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川的床鋪靠近窗邊,能見窗外。


    憂鬱凝結的雲,猶如一片天上的海。雨水淅淅瀝瀝,不停地打在刻有眼睛符號的屋簷與窗上。


    顧川說:


    “那你覺得現在怎麽樣呢?”


    話音未落,他發現那些像是睡著了的少年人們一一睜開了原本像是睡著了的眼睛。


    原來他們早早就被河岸驚醒。譬如雨花,雨花一直趴在被窩裏,小心翼翼地旁聽河岸和顧川的對話。


    少年人們一束束驚異的目光集中在這兩個人的身上。


    這種驚異不是別的……這是一種發現別人的想法與自己的思念如出一轍的驚喜與哀傷。


    這並非是河岸一個人的領悟。


    顧川發現了這點。


    日照村來敏感的少年人們都感到了生活環境驟然變幻所帶來的失措。


    河岸背對眾人,不安地輾轉反側,最後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身來,盯著其他人。


    他不想說的。


    但卵石突然叫了一聲:


    “說說吧,岸子哥。”


    他就忽然腦袋發漲,發出一聲驚人的大吼,叫眾人安靜下來。少年人們目目相覷,知道河岸現在頗不平靜。


    “你為什麽要朝我們發火呢?”


    顧川平和地拍了拍他的背,平和地說道:


    “沒事的,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吧,也許其實並大不了呢!說不準我們都經曆過哩。”


    河岸的身子顫了顫,好像忽然一口氣泄了出來,叫他發出一陣長長的嗚咽。他突然感覺自己已經悖離了父母的期望,又可能要被眾人甩在身後,居然眼眶就濕潤起來,發紅了。但因為一種少年意氣的倔強,他又絕不想哭出來,便轉過頭去,咬住嘴唇,低沉地、接近嗚咽地說道:


    “我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我說不清楚。我一開始覺得這裏是很好的,特別新奇的。但現在,現在,我突然發現落日城裏,好像和村裏的情況,不太一樣……在村子裏,每一天好像都是一樣的,每一個明天都在重複昨天。但這裏變得好快啊……突然就遇到了些事情,把我拋下了……”


    他背對顧川,斷斷續續地說到這裏就不再說了。


    河岸沒有說他的經曆,顧川知道這是河岸尚且年輕的難以啟齒,卻叫顧川自己也升起身在異鄉的難受,說:


    “快……是的,人多的地方,事情的變化總是很快的。”


    下雨的天裏沒有星星。


    說來,其實,顧川還沒有在這個世界上見到過星星。沒有星星的夜晚總是陰沉到可怕。隻能遠遠眺望,見到這陰沉的城市裏。千萬的如星光般的燈,飄在黑暗的建築外,飄到大河的水上,也漂在雨花之中。


    人造的流光點綴了漫漫的長夜,遠方的日晷塔發出冷漠的一聲又一聲。


    “那你想要回到村子裏嗎?就是回到日照村,商隊是可以把你帶回去的。”


    顧川又問。


    河岸聽到這個問的時候,頓住了。


    他原本想要說回去的,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想到當時和顧川說他要進城時候的樣子。那時候他希望大家一起進城。接著他又往前想了些,想到父母對他的期望的樣子,對他說要定居在落日城裏、落日城是最好的諸如之類的話。那點小小的回去的念頭豁然打消,他脫口而出:


    “我沒有想回去,我還得呆在這裏……我……我……”


    河岸連說了好幾個我,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


    顧川就直視他說:


    “是不甘心嗎?”


    河岸一下子無力起來,答:


    “我不知道。”


    因為有女孩子的存在,在睡覺的時候,日照村的男孩子們都穿著短褲和單衣。那時,顧川站起身來,先是把門鎖上,又把前後窗窗簾拉上,使這室內陷入一片黑暗。這是德先生在自己家討論事情時所做的。


    然後他點亮了室內唯一一盞熒樹燈。


    橙黃色的燈光,在黑漆漆一片中豁然透過玻璃而放光,照亮了少年人們各自不解的臉。這種非比尋常的鄭重,讓他們都有迷惑。


    接著,顧川便回到床鋪,雙腿盤坐在被子上,又問河岸:


    “那河岸,你之後想在城裏做什麽,又要怎麽做?現在說給我聽聽吧,沒事的,都可以說。我們就聊聊天,聊聊天。”


    河岸猶豫了一會兒,一種四周凝固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身上,叫他一時什麽都想不到了,也想不出來了,隻能喃喃地順著自己內心的指引迷然地說道:


    “我沒有想做什麽特別的事情……我隻是,我隻是在想有沒有什麽好的掙錢的法子,就是掙更多變色石幣的方法,好讓父母不擔心我,也好完成他們的願望。我想定居在落日城中……然後把父母都接過來。”


    他說完了,室內一片寂寂。


    那幾雙探出被窩的眼睛,悄悄地凝望這兩個說話的人。


    “掙錢的方法嗎?”


    顧川大致可以想象河岸的遭遇了。


    “那為什麽要掙錢呢?”


    他又問道。


    “我在跟丁醫師學習的時候,發現了……”河岸說,說的時候,他忘記了這個觀念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在和其他學徒聊天的時候,那些學徒們說給他聽的。他把這些話記了下來,如今越想越對,便變成了他自己的感悟,“不是醫術可以改變人的生活,而是有錢可以改變人的生活。學醫也隻是為了有錢,隻要有錢的話,就算是丁醫師那樣的人也可以把自己命名的診所,開遍整個落日城。”


    他越說越自信,越說越激動,好像自己正在講述某種真理:


    “是的,人們之所以在追逐奇物,不是因為奇物的價值,而是因為把奇物賣給內城的大家族,大家族會出一大筆的錢!假如大家族不給錢了,那奇物也都沒用了!是的,就是這樣的,是為了掙錢,而不是為了別的什麽……小川,你還記得嗎?”


    “怎麽了?”


    顧川看到河岸轉過頭來,眼眶發紅,略微顯黑的臉蛋也在發紅。


    “我記得,又一次,你說過一段話,我一直記得……你說金錢代表了、人對社會資源的調動能力。你說的是對的,我!我現在才明白過來。”


    他一字一頓,露出一種無瑕的崇拜的表情來。


    顧川愣住了。


    他已經忘記自己是不是說過這句話,隻知道自己和這群少年人們相處的時候確實經常無法抑製地、說出一些曾經學到過的知識的語句來。


    但河岸記得很清楚。他的雙目在一片黑暗裏,凝視橘黃光輝裏的顧川,他一邊回憶,一邊懵懵懂懂地說出那段顧川說出來後、他覺得很酷很帥,所以記得很清楚的話。


    “你那時候說,因為一個人所具備的資源經常不足以滿足自己的需要,而在其他的需要上過剩。為了滿足每個人的差異化的、不同的需求,在社會的誕生與分工中,人與人之間就會誕生貿易。貿易需要媒介,就會有貨幣。而能夠從別人的手中購買物品,或者購買一個人的服務的貨幣……在本質上就具備著對社會資源的調動能力,是重要的東西。確實,我發現了……什麽丁醫師靠的也不過是那點家產。他用他那點家產控製了我們……”


    河岸說完的時候,好像自己已經摸到了落日城的核心的道理。他的話語叫其他少年人們也驚詫地抬起頭來。


    躺在床上的卵石靜靜地出了聲:


    “川哥確實說過。我記得,是一次商隊過來後,我們一起在田地裏玩耍的時候,他說的。”


    顧川笑了起來,他也想起來了。


    “確實是有那麽一件事情。”


    燈光朦朧,倏忽掠起一連串的影子變幻。雨花稍微搬動了一下燈的位置。她和山桃都穿著睡衣起身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河岸低著頭,在他樸實的腦海裏,許許多多的念頭在翻滾:


    “我不太一樣,我想不到這些……現在我可能就是想多掙點錢……想要原來看不起我的人,知道這種被看不起的滋味。”


    話音落下的時候,一句可怕的話落到了年輕人的腦海裏:


    在世界上,唯獨金錢與權勢不可被忽視。傻瓜會敬重,賢者會彎腰,孩童會驚詫,凡人會嫉妒與羨慕。


    顧川恍惚地說道:


    “你說我有很多想法,那我可以告訴你……我有一些掙錢的想法。”


    掙錢這件事,他不是沒有考慮過的。


    隻是原本他更希望在德先生這裏安靜地在做更久的學問,了解更多的事情,以期等待時機。他覺得他還很年輕,有時間經營準備。


    話音剛落,一側就有聲音發問道:


    “那是什麽想法呢?川哥。”


    這不是河岸,這是卵石。


    顧川轉頭看向他,他幾乎是在懇求了,雙手相握胸前,在光照下低著頭,說:


    “從小我們就知道,你是我們之間最有主意的人。你說什麽,我們一開始還覺得不太懂,但後來發現都是有道理的。”


    卵石的身材瘦長,身後的影子也長長地沒入黑暗。


    他抬起頭說:


    “我們都願意相信你。”


    連著雨花、山桃等人的眼神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也願意告訴你們。”顧川還是有些猶豫,“隻是都是有風險的。”


    卵石還要說話,誰知河岸有些惱怒地上前敲了敲卵石的腦袋,卵石立刻就火了。河岸依舊冷著臉,悶聲悶氣地說道:


    “你不要逼小川,小川有些想法,但又不一定好。我也有些想法,害怕我的想法不能實現,小川肯定比我們想得更遠啊!”


    卵石信不過河岸,做個鬼臉,道:


    “你都哭鼻子了,你還有什麽想法呀!”


    河岸說:


    “我當然有,明天我就去做工,等攢點錢了,就去做一間鋪麵小店,賣我們村裏的東西……”


    卵石聽到前半句,先是渾身一凜:


    “岸子哥……你被辭退了?”


    河岸抿嘴道:


    “是。”


    然後卵石才低聲反駁道:


    “要是你攢到錢前,你生病了花光了怎麽辦?”


    河岸愣住了,他還沒有想過生病的事情,但重病纏身的窮人,他在診所裏,跟著老學徒是看過許多的。


    顧川默默聽著。


    卵石比河岸冷靜很多,他繼續說:


    “要是你已經老了,做不動了,怎麽辦?我師父說了……發財要趁早!老了,連享受都享受不到幾年,全要留給自己的小祖宗了!”


    卵石今天也有遭遇。那是他的珠寶匠老師今天被自己的女兒上門要錢。這珠寶匠老師就把卵石的父親交給他的學費全給出去了。那珠寶匠說自己的女兒可以嫁到內城、成為高等公民,卵石不知道行不行,隻覺得這人忙活了一輩子,肯定有錢過,結果到死也不能享受。


    卵石還在說話,河岸已經愣在那裏,一動不動。他開始思考卵石所說的話。


    而卵石轉過頭,卻看見顧川那一雙閃亮的眼睛也在困惑地望向他。這是卵石很少見到的表情,卻讓卵石有些擔心:


    “怎麽了……川哥……”


    甚至他有些不敢說話了。卵石從小就被顧川盯著,總覺得自己會被看得很明白。他與河岸不同,河岸什麽想法都願意分享,他很多想法不願意分享。


    那時,燈火搖動。


    這群從村落裏走到落日城的少年人們圍著顧川坐成一個圓。


    隻見顧川渾身一震,如夢方醒地呢喃道:


    “發財要趁早,好像確實是這個道理。”


    說罷了,這少年人居然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顧川突然意識到自己認為自己還年輕、還有時間本身……就是一種怠惰的、遲疑的想法。


    顧川釋懷的一笑,反叫其他少年人們不知其意。


    好一會兒,卵石才猜意道:


    “川哥,你是要說你的想法了嗎?”


    他從小就知道這同齡人中最為出彩的男孩有著自己對事物的特殊的看法。原本他以為城市裏可以找到差不多的人,到時,顧川也不過爾爾。結果在城裏的日子越久,他就覺得那些人的見解也尋常庸俗、還不如顧川。


    顧川從卵石的眼中看到了一種熱烈的憧憬與崇拜。


    不止卵石在說。


    那時候,其他三個女孩也帶著各自的憧憬,說道:


    “說說吧,川哥。”


    顧川轉過頭來,看向孤室內熒樹的燈。


    人們的憧憬,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可以擁抱新的生活。


    那麽……


    我可以做到點什麽嗎?


    不知為何,顧川確實由衷地升起一種可怕的躍躍欲試的衝動,就好像那次葬禮的夜晚,他向母親說他要收集世界上的一切奇珍異寶一樣。


    “你們輕點聲。”


    於是,顧川站起身來,把燈移到日照村兒女們的中央。燈光在上,少年人的目光也隨之炯炯。他講道:


    “我可有著許多發財的想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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