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石砌築的城牆上,眼睛的符號彼此全等,間隔也一致,大約是磚石燒製的模型裏,就留下了這印記。


    “那怪眼睛符號是什麽?”


    顧川不解,在馬車上問道。


    誰知凹臉商人不知為何,突然激動起來,厲聲對顧川說:


    “放尊重點,孩子!”


    顧川被嚇了一跳,立馬低下頭來,卻看到凹臉商人指示的手勢。他就順著手勢,目光往遠處看去,便見到正在凝望商隊的全副武裝的衛兵。


    “那是落日城的統治者,六次黃昏戰爭的取勝者以及永不落日的冕下的紋章。”


    凹臉商人莊重地、近乎虔誠地說道。


    但顧川很快發現,這些城裏人隻稱呼冕下,卻從未透露過這位“冕下”的姓與名,甚至不甚清楚這位“冕下”的繼承人與所屬的家族的存在,好似不能直呼的禁忌。


    在衛兵的要求下,商隊的一行人還有商隊捎上的人們,包括孩子們都要陸續下車,在外城牆的關卡處接受衛兵團的次第問詢。


    所謂的外城區和外城牆,用顧川上一世祖國的古話來說,是相對於內城的“郭”。


    落日城的外牆還在修建,大片大片的地方仍是堆積如山的材料,被踏破的幾條小路蜿蜒地連接外牆內外。顧川放眼望去,就能見到勞工隊伍正在疲憊地拉車運送雕刻有紋章的灰磚石,從城市的那一頭跑到這一頭來。這些勞工的行動遲慢,大多年紀輕輕卻駝背得厲害,汗涔涔的臉上布滿了細皺紋,讓顧川一時不忍見。


    當他轉過頭來,卻從身邊同齡的少年人們的眼中看到了他們由衷的新奇,因為這些村裏的來客還從未見過這樣壯麗宏大的工程,甚至那些人大量使用的鑄鐵工具也叫他們驚訝。


    檢查他們的衛兵隊長全身著重裝甲,臉上帶方頭盔,隻露出眼睛和嘴巴的縫隙來。他好像對凹臉商人很熟,卻很看不起凹臉商人。


    他聽到了凹臉商人之前對顧川說的話,冷淡地說道:“你們這些商人對女王的尊敬恐怕還是不如對錢的尊敬。表麵上做做樣子,心裏是不是,又有誰知道呢?”


    凹臉商人發出一陣諂媚般的尬笑。


    “發展落日城的繁榮也是我們商人義不容辭的責任呀!什麽生意離開了落日城,那也都是絕對不行的。我們也一定會配合冕下在最初設立的秩序。這是溪水村給您寄出的信,你看一下吧。”凹臉商人一邊說,一邊將一封用絹布包裹得鼓囊囊的“信”交給衛兵隊長。


    衛兵隊長掂量了下重量。於是從那隊長的頭盔縫隙裏,顧川都能看到這家夥的冷麵變成了笑臉。


    “希望你永遠不要忘記你生在落日城的榮耀,以及落日城對你的庇護,要記住落日城對你的恩情。”


    “是的,是的。”


    凹臉商人說罷,轉過頭去,麵色一片陰沉。


    來自日照村的少年人們不曾在意這些細節,隻知道抬頭仰望,放目觀察。


    從狹窄村落裏來的人,第一次站在一個城郭的邊緣,俯仰人間之大。極目遠眺,可以見到邊民役的服役者所在的軍營,還有村落裏絕沒有的賭場與酒館。在這種種不知道為何人進人出的建築外,修整得儼然的路邊上又殘跡的、落魄的正乞討的人,叫他們生同情,在深深的巷子裏有穿著很少的人一直在向外麵的人招手,叫他們惘然。更有滿臉奸笑的商人正在賣一種小的紙片,紙片上標著號碼,標著選中號碼的紙片可以向商人兌換大量的錢,這就叫少年人們躍躍欲試起來了。


    “這是蒙彩呀……”


    顧川伸手製止了大夥。


    隻那麽觀察與發愣的一會兒的功夫,這支來自日照村的隊伍就像一塊小小的石頭被人流的大浪衝過一樣淹沒在這無際的城市之中了。


    “人好多呀!”


    那時候,河岸張大自己的眼睛,驚訝地說道。


    顧川不作聲響,放眼望去,隻見這人去熙熙,人來攘攘。數十、數百、比小小的日照村多得多,多到不知幾何的如蟻群般成群結隊的人一半匆匆走路,一邊高談闊論。前者渾渾噩噩,後者則充斥對地位的渴望。沿路邊上,顧川聽到喜歡高談闊論的行人們談論的重點要麽是奇物,要麽是哪裏挖出了新的奇物,要麽是日落城要做什麽建設,哪裏有機會了。


    青春與老朽,活力十足與暮氣沉沉,在這座城裏同時存在。


    一些人在追求更高與更上的地位,而另一些人則好像已經完全放棄了,隻是在無精打采地、平淡地經營他們每一天的生活。


    而顧川他們像一支尚且幼小的魚兒在這人流中奮力騰遊。


    那時候,沒有人認識他們,而他們也不認識這裏的任何人。


    日照村人也有正在落日城居住的邊民朋友,隻是戰爭期間許久沒有聯係,就未必找得到。因此,木匠決定按照凹臉商人的說法,前往一家類似中介或勞動介紹所的店。這種店一般會一手收錢,一手提供信息,並幫助安置這些從落日城附近的村裏趕來的村民們。


    “中介”長著一副司馬臉。


    顧川乍看上去,就感覺這人對“邊民”不太友好。


    等聽到日照村並不標準的方言之後,更是麵露歧視。


    木匠遇到這司馬臉中介也心生不爽,但他許久沒有入城,人生地不熟,隻得一邊賠笑,一邊交錢。


    “城裏的東西好像都變貴了。”


    孩子們聽到木匠的低聲自語。


    司馬臉中介把木匠的錢交給了他的學徒。木匠緊緊盯著自己的錢,以防調包,就看到那學徒敲打了幾下,大約是在估摸這變色石幣的成分,不一會兒對司馬臉中介說道:


    “是官錢,老師。”


    司馬臉中介的麵色緩和了下來,態度也變得比較有好了。


    忙活了大半天,日照村人才在中介的帶領下,於外城邊民區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貧民街道裏收了一間已經沒人的空房。


    這空房處在二層,上下要走一個吱嘎吱嘎在響、讓人懷疑隨時會斷的木梯子。由此可見,凹臉商人說得鑄鐵結構的房屋並沒能惠及到這外城的一個邊民區。


    這房間大概隻有二十多平米,要擠下所有的十個人,卻已是日照村預算的極限。顧川抬眼,就見到牆角有他手指大的類似蟑螂的蟲子在爬。幸運的是,那蟲子發現人之到來後,好似也感到害怕,往牆角一鑽,立馬不見蹤影了。


    房子裏隻有兩扇窗,一扇對著房子前麵灰沉沉的房子,另一扇對著房子後麵的灰沉沉的房子。巨大的陰影讓所有的空間都沉沒在黑暗裏,而灰塵與煙霧就在黑暗中繚繞。


    後來,顧川才知道這種房子一般是在邊民區裏許久不見人了,就被隔壁鄰居當做自己的房子,再找這些中介賣掉,其實壓根不用花錢。邊民區根本沒有強有力的政府機構維持物權,隻有基本的和平秩序。


    可那時候的日照村人還不曉得。


    這幅場景,頓時就有人忍不住了。


    “爸,我們就要住在這裏嗎?”


    木匠的兒子,名字大約可以翻譯成卵石。顧名思義,日照村的人都是用和日照河有關的各種名詞來取名的。卵石也就是河岸上的石頭。


    大多數孩子都還沉浸在大城市的炫目之中,也不好意思。隻有卵石沉悶悶地突然開口了。


    他倒不是為了自己的享受,隻是他的父親作為村裏一起推出來的帶隊者,卻找到了這麽一間房子,讓卵石感覺自己在小夥伴們的麵前抬不起頭。


    這房間裏還留下了上代住客留下的家具,這就省下了一批置物費用,讓木匠感到驚喜。當然,木匠從一開始也沒準備過用錢置物。日照村的傳統美德就是有什麽東西不如自己做。以木匠的能力,去找點活計,弄點木頭,自己做家具是不成問題的。


    隻是卵石一問,他心裏那點喜悅頓時無影無蹤,立刻用拳頭狠狠地敲了敲這身材瘦長的少年人:


    “現在難免是要吃點苦的,懂不懂?我進城前怎麽和你說的。你要是不願意,等我給你找到個師傅,你自己就跟你師傅住去,不要煩我了!”


    師徒教育,徒弟跟師傅住也是尋常。這也是事先,日照村的少年人們所知曉的可能的去處。


    “痛,痛,痛!我知道啦!”


    卵石抱著頭,開始跳腳,又不小心撞到一邊的木頭。幾個孩子沒心沒肺地笑起來。顧川可笑不出來。要知道這外邊天色雲朵已經密集起來,時間不早,還要整理房間,可麻煩啦!


    “大家趕緊一起打掃打掃吧,很快的,也麻煩叔叔了。”


    “好呀!”


    河岸率先作答,從自己的隨身行李裏拿出早早準備的粗布來。於是這十個孩子就忙活開來了。等到晚上,這狹小的房間居然也有模有樣。沒本事搞什麽木床,但把被褥在臨睡前往地上一鋪,鋪成一片,不也很好嗎?


    木匠喜歡打呼嚕,呼嚕的聲音猶如雷霆。而落日城好似沒有夜晚,外麵人來人往的聲音仍然不絕於耳。


    一片黑暗裏,借著外麵的不知哪裏照來的黯淡的光,幾張被吵得睡不下的孩子彼此相見,都可以看出彼此的忐忑來。有幾人正小聲地、驚起地聊起在城裏的見聞。河岸轉目一周,不知為何,數了數人數,數到十一的時候,很安心。隻是他看著顧川,突然就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呀?河岸。”


    這天下來,顧川也累了,想睡覺了,乍聞河岸的笑聲,就感到莫名其妙。


    “你在村裏是最愛幹淨的,也最漂亮的……但現在你臉上好髒啊!”


    河岸一本正經地說道。


    顧川聞言,左手在臉上一抹,又在光下照給自己看,確實全是灰塵。於是他也笑了起來:


    “你說得是對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呀!何況你不也是嗎?”


    河岸也往自己臉上一抹。


    “是誒,我也好髒啊!”


    河岸突然難受起來了。


    隻是外麵陌生,而遠來疲敝,加上方言難通,他們也不知道哪裏打水,哪裏洗漱,這可就難受了。


    這十個人裏,有三個女孩子,一起睡在角落裏,和男孩子分得很開。隻有女孩子們的臉上還是幹幹淨淨的。這倒不是她們少幹活了,而是用心地擦過。


    裏麵有個活潑的女孩,叫做山桃,這是一種長在日照之河水邊的花的民間俗名。


    山桃那時候,笑著道:


    “我們明天一起找打水的地方,大家一起洗洗不就好了嗎?”


    可那時候,房子另一邊的少年人們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睡的時候,嘴中還在呢喃自己沒說完的話。


    “大家都累了。”


    雨花小聲說。


    “我們也早點睡吧,雨花。”


    孩子們把自己卷在被子裏,在這陌生的城市裏,往牆邊輾轉好久,不知何時一夢到天明。


    之後幾天,木匠一直帶著少年人們各自按他們父母的要求尋覓留處。


    城裏的活計很多,到處都缺勞動力,外城區最大的兩個工程,一是外牆城郭的修建,二是排水係統的翻修,就是吸收勞動力的去處。但日照村人的誌不在此,他們更傾向於醫生、早期的律師或者商人與酒樓對學徒的招聘。木匠頻繁地進出酒樓,打探消息。而顧川也就看到大的酒樓、小的酒館裏,都有人正在招收向外挖掘奇物的隊伍,也有舉著板子的人正在謀求眾人的加盟與支持。


    前者是有錢的人雇傭沒錢的人。後者是沒錢的人追求有錢的人的支持。


    馬路上的車隊來往,時刻可能發生碰撞與擁擠。這叫顧川走起路來也要小心翼翼。


    顧川是有明確的去處的。那是川母給自己以前的師傅寫了一封信。說服顧川的那個夜晚,川母對顧川說教她醫學的老師也是一位物理學家。


    但川母叫顧川自己不要打開這封信。顧川便對信裏的內容不甚了解,也就對川母的話將信將疑。


    “也許母親還是在騙我學醫。”


    他想道。


    不過都進來了,總要走一趟。


    但原以為最容易得到安置結果的他很快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困難。


    “信上的地址隔了快一代人,早就不能作數了。”


    這是木匠了解到的事實。


    不過在木匠展示自己手抄的舊地址信息後,酒樓裏閑侃的人中的一個露出微妙的表情。


    “這位、這位……我聽說過她的名字。”


    幾度周折,木匠和顧川總算是鎖定了川母老師如今的住所。


    住所處在一個接近內城的公民區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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