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顧川和德先生都在編輯圓塔家族的曆史部分。


    日照村是落日城出來的一批同族人開辟的新土地。


    從德先生整理的曆史來看,落日城最開始也是從遙遠地方來的移民開辟的新土地。不過那已經是不知多少節氣以前的事情了,換算成顧川熟知的曆法,可能足有數百年的光陰。


    圓塔家族正是那悠久曆史中最初開創落日城的一員。據說圓塔家族的先祖抵達這片土地後,帶夥搭建了最初的居所,因此,直到現在,圓塔家族也掌控了落日城大半的建築。


    德先生的草稿稱內城的設計超過一半直接或間接出自圓塔家族之手,標誌性的晷塔也是由圓塔家族建起的。


    “那圓塔家族豈不是掌握了整個落日城內城的命脈,從給排水到其餘地下管道,從小路到無人知曉的秘道,甚至包括了晷塔對工作作息的指示。”


    顧川忍不住問道。


    那時候,門、窗、窗簾都拉好了,室內一片昏暗。顧川問過德先生這是否是為了保密。德先生說怎麽可能是為了保密!他說這樣做沒任何意義,但做了會感覺安心。


    “你說的是很久以前的民間猜測,是對的。”德先生也是從落日城老人那裏考證的,他繼續說道,“但一切昌盛都不能永恒。按我掌握的資料來看,圓塔家族在第三次黃昏戰爭時期,權利遭到了分割。這次分割,就是我即將要寫到的部分。”


    在這次中央對圓塔家族的分割中,晷塔的維護權被移交給新成立的議事會,圓塔家族對建築的絕對壟斷也被落日城獨一無二的冕下親口說“不好”。於是一日之間,民間的工程承包商次第崛起,圓塔家族再不複原本的恢弘。


    德先生正在寫的建城史的草稿稱圓塔家族掌握一項特別的技術,能夠讓他們輕易地使得石塊粘合壘砌,這叫顧川好奇:


    “自由控製石塊,或者輔助燒出磚瓦,這是怎麽做到的?”


    “這就沒人知道了。我們想這種技術應當也是出於某些奇珍異寶的功能。”


    德先生答道。


    “圓塔家族的建造過程,絕不讓任何族外之人看見,圓塔家族也從未有過出借或公開使用什麽奇珍異寶的記錄。”


    隻要奇物不到手,就絕難盡知其效,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技術也就難以猜想了。


    “可是建築工程這種事情參與的人極多,也不可能每個人把秘密保得嚴嚴實實吧?總有人會泄露點出來吧?”顧川翻過德先生草稿的又一頁,迷惑不已。


    “首先,圓塔家族已經很少做外界的工程了,最近一次也是十二個節氣前,第六次黃昏戰爭的終結。其次,小川,落日城的普通法是保護版權的,是禁止泄密的,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我不太明白。”


    “假如你泄密被家族確證,家族是有權當街把你處死的。這就是臭名昭著的無限報應法。”


    這話把顧川嚇了一跳,他對落日城的法律不甚了解,不知道居然如此嚴厲。


    德先生繼續說:


    “最後,也有一些小道傳言,說得信誓旦旦,但真不真,假不假,就誰也不知道了。隻要圓塔家族不公布,又有誰能憑小道傳聞確定其中內情呢?各個家族的本錢就是那些密不外傳的技術呀,這些技術要是被每個人都知道了,那家族的生意、根本也就盡數動搖了,它們與平常的小家族也沒有什麽區別了。”


    “我懂了。”


    少年人顧慮重重地回應道。


    那時,窗外飄起了幾許雨花。隱約能見的山消失在濛濛細雨裏。偌大的江河隨之泛出一連串的水花。落日城到了小雨連綿的節氣了。


    在這細雨連綿的季節裏,惹人厭煩的現實的事情很多。比如身上淋雨了,顧川就會忍不住地想要像上一世一樣洗個熱水澡。


    然而租屋沒有澡堂,隻能去街道的公共浴室。


    幾天後,顧川做完一個老軍人的訪問,回到德先生家。德夫人正在幫德先生撰寫送往內城的信件。這信件,顧川一來,她就遮住了。


    顧川知曉這是信件有保密要求,也不起疑,但發覺德先生出去了,就問:


    “先生這是去哪了呀,夫人?”


    德夫人的麵色不好看。她抬起頭來,靜聲道:


    “上淮有個沙龍,德先生趕赴沙龍去了。今天應該不會回來,他沒有給你安排什麽事情嗎?”


    顧川搖了搖頭。


    德夫人考慮了會,說:


    “那就權當放假。你先走吧,我做個主,今天的工不扣。”


    上淮是內城區。內城的進出比外城嚴密十倍不止,需要公民認證。顧川現在的身份絕進不去。


    “那倒好了,夫人,我這半天,剛好和明天的休息連上了。”


    顧川笑道。


    這外表年輕了,心好像也年輕了的人走起路來,都快捷了許多。不知是否上天安排,巧合之事總會撞在一起。


    當他回到租屋時,雨花正靠在窗邊,蹙著眉頭遠眺風雨。


    “雨花!”


    他在樓下叫了一聲,還向她招手。


    “你也休息呀!”


    那青澀的少女,便睜大了眼睛,去望窗下的人,窗下的人也在笑著回望她。淅淅瀝瀝的雨中,那人高興得好像一點也沒有她在這城裏遇到的許多困擾。她突然就有點羞惱,轉過了頭。


    顧川噔噔噔跑上樓去,打開房門,摘下雨衣,見到雨花正裝作漫不經心地在插花。


    “你這是從哪裏帶來的植物呀?”


    他走近雨花旁邊,一種好聞的味道,叫雨花低下了頭。


    這女孩用蚊子細的聲音答道:


    “我老師有些不用的盆栽,我就帶回來,裝在窗邊上,想著,把這裏弄得好看一點。”


    她的心思細膩,一直想把這同村人臨時的住所打扮得漂漂亮亮,顧川是知道的。


    “那你真是有心了。”


    他由衷地讚歎道。


    雨花的頭更低了,有種古怪的沉默與寂靜……就是不再活潑了。


    而那時,顧川的注意力被雨花手中的盆栽吸引了。在這個穿越者的眼裏,一切這世界的東西都是新奇的。他沒見過這種花,就問:


    “這是什麽花呀?”


    那是一大片的綠葉裏,零零星星地開著幾朵黃色的小花。


    “這是小綠蘿花,隻在離日照村很遠的一處高原裏開放,以前很受落日城貴人的追捧,養殖多了,也就尋常了,成為一種簡單的禮儀裝飾花朵。”


    雨花低著頭說完,長久無聲。


    她抬起頭來,卻見到顧川就坐在另一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她嚇了一跳:


    “怎麽了?”


    顧川沒回答,隻反問道:


    “最近,你過得還好嗎?總覺得你的心思好像很重。”


    十個人裏有四個人已經不住在這裏了,改住在雇主的家中。如今還住在這兒也就剩下六個,河岸,卵石,雨花,山桃,清露,還有他。


    雨花不知道怎麽回答,隻說道:


    “還好吧。”


    “你的那個搞祭典儀式的老師或者你的同學們沒欺負你吧?”


    同學是個有點奇怪的詞,雨花大致理解為一起半工半學的學徒的意思。


    她笑道:


    “也沒有,不是這些啦!都沒有的!我覺得落日城的生活還是很好的。”


    “好在哪裏呢?”


    少年人照舊不放心,笨拙地說話像是一種強迫的質詢。他一邊說,一邊取出換洗衣服還有大的軟布,裝進袋子裏,說自己準備去街道的公共浴室院洗個澡。


    “好在……”雨花不知道怎麽說,雙目望向窗外灰悶悶的高牆,隻道是,“你說過一個詞,說城市裏的生活光鮮亮麗……我想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所謂的公共浴室院沒有溫泉,個人洗浴是個高收費的服務,一般也就是用河水燒的大浴池,少人的白天基本不限時。


    等到他穿著幹衣服,整整潔潔地穿過重疊建築裏長長的小廊回到住所的時候,幾個女孩子已經把晚餐準備完了。


    隻是少年人們有一起吃飯的傳統,少一個人啊,都不準備開夥。


    “河岸還沒回來嗎?”


    “他是沒回來哩。”


    山桃答道。


    其餘幾人一聲不吭,沒準備吃東西,又好像沒聽到問題。這個現象叫顧川不解。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沉靜地和大家相處了,或者說,他已經很久沒有仔細地觀察身邊的人了,也就沒有掌握到自己身邊的少年人們的變化。


    “你們好像都不愛說話了,是不是有人把你們的嘴封起來了呀!”


    他張牙舞爪地說道。山桃和雨花就笑了起來,解釋道:


    “我在想很多自己白天遇到的事情,白天幹活幹累了。”


    “那我們先吃吧,給河岸留一份就好,大家早點休息吧。”


    顧川又道。


    也沒人反駁。


    但一直到他們用食用完了,準備休息的時候,河岸也沒回來。


    天黑到了極點,但落日城的外邊不論多黑,都有人的聲音。


    顧川靠在窗邊,借著微弱的光線,能看到落日城的夜裏,有許多喝得醉醺醺的漢子哭倒在地上。雨水打在這些無家可歸的人的身上,浸透大地。


    “河岸不會也去喝酒了吧?”


    顧川突然想道。


    “他原來不是這樣的人……不過可能被自己的師父同事帶過去了,然後喝醉了。”他猜意道。


    直到他忍耐不住困意為止,河岸也沒回來。


    不知到了多晚,又到底是什麽時候,半睡半醒的顧川突然聽到濛濛細雨聲裏,轉起小心壓抑的開門聲。他立刻醒了,抬起頭來,就見到黑暗裏,一個蹣跚的蒼老的影子靠在牆上。


    “河岸……”


    河岸靠牆靠了很久,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什麽東西也沒吃,顧川小聲的提醒,他也不回複。直到鹹味的眼淚經過他的嘴唇,他一下子轟然躺倒在自己的鋪子上,神魂萎靡,就像一根柱子倒下來、已經粉身碎骨。


    “發生了什麽?”


    顧川的鋪子就在河岸旁邊。


    “沒什麽。”


    那時,河岸說。


    “哈哈,沒事的,說給我聽吧,也許告訴我,就會有好的事情發生呢?”


    顧川耐心地講道。


    但河岸仍然一聲不吭。


    “是覺得現在的生活不好嗎?”


    顧川問他。


    誰知河岸仿佛陷入到一種僵硬的、近乎昏迷的狀態中去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外麵的雨聲又急促起來,不停地打在窗上,於是他驚醒似的,在黑暗中雙眼可怕地閃亮,以一種破喉嚨的大聲說道:


    “在落日城裏,有錢就被尊重,而沒有錢就不被尊重……這是為什麽呀?”


    隨後聲音變小,小得比下午的雨花還小:


    “我不太明白這樣……我要睡了,對不起,川。”


    顧川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也不知道河岸發生了什麽。


    他也沒有問。


    河岸的經曆與顧川的經曆必定是不同的。每個少年人那敏感的心靈中也必定存在無法相理解的異處。


    他隻說道:


    “那你覺得現在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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