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邊空氣的味道很重。


    顧川和殿下站在這猶如安眠了的人群之前,仿佛第一次認識了世界。畸形人的特點是可以總結的,那就是長出原本並不屬於人類的器官。還有種少見的情況是原本婦人腹內的多胞胎連在了一起。


    “有許多種奇物被用到了,比如一種叫做鋼青色的奇物。”老人解釋性地說道,“這種奇物像是一種細長的腸子,但會呈現出深重的青色的色彩。它的用處,我不太了解,但據說把鋼青色放在身前,可以活動得更為敏捷,就像風吹來的阻力沒有了一樣。它是在動物的體內被發現的,有鋼青色的動物體表會露出明顯的青筋。每過幾個節氣就會發現青筋在變長,後來成為公民家族的收藏,在冕下想做實驗的時候就征用了,嚐試將其縫入……人之胎內。”


    縱然是一族之重寶,但顧川記得百科全書曆史篇中寫著自第一次黃昏戰爭勝利後、冕下的命令就是落日城最大的鐵律。因此,向公民家族征用奇物是無需理由的。


    他喃喃道:


    “這不瘋狂嗎?”


    老人突然站定了,眼神尖銳地瞥了顧川的一眼:


    “你在質疑冕下嗎?”


    顧川聽見,內心一震,腦袋瓜子急轉彎,這才意識到這老人的割裂之處——盡管老人語氣中不認同冕下、卻從未想過反抗冕下。


    “老先生,我沒有說冕下瘋狂……隻是覺得那些個為冕下服務的人,沒能做好,愧對落日城。”


    他委婉地解釋道。


    “那你說得倒也不錯。”


    老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隨後蹣跚地往前走去。


    “好的醫生、好的有能力的人太少了。”


    他已經不需要顧川的攙扶了。


    顧川跟在他的身後,可以看到這些人體各不相同的畸形,這種畸形千奇八怪。有的人的肚臍上還連著暗褐色的臍帶,有的人是多了腿或手,有的人是正臉上長了巨大的鼓包,把眼睛往兩邊推去,並使得鼻梁徹底消失,像個巨大的馬鈴薯,還有的人膝蓋是往反方向生長的,更有的人……腦袋轉了個彎,直麵朝身後,而脖子囊鼓出大腫包來。往往這些畸形器官發生地,都有異常的顏色,更可以看到其中存在著的奇物,或奇物的部分,正貼著皮膚。


    仿佛活著的存在於人某一處的胎兒。


    顧川問了老人。可這名為塔誠的老人別說原理,就連當時手術究竟是怎麽做的也不知道,隻道這些屬於細節。


    這叫顧川更為疑心這老人在這過去的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每一個畸形人看上去皆是駭人。他本能地惡心,其中更有些,叫他一個兩世人都要犯嘔,用手遮住眼睛。但遮著,他又有點忍不住想再看幾眼,好滿足自己的好奇。


    而這好奇的滿足,則叫他的思想在一片未知的想象的大洋中飛遠了。他在燈光中喃喃道:


    “奇物好像在隨著人一起繁殖。”


    燈光在一片深沉的黑暗裏飄蕩。四個人繞在光下兀自獨行,陳列在這裏的、好像還活著的畸形人從前方不停地飄入光中,顯出自己人的輪廓,又很快消失在光後,剛剛清晰的輪廓就沒入到後方的黑暗裏去了。


    老人怔了怔,夢遊一樣的走了一段距離,突然問:


    “繁殖……你為什麽要用這個詞?”


    顧川說:


    “這是我的第一感受。”


    他茫然地看著遠方:


    “或許是吧……也許奇物……就在人的體內,沿著人的血脈,在繁殖……”


    奇物的存在早已遠逾顧川原本世界的常理,叫他又害怕又好氣。他看到老人低下頭來,帶著一種複雜的他所看不懂的表情注目這些躺在地上的好像還在呼吸的畸形人。


    無趾人也算是畸形人。


    但他並不說話,一直躲在顧川的身後,隻探出半張臉來,小心翼翼地看這些古怪的人。無趾人第一眼看到這些怪胎時,原本迷迷糊糊的腦袋嗡了一聲,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心驚膽戰起來。


    而這些可怕的醜陋的畸形人在昏暗中,給予了他非同凡響的混亂和恐懼。


    顧川發覺這點,想到無趾人的來曆,又問老人:


    “這些人中是否有一種變異是沒有指甲?”


    也許無趾人正是這其中的一種奇物寄生人,他想。


    誰知老人轉過頭來,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沒有指甲……沒有這種畸形。這種畸形,你見過嗎?……我沒有見過……”


    燈光黯然,老人始終沒有發現無趾人的異端。


    顧川舉起無趾人的手給老人看:


    “喏,你看我這朋友手上就沒有指甲。這難道和奇物沒關係嗎?”


    無趾人有些緊張,他不知道顧川為什麽要這樣問,但他仍然順從了這朋友的意思。朋友是個特別的新學的詞……無趾人有種直覺,他覺得老人絕不是他的朋友。


    老人詳細地端詳了下,陷入沉思:


    “那我想起來了……在我第一次到地牢裏來的時候,我就見過這樣沒有指甲的人了……我不知道他們的來曆,也許是早期的超越人……也許不是。”


    老人也不知道無趾人的來曆。


    他漠不關心地繼續向前走去,引著三人前往可能的出路口。


    “他們看上去好像沒死,還能站起來嗎?”


    顧川又問。


    “當然能。”老人說,“你們也見過他們動起來的樣子。”


    “什麽?”


    老人慢吞吞地、眯著眼答道:


    “因為他們就是獄人。”


    顧川一下子寒毛直豎,而殿下也微微側目,想起自己打倒的那個獄人來。


    “所謂的獄人就是穿上了鎧甲的畸形人。他們的智力大多低下,隻能理解很膚淺的命令。


    “那這些獄人現在睡在這裏做什麽?”


    “他們在沉眠。”


    老人引著三人走向前去,殿下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把燈稍微提起來了點。於是燈光照亮了遠處牆壁上鬼鬼祟祟的在變化的影子。細細看去,不是任何動物的影子,而是正從四周飄起來的煙氣。


    “沉眠……他們不用吃東西嗎?不用睡覺嗎?”


    “冕下用了一種特殊的奇物·檀滅香,這種東西可以保住他們的命,隻要聞久了,就會讓他們陷入長眠狀態,同時也不排泄,也不需要吃飯了,就像龜息一樣,脈搏會降到一個極低的程度……生命就變長了……”


    老人的話神神叨叨,現場沒人能理解準確的意思。


    “檀滅香讓他們陷入了沉眠……假設我現在踢踢他們呢?”


    “睡著的時候還好,醒的時候才會痛。”


    顧川聽罷,又道:


    “那假如我把他們一刀兩斷呢?”


    老人平靜地向前走去:


    “那就是死了,過幾天就會爛掉。沒有人能夠忤逆天理。”


    隨後,老人又微微側首,補充道:


    “往前走吧,很快就要穿過香室了。”


    “那通往外側的密道也近了,是嗎?”


    “是的。”


    打開香室一側的小門,又有一個狹窄的回旋般的廊道。顧川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就感受到一陣活的空氣的流動,而不是剛才的香室內那種可怕的沉寂的空氣。


    殿下提燈往前照去,隻見到前方一陣流光溢彩。


    原來是變色石壁。變色石壁裏還有個小門。


    “向前是條通路。”


    老人說。


    “從那裏,就可以離開地牢了。你們去那裏好好檢查吧,外麵路滑,我不敢奉陪了……希望能讓上麵的醫生滿意。”


    說完話後的老人失神落魄,就要往後走去。


    這反而叫顧川萬分疑惑:


    “慢著!”


    老人站在走道上,轉過頭來:


    “還有什麽事情嗎?”


    “你知道這地下有逃生通道,又知道怎麽逃出去,你又有逃出去的理由……你是圓塔家族的族長,你為什麽不出去?”


    顧川遙遙問道。


    天花板上因久遠罕逢的人的話語聲,落下了許多灰塵,直落到要往外走的少年人和正要往後走的老人的身上。


    這叫做塔誠的老人直著腰,聽到這話,又轉過身子,看向顧川,又露出自己臉上那塊大的醜陋的疤痕來。


    顧川站在變色石壁的小門邊上,眉宇間透出少年人特有的秀氣。那雙被柔軟的眼皮所包裹的烏黑的眼珠子透出對這個世界認識的淺薄來。老人意識到這人盡管必定是做了什麽了不起的事情,但在這個世界依然是個年輕人。


    “得罪了冕下,對於圓塔家族,我是死了最好的……沒有人會再待見我,我在落日城不可能再有容身之處。”


    “你可以離開落日城。”


    “離開落日城……?”老人的身子顫了顫,好像隨時都會摔倒在地上,“因為是和平的時代,你才會有這樣的想法……隻有落日城是唯一安寧的……也隻有落日城才能給人生活……不然,不然去和那些落後愚昧的邊民相處嗎?”


    這圓塔家族的組長充滿了對邊民的鄙棄,叫顧川麵色不好看起來。


    但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得罪了冕下什麽?”


    老人開始蹣跚地往回走了,漸漸落入走道身處的黑暗裏。他的壽命已經被死亡掛上了計時,隨時都可能消失。


    在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說:


    “我違背了冕下的想法,也許和你身邊的人想把你救出地牢一樣。”


    他原來已經猜到顧川是囚犯了。


    顧川吃了一驚,但他轉念就想起自己身上的髒亂,那他的身份和殿下的身份被這老人猜到也屬實尋常,可他還想再問,老人卻已消失在黑暗的盡頭,不複見了。


    那時候,無趾人拍了拍顧川的肩膀,問他:


    “怎麽了?”


    他轉過頭,想看無趾人的時候,卻偏見了一旁靜靜站立的殿下。殿下纖手提燈,一言不發,雙目中有倒映燈光的明亮而靜謐的火。


    她認真的注目又帶著點古怪的害怕,就好似、是像極了人們正在注視遠處的、無邊的又無底的大海。


    “你又害怕把我帶著了嗎?”


    顧川那時候突然問道。


    殿下搖了搖頭,說:


    “害怕……?我不是害怕,我是在想你出去後,又會做出些什麽事情來?”


    顧川笑了起來,他想起殿下見麵時與他說的話了:


    “那要出去後才知道能走多遠。”


    “那……走吧?”


    殿下縮了縮頭,小聲地說道。


    “嗯,走吧。”


    顧川看了這怪異的地牢最後一眼,他知道這裏絕對有許多謎團,但可能他再也無法知曉了。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往外飛奔而去。


    出去的路很還長,要走過幾個房間,還要穿過另一段岩縫罅隙。而回去的路卻很短。塔誠對此一清二楚。


    不過塔誠到底是個百歲以上的老人了,經常走著就累了,他就靠著牆歇一會兒,回想回想以前的事情,好叫自己的記性別忘記了,這就耗費了很多時間。然後他就再往裏麵走一會兒,走到香室裏,聞到那股香味,他就突然會想:


    “要不我也聞著香,睡著好了?”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他已經忘記自己原來為什麽不想睡著,而是一直守在生人盒上邊的原因了。


    可能是他以為生人盒裏除了畸形兒,還會走出個叫冕下喜歡的奇跡來。


    除卻獄人,冕下當初的實驗是有成功品的。隻是後來又死了。


    但他想想,又覺得自己不是這麽想的。


    “我沒在等第二個,第二個也不會是第一個了。是呀,每個東西都是獨一無二的……對一個人來說,每一個喜歡過的東西都是獨一無二的……”


    他一屁股坐在畸形兒的身邊,深深地嗅了口香室內怪異的空氣,準備永遠地睡著了。


    可就在這時,黑暗的深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勉勉強強地抬起頭,在一片昏昏沉沉中,看到了三個人的輪廓正從黑影中出現。


    而他們三個人的身上都披著綬帶。


    綬帶理論是隻存在於他草稿中的,為未來的官僚體製設計的標誌性的裝飾。那時候,他還不太清楚議事會會形成怎樣的官僚係統。


    塔誠雖然出身自建築家族,一生唯一的興趣愛好卻是設計。


    “外麵過去了很久很久,也許已經投入使用了……這說明冕下最後還是原諒了我嗎?”


    他剛想到這裏,那三個人其中一個的臉徑直出現在他的麵前,低著頭,掐住他的下巴,撥開他的頭發,叫他被迫抬起頭,看向對麵。


    “好像找到個……有意思的古人了。”


    披著黑紋綬帶的人驚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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