就什麽話都往外說了!有的人是邊說邊哭,哭啊不想來,真不想來,難受得要死!這種人是要被狠狠操練的!他倒好,盡說自己爽的事情,說自己有個漂亮賢惠的老婆,又說他來的時候,剛知道自己老婆懷孕啦!他要當爹啦!我說你怎地這麽高興?……但我也不好說他隨時可能會死……他當時整張臉紅透了,在那邊又蹦又跳地唱歌,然後傻乎乎地說,啊,難道這不是件開心的事情嗎?我是真不好說他。這就是我第二次認識他。”


    “哈哈,那還有第三次?”


    顧川認真地在聽。


    而輿存說:


    “是有第三次。第三次是在船上。懸曲河流量第二度暴漲,已經開始影響淮水下流的動作,因此我們也都上了船,邊民軍的主要任務就是一探水下。但哪個人睜眼望望水上,懸曲河的中央就是一個比十幾艘船還要大的漩渦,風呼呼地吹,跟打雷一樣!甲板上幾乎站不了人!船所有地方都在轟隆轟隆地響……而這次黃昏戰爭認為的奇物與奇獸群體可能就在這片漩渦下……我們要用人去看底下。”


    顧川的腦袋一涼,抬起頭來:


    “這是一個會死人的任務。”


    “是的,但要去,是必須的,也是能建功業的!”輿存強調道。


    “但你不用去,而是受征召的邊民去,是嗎?”


    顧川話音未落,就看到輿存轟隆隆地站起來,跑到他麵前,領起他的袖子,盯著他。顧川毫不膽怯地盯著。


    好一會兒,輿存放開了他。


    “這是光榮,保衛落日城所必須的。擁有奇物的主要戰力不能折損在這裏。”


    “是的,你們有奇物,卻無動於衷,因為擁有奇物的人就高於了沒有奇物的人,這是個巨大的差別……”


    就像有財富的人高於了沒有財富的人。


    “你需要承認這是種差距。落日城保護邊民,不是叫邊民什麽都不付出的。人必須要付出一點東西。在落日城之前,人類的生活處境是更差的。”


    輿存冷漠地說道。


    隻是有的人付出的是命,是嗎?


    顧川憋了一口氣,但發現輿存的冷漠,知道自己失言了,側過頭去,不說話,接著聽到輿存繼續說:


    “在那時,就是總要有人下水的。”


    輿存的聲音更沉了。


    “但當時沒有人想要下水,因為所有人都覺得會死,都像你一樣機靈,知道會死。因此,我的船上,人們大多沉默,在狂風中,在風卷起的雨中。這樣我就隻能隨機指派人,強行把他們叫下去,這是不好的,不好的……”


    “那我知道了,是我父親答應了你,是嗎?”


    “是的。”輿存深吸一口氣,“他在人群中,和他的同鄉人一起爽朗地笑容,舉起手來,對我說讓我們來吧!大人。他走的時候和我說,對不起,長官,剛才我沉默了……我現在有點羞愧。”


    輿存永遠記得那個景象,記得那群年輕人的笑容。


    當時,輿存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他也年輕,沒有指揮的經驗,隻學著其他的長官冷漠的姿態和他們說那你們就做好你們自己。現在身處長官的位置已久,指揮過無數的不同的人,他也會時常想起那時:


    “他們擁有的是我也沒有的勇氣……自然的瘋狂與呼嘯,是他們表演的舞台。而且他們表演得很好很好。他們都是……落日城的英雄。你應該以此為榮,孩子!”


    顧川平淡地看輿存:


    “然後他們都死了……哪怕那次沒死,最後也死了,不是嗎?”


    “他們那次活了下來,隻死了一個同伴,是被奇獸啃了全身,不治身亡的……你的父親把他的屍體從漩渦中背了回來……他活了下來,因此,我……希望你這次也活下來。英雄的孩子,不應該死在一次自己也不曉得後果的冒犯中。”


    說完,輿存站起身來。


    他壯碩的身軀好像一道高大的黑影,把顧川罩住了。這樣,不知為何,顧川感覺自己有些叛逆的氣血上頭。


    輿存繼續說:


    “而我也不怕告訴你。你也要知道,你活下來隻不過是一件小事,你的銀行已經不可能成行,議事會要將其收編,你那些個同夥你也不必擔心,他們不會被遷怒。真正驚怒了冕下的……是殿下自作主張這一大事!至於這個無趾人也非是你能涉及的領域。自個兒逃走吧!然後——忘記這些吧!安安心心地活著——”


    隻是這時,顧川笑了笑,打斷了輿存的話。


    “自個兒逃出去,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哈哈,但倘若說……倘若說——”


    輿存停下說話,看到這少年人站起身來。顧川的眼神是黑漆漆的,而年輕的身軀在一片昏暗裏挺得筆直。


    螢火在他的身後不停地飛舞,水麵始終泛著一片奇幻的波光。


    “我拒絕呢?”


    他認真地問道。


    “倘若說,我想和他們一起逃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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