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古怪房間裏的燈都在熄滅的狀態。顧川稍微看了看,發現沒有一盞燈是現代的款式。


    “我想這裏即將廢棄,也可能已經廢棄很久了……我不知道時間……我隻想問……”


    那蓬頭垢麵的老人呆在牆角,低著頭,叫貿然闖入的三人看不見他的臉。當時,他問道:


    “你們是怎麽來到這裏的?你們是做了什麽才被驅逐到這裏來的?外麵的動靜……久違的聲音是你們引起的嗎?”


    顧川聽罷,竟不自覺地轉頭去。一轉過去,殿下少女的臉龐便同時闖入他的眼中,原來她也轉過了頭,在看他。


    兩張少年人的麵龐映著熒樹燈的燈光,顯得透紅。不知是不是正對的目光有點尷尬的緣故,殿下忽然眨了眨眼睛,若無其事地又撤過頭去,重又看向老人。


    顧川從殿下清澈的眼中看到了她的困惑,他知道自己的眼中也定滿是困惑。這種共同的困惑……不知怎的,竟讓顧川有些安心了。


    他轉過頭來,沒有回答自己的來曆,而是先問道:


    “老先生,你是落日城的人嗎?你的名字叫什麽呀?”


    燈光向上落在人的身上。燈光向下,則落在水晶上。在水晶裏的集中的燈光好像一片太陽,在底下的液體與水晶板之中起起沉沉。液體裏,那些似人非人、似魚非魚的生靈依舊在空中自在遊曳,不知死生,更不知有兩個人正站在它們的上頭。


    老人聽到顧川的言論,也不反駁。


    他聽到落日城這個字眼,好似陷入了某種狂亂的回憶,難以自拔而渾身抖顫。


    “落日城……落日城……我曾住在落日城,乘著小船在那最清澈的水上,遙看那永恒的落日,直到為了翻修這裏……為了把這一切重新造一遍……想要和她一起看落日……可好難呀,一切都好難呀——”


    他蜷縮在牆角,好像一隻受傷的鳥兒,


    而顧川這些到來的人,或者提燈裏的光於他而言,好似皆為燒灼人的地獄的火焰,這老人也決心要背對,要躲開。


    顧川看他,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沉寂在這地下牢獄的深處、與他一樣被關押的囚人。他的身上滿是這地牢頂上掉下來的灰塵。顧川想他在這裏可能呆了很久,眼睛的功能發生了退化。他的說話也顫顫抖抖,他的語言功能沒有退化可能是他長久地處於一種自言自語的自我訓練的狀態中的緣故。


    顧川不說話,殿下就學著顧川的語調,和那人說:


    “老先生,你在害怕些什麽?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誰知那老人畏畏縮縮的、不敢抬頭,隻低沉地、又低沉地,幾乎像是祈求哀憐一樣地問道:


    “圓塔家族還存在外麵嗎?還好好的嗎?”


    他可能在這黑暗的地牢裏問自己這個問題問了許多遍了。


    “在的,在的。圓塔家族是落日城內城最大的家族之一。”


    顧川回答她,引得殿下的旁視。


    “那就好……冕下留下了我們……”


    他突然好像有了自信,抬起頭,這才露出一塊臉上的駭人的大疤痕,叫顧川看見。他眼神迷離,小聲說道:


    “我是圓塔家族的第四代族長,名字叫做塔誠。”


    話音未落,顧川的麵色驟變。


    “我……我知道這個名字。”


    因為這是德先生編纂的百科全書·曆史篇中,他幫助德先生整理過的部分。


    在落日城關於第三次黃昏戰爭的官史中,稱這位族長·塔誠在戰後,讓位於賢,讓位後便因病暴斃了。於是當時他和德先生說,這絕對不是真實的曆史,隻是為長者與尊者避諱。他猜測這是一次政治鬥爭的結果。


    隻是如今看來,好像都不甚是。


    塔誠並非是被贅婿所殺,也非真是因病暴斃。


    他活在這裏……也許已經活了接近甚至超過百年的歲月了。


    天花板掉下來的灰塵飄在水晶板上,在光照下異常清晰。那殿下又不自覺地側過頭去,她看到顧川的麵色非常不好看。


    而那時候地上的落日城,一片歌舞升平。


    又厚實又高的中央禁令宮落在雨中,便是最深沉的一塊陰影。水流猶如多級瀑布,沿著禁令宮階梯般的形狀一層層流落,又進到整修了大半的新的排水溝裏。


    說來,顧川不是一個人進內城的。與顧川一起來到落日城的還有雇工和引路的塔灰。


    那些雇工們倒是簡單,在刑務司走了一遭後,便離開了。


    而塔灰不久前從二十四司官員那裏聽到顧川可能被暫時軟禁起來,那就心神不寧得緊。因為他是顧川的擔保人,是擔保顧川進入內城的人。他不知道顧川做了什麽,也不知道顧川究竟是被招待、還是被軟禁,但他知道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不好的。


    但他仍然在內城逗留了數日,這是因為他的故友胙德一直在招待他、叫他留下來的緣故。


    直到這天,他眼見沒人找他,胙德也和他提到了出城,他立馬就準備離開這天是雨天,但他一天也不想久留。


    於是這時,他就撐著把傘立在二十四司外圍。胙德身著正服、披著金紋綬帶,聽到這小時候最驕傲的家夥誠惶誠恐地低下頭,對他說:


    “胙德大人,謝謝你這段時間的招待。”


    他一會兒沒說話,叫塔灰扣扣索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來。他才說:


    “不礙事的,塔灰,有事的話,你也可以托我的副官多多聯係我。”


    胙德是個古怪的人。他的眼睛總是沒什麽神氣,臉上也是無精打采,就讓人覺得他好像一直在走神。


    塔灰也不敢問胙德這人是不是故意留下自己,叫自己好避開某些災難。


    反正他的事算是完了。


    而胙德也自不多說,隻立在二十四司的大門口。他的副官給他撐著傘。看著塔灰愈行愈遠,往內城一廢棄車站去了。


    那車站在塔灰春風得意時候還開在內城,是他不用自家車,私自出行時偶爾會用的。曾經他在那裏接送了胙德。如今這車站已經關閉,但塔灰還不知道這件事情。


    胙德也不提醒,隻大步流星地往刑務司的方向去了。


    “最近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嗎?”


    他的副官也是個謹小慎微的女性,搖了搖頭,又說:


    “落日城在冕下的治理中一片和平。”


    胙德便點了點頭。


    “很好,冕下是崇高的。”


    不過胙德的司職略微有些不同。盡管二十四司並不掌兵,屬於議事會下屬的內務部門,但他作為刑務司的主官,他和檢查司、軍庫司等與兵械保管、護衛內城、防止內城發生惡性事件等職責相關的部門的主官另有一套與中央禁令宮的侍從係統直接接洽的官僚體係。


    他往回走的時候,看看紛紛水裏,一位中央禁令宮的侍從長則帶著幾個人從刑務司裏出來,看到他就奔向他。


    在第五次黃昏戰爭前,所有公民都曾是大家族的一員。但胙德的家族在第二次黃昏戰爭期間就已沒落,他在為塔灰服務前,身份一直介於最卑微的公民與邊民之間。


    他匆匆趕去,不敢任何停留與怠慢。


    “有什麽事情嗎?侍從長。”


    相遇時,胙德問那侍從長。


    “冕下差我告知您,請您進宮一談。”


    侍從長不能直接告知刑務司的事情很少。胙德心下已有較量,恐怕是與“地牢”相關的事情。


    “但殿下這時候,應該還沒起床吧?”


    胙德走前,無心問道。


    誰知侍從長的麵色驟然冷卻下來。


    “這次不是由殿下轉述,而是由冕下親言。你不用多問,趕緊去吧。”


    極細的雨線接連不斷地打在淮水之上,發出連綿不絕的瀟瀟聲響。被雨澆灌的淮水,衝流激蕩,直漲到堤壩的高點,隨後終是無力墜落。幾隻黑草魚就會不小心留在堤壩的紋理上,在陰沉的天氣裏格外顯眼,好像發著銀光。


    那時,河口區的船正停在岸邊,絞車發響,沉重的纜線從水裏濕漉漉地倒到岸上來。水裏的浮標一起一沉,幾個新水家族的人就開始小心翼翼地探討這淮水的水位,看它會不會漲破堤壩最高點。船上粗布裳的漢子們一陣大笑。每次小雨天氣,捕魚都格外容易。他們不知道原理,隻知道幹好這幾天,比之前幹一個節氣還要賺哩。


    要是有幸,岸底還會有“好東西”衝到岸上來,那就是白撿的功勞了。


    但對於其他城裏人,雨水天氣就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了。露天工作不好開展,付給農工的錢又要增多,進度時間都要延遲,實在是要虧到姥姥家啦!


    尾桐夫人那天,在自己的宅邸裏。她躺的房間不是圖書室,而是這岩石房屋裏,接近天花板的一間寢室,那裏有個機關,能在天花板露出一麵天窗來。雨水會不停地打在天窗上。


    可沒一會兒,就有聲響打破了寂靜。


    是從德先生還有另幾位原始八家的線人那裏回來的桐實急匆匆地開門。她進來就衝著尾桐夫人惶恐不安地大聲道:


    “尾桐夫人,中央、中央禁令宮裏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了。”


    “什麽天大的事情呀……叫你這麽緊張?桐實。”


    一身棺材服的尾桐夫人躺在沙發上,仰望天窗上淅淅瀝瀝的雨花,格外自在。聽到桐實的話,她抬起頭來,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


    “她、她……呼……唉!”桐實喝了口水,才鎮定下來,“殿下、冕下指定的唯一繼承人·殿下她消失了!冕下發怒了……原始八家都有族老被議事會邀請道別院開會。冕下久違上百節氣,再度用起了凝聲機。”


    那時,尾桐夫人若無其事地睜眼:


    “哦……那與我也沒什麽關係?我還少卻了一件活計啊,桐實。”


    桐實咬著嘴唇,麵色轉為擔憂,幾乎要哭出來了:


    “不是這樣的,夫人……你之前,不是為了看冰塊保存的熱鬧覲見了嗎?冕下說也要把你叫進去。今天,現在,馬上!”


    “原來如此……那桐實,你給我準備準備馬車吧。”尾桐睜開雙眼,站起身來,“我去和冕下解釋解釋……”


    這種鎮定自若叫桐實放下了點心,感覺夫人確實應該和此事無關。她匆匆答道。


    “我回來的時候就叫車夫準備好了,馬車就停在門口。”


    “你做事,我一直放心,桐實。”


    夫人回眸,看到桐實的臉紅撲撲的,就發出一陣愉快的笑聲。


    桐實聞笑,臉更紅了,她側過腦袋,不再看尾桐夫人,然後就好像在拿自己衣服一樣,熟練地從衣櫃裏,取出了尾桐夫人外出要戴的花邊禮帽。接著,她就開始梳理尾桐夫人的頭發,噴上香水,還要為夫人的臉上擦粉,腮邊抹上胭脂,嘴上要塗口紅,還有指甲需要抹上珍珠粉,這些都是內城貴婦人所要的禮節。


    桐實沒有尾桐夫人高。哪怕夫人坐在椅子上,她都需要踮起腳尖。尾桐夫人側目看到桐實一臉猶豫的樣子,知道她肯定還有心事,就問她:


    “桐實,你在想什麽?還有什麽沒說的?”


    “我……我沒在想什麽?”


    “你也別騙我了。你這嘴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閉上,不就是……有事想說卻不說嗎?你說罷,我都聽著。”


    桐實聞言,低下了頭:


    “我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講。”


    “是和麗川的兒子有關的事情嗎?”尾桐夫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把桐實的心事給掀了開來。


    “是……是這樣的。”她低著頭說,為尾桐夫人打好一個蝴蝶結,“夫人……您這次覲見……或者後麵幾次覲見,若是有空閑,或者看到冕下心情還好的話……能不能替師弟求求情。他也沒犯什麽大錯……這銀行的事情,金部司不也在考慮做了嗎……”


    尾桐夫人冷笑起來。


    這冷笑叫桐實打了個寒顫,手上的活更小心,而嘴上一聲不吭了。


    等到衣服整理完了,尾桐夫人就站起身來,輕撫桐實的腦袋:


    “桐實呀,首先,他拒絕了,所以他不是你的師弟。”


    桐實低頭,像犯錯的小孩,囁嚅地說道:


    “我知道了。”


    “其次呢……桐實……你要記得,我做的一切事情——”尾桐夫人露出潔白的牙齒,明明在笑,卻叫桐實的頭低得更下了,“都輪不到你來建議和插嘴。”


    尾桐夫人戴起禮帽,禮帽上的紗折成了一朵曼妙的小花。


    她在桐實的腦殼上打了個響指,隨後下樓坐車。


    車夫大喝一聲,駑馬嘶鳴,馬車向前跑去、消失在煙雨蒙蒙裏。


    至於落日城的地下,那無人知曉的建築裏,這被世界遺忘的老人第一次抬起眼來,看向顧川,驚異地問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在外界怎麽了?”


    “外麵說,你已經死了。後來是你的妹妹的女婿執掌了整個家族。”


    顧川說。


    說完後,這個自稱塔誠的男人一頭撞在了牆上,大片大片的人的血液從他前腦殼上砸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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