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然將我棄去不顧?‘如何如何,忘我實多!’”鍾鶥灑淚悵歎。看著鍾鶥在水下浮生閣中苦守諾言、苦等意中郎,滄竹瓊心痛難捱,如針似錐,含淚勸道:“別再等!他不能來了!虞契他……”卻這時,滄竹瓊急哭得醒來。


    見眼前之狀,滄竹瓊又是一陣悚懼和神傷——她斜躺在齊腰深的淚水中!她驚自問:“這些,都是我夢裏的淚,是為虞契、鍾鶥而流?”滄竹瓊想想再歎,歎歎再想:“虞契化作了虞契山,那麽鍾鶥,是否也將化作鍾鶥山?當年師父所講,鍾鶥山確是一女子所化,莫非正是鍾鶥?可鍾鶥出不來浮生閣,她如何離開幻界,如何入得寰宇三界?我要知道最後的結局,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滄竹瓊起身,正要將手再伸向沁血祭碟,忽聽:“你太累了!”她側首看,鍾鶥又在眼前。“你說你進不來時空亂境!”滄竹瓊歎道,“當然,你也說過你入不得鏡中!”“可是小葉空門沒了!”鍾鶥作答。滄竹瓊驚望去,再歎道:“是我夢中之淚浸淹了它!”歎畢,她看著鍾鶥,問道:“你可知我發生了什麽?”鍾鶥笑答:“我隻看見你欹(qi)倚花台下,長哭淚不絕,回夢中斷斷續續喊著‘虞契、鍾鶥’雲雲。你因何夢中呼喚我?你需要我做什麽?”滄竹瓊長唏噓,不解釋,因她深知,眼前的鍾鶥未必記得。但聽鍾鶥又道:“你累了,可以去葆元榻歇息!”滄竹瓊這才哽咽道:“鍾鶥!虞契他深愛你!”鍾鶥卻茫然道:“虞契?我完全不知他是誰!”


    鍾鶥轉而詭異地看著滄竹瓊,笑道:“你想出去浮生閣?我懂得你的感受!曾經,我也出不得;不過後來,我舍掉一些東西,便出得去了。”“你舍掉了什麽?”滄竹瓊驚問。鍾鶥笑答:“萬念生於心,無心則無念!萬念生,則心累;一念不生,七情自斷!故而,若求無念,需得剜心!舍掉了心,得一身輕,來去無掛礙,出入皆自由!”“剜心?可無心怎能活?你怎能舍掉了你的心?”滄竹瓊詫異愈添,問道。鍾鶥再笑答:“也或者,是心舍掉了我!無妨,有失亦有得!誰舍了誰,誰不舍誰,又有多少重要?自從遇見你,我似是忘記了什麽,卻又似得到了什麽!”滄竹瓊腦中一片天旋地轉,禁不住打個踉蹌。鍾鶥下意識去扶,卻抓了個空。她顏色驚失,緊張得連連後退,說道:“我碰不到你,可你上番卻燒得我生疼!”滄竹瓊見鍾鶥被唬得渾身打顫,趕忙寬慰道:“鍾鶥,別怕!燒得你生疼的,是藍紫火苗,而不是我!我也碰不到你,隻因你我不同屬一個時空,你我相遇,不過是時空亂境中錯序的交集!”鍾鶥似有所悟,點頭道:“是了!時空一亂,諸象皆詭異!你我都是亂入時空之過客!”


    正慨歎,鍾鶥“啊呀”一聲,而後疑惑道:“是什麽,絆了我一跤?”鍾鶥順勢潛入淚水下探看。滄竹瓊亦看去,驚道:“這是……”她語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鍾鶥浮出,歎道:“我曾經有一隻瓶子,可惜不知其蹤,否則,可以將你的淚水收起!”滄竹瓊支吾道:“瓶……瓶子?”她隨即拿出自己收集淚水的鶥舌瓶。鍾鶥見罷,驚喜問道:“怎麽會在你這裏?”滄竹瓊再語塞,完全不知該如何解釋。鍾鶥笑道:“正是它,我找了好久!來!”鍾鶥接過,將泛濫的淚水收進瓶中。這時,地上赫然現出一物。滄竹瓊輕撫自己的秀發——披散依舊飄逸,迷惘低聲念:“虞契的發簪!”鍾鶥拾起發簪,說道:“我看見你在夢中,把它紮進心口!”“你看見?”滄竹瓊震驚地看看鍾鶥,再看看發簪,駭怪得語無倫次,嘀咕道,“虞契的發簪,我在夢中帶了來?”鍾鶥看看發簪,又看向滄竹瓊,問道:“你為什麽要傷害自己?你剜了自己的心?”“我沒有!”滄竹瓊解釋道,“我隻是需要一點血!”“血?你可以跟我要!”鍾鶥笑指沁血祭碟道,“這裏沁著一塵針,正是用我的血!”“你的血?”疑問間,滄竹瓊看見鍾鶥抬手向塵針,她生怕火焰灼燒到鍾鶥,急得高喊,“不要靠近它!”可鍾鶥已經將手伸了過去!


    隨之情景又讓滄竹瓊愕然。“怎麽了?”鍾鶥安然無恙問道。滄竹瓊心有餘悸,問道:“你……沒事?”“能有什麽事?”鍾鶥笑反問,而後拈起塵針,搖頭歎道,“尚未成!”滄竹瓊不解,又問道:“什麽尚未成?”鍾鶥答:“鍾鶥崩,塵針成。它是要等我的肉身崩毀,方可沁成!”滄竹瓊聽得惕怵寒栗,疑問道:“鍾鶥的肉身?你的肉身?”鍾鶥再答:“是。沁血塵針未成,說明我的肉身還在!”滄竹瓊愕然,再道:“可你沒有肉身,你隻是一滴淚!”鍾鶥點頭,又道:“不過,你是怎麽知道的?我都不知我是什麽!但我的肉身,一定還在!”滄竹瓊急急追問:“你離開了你的肉身?可是你的肉身何在?”鍾鶥再點頭道:“是。可我並不知我的肉身去了哪裏,我在等她歸來!”滄竹瓊繼續問:“你說你舍了心,你又說你不知肉身何在,則眼前的你,是什麽?”“我是我的魂,等著我的肉身和心歸來,重合!”鍾鶥淡定笑答。滄竹瓊驚疑錯亂得皺緊眉頭,接著問:“魂?魂如何有血?”鍾鶥答:“是我曾經舍掉的心的血!”鍾鶥握著發簪,看著茫然的滄竹瓊,笑道:“你夢中用它紮了你的心!”且說,她將發簪對準自己的心口。滄竹瓊慌恐阻攔道:“不可以!”鍾鶥卻笑問:“你可以,我為什麽不可以?”鍾鶥刺向了自己。


    隨後,卻是滄竹瓊痛得趴倒在地,她的心頭流著血!鍾鶥震驚,急慌拔出發簪丟下,說道:“我刺的明明是我的心,受傷的卻是你!莫非,你正是我失掉的心?”滄竹瓊痛得額頭冒汗,卻欣慰笑道:“還好,是我!”鍾鶥急得哭出聲,卻沒有一滴眼淚,她慌問:“為什麽會這樣?”滄竹瓊掙紮笑道:“你別擔心!我與你,定有淵源!”鍾鶥想要扶起滄竹瓊,卻碰不到她。鍾鶥歎道:“我是我的魂,我不是我的心,我當然沒有心!我既無心,便不會傷到心;可是你有,所以,傷的是你!對不起,我傷了你的心!”滄竹瓊迷頓又似明白地笑道:“錯亂時空中,本無仇亦無愛,皆從心生,從心滅。生,遲早滅;滅,終將複生。生若不滅何所生,滅而不生滅何來?既是心生心滅盡心故,何怨你來傷我心?我不怪你,隻怪時空紛亂造化奇!”滄竹瓊聽著鍾鶥似乎糊塗又似乎至理的話語,捂著心口苦笑,自又對答一番恍惚清醒又恍惚懵懂的言辭,而後掙紮立起。鍾鶥問道:“你可還能自己回葆元榻?”“我可以!”滄竹瓊作答。而後,她看看發簪,又看看鍾鶥,笑道:“魂,幫我!”鍾鶥會意淺笑,拾起發簪。


    躺在葆元榻上,看著坐在一旁內疚不息的鍾鶥,滄竹瓊笑問:“鍾鶥,你還知道什麽?”鍾鶥歎道:“很奇怪!之前,我是可以哭出幻淚的,可是,看見你泛濫的淚水後,我再掉不出眼淚!你受傷,如傷在我,可我哭不出!”滄竹瓊暗自思量:“她能之,我則不能;我得之,她則失!似乎,她與我,是一個整體的兩半,一半勝,則另一半衰!”歎思畢,她又笑問:“還有呢?”鍾鶥接道:“我好像記得一粒微微塵埃,還有,靈祖心裏先是笑了,後來又哭了!”滄竹瓊捂住傷口,撐起身子,再問道:“微塵代表什麽?”鍾鶥搖頭,轉而道:“你可還想出去浮生閣?這根發簪可以助你!”滄竹瓊笑道:“太多事情我還不明白,此刻,我竟不想離開!”鍾鶥笑道:“等你的心傷好了,再決定!”說完,她將發簪放入妝奩,一閃不見。滄竹瓊躺下,她太累,很快昏睡過去。


    “先看見‘虞契’二字,還是先題刻‘虞契’二字?如果沒有先題刻,怎麽能看見?可是,那年我七歲,和師父、海葉第一次去虞契山,第一次看見隕星石上的‘虞契’二字;如今我十八歲,才於夢中取了心血題了字!到底我是先七歲,還是先十八歲?”滄竹瓊睡夢中並不安穩,因為牽纏她的,太多!“索心劈魂槍太重,我拿不動,可它又如發簪那樣輕小,我用它紮了自己的心!”滄竹瓊的夢境越來越亂,她已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幻,半醒還是半夢。“時空,如此錯亂!是時空本亂,還是我等亂入時空之過客將時空攪亂?我能入得浮生閣、入得幻界,是我能超越光之速?難道我也是淚?非也,鍾鶥才是淚!不對,鍾鶥是魂,鍾鶥屬幻界!也不對,鍾鶥是座山,鍾鶥屬仙界!可我是什麽,我究竟是誰?”滄竹瓊急得虛汗盜透,驚起,心口的傷已愈合,心卻還在痛。


    滄竹瓊下了葆元榻,此番,她卻不似往常那般精神煥發,隻覺心疲意懶;她卻又如往常,離開初蓄閨,飛向浮生脊。時空亂境中的景象,再次讓她震愕。


    沁血塵針成了,閃著耀眼的血紅光,懸在沁血祭碟的上方;而花台下,躺著奄奄一息的鍾鶥!滄竹瓊奔撲到鍾鶥身邊,這一次,她可以擁抱到她!鍾鶥含笑道:“我終於明白!”滄竹瓊緊緊抱著她,飲泣問道:“你明白什麽了?”鍾鶥笑答:“你來了,則我該走了;你出現,則我該消失;你憶起,則我該忘掉!我一直在等你,在等你們,在等我自己!”滄竹瓊哽咽難言。鍾鶥再笑道:“你我本屬一體,我是魂,你是心!鍾鶥崩了,你我的肉身消失!你掌心的火苗,叫作藍紫霎火,是我的遁去之門,是聯通時空、讓你我相接相融之器!”滄竹瓊咬牙含淚心痛到窒息。“一朝鍾鶥崩,沁血塵針成!這個,給你!”鍾鶥且說且指了指祭碟上方的沁血塵針,而後含笑,含淚,從藍紫霎火融進滄竹瓊的身體。那瞬間,火苗灼斑消失;這一刻,是心與魂的重合!滄竹瓊再變了裝束:她發纏幻淚晶珠網,額吊幻淚晶珠墜,項掛幻淚晶珠鏈,一身浮生幻淚衣,外披幻淚晶珠袍,腳踏幻淚晶珠履。她取過沁血塵針,不再感到疼痛,卻覺渾身充滿無窮無極的靈力;她把沁血塵針嵌入右指所戴浮生幻淚晶珠戒,含淚撫摸。


    滄竹瓊運灑幻淚,於那時空廣大中,揚起漫際暖淚雨。浮生閣碎了,光影迷離,如虛如真;浮生閣重又再建,交錯得無序時空更加混亂。這一刻,浮生閣還是浮生閣,浮生閣卻又不是浮生閣!滄竹瓊狠命痛哭,卻驚異,她聽見自己的哭聲裏,還有哭聲!


    她循聲奔回初蓄閨,看見鍾鶥欹靠在葆元榻上垂淚。滄竹瓊喜極又泣,哭笑道:“鍾鶥,原來你沒有離開!”可鍾鶥隻是悲泣,似乎感覺不到滄竹瓊的存在。滄竹瓊瞠愕,忖度:“莫非,此鍾鶥不是彼鍾鶥,而是夢中……”“他忘記我了!他沒有來找我!”聽見鍾鶥的話,滄竹瓊長噓拭淚,失落道:“果然,此處是半夢中荷塘下的浮生閣,她是水中的鍾鶥!我又進入了半夢裏!”滄竹瓊的暈眩,何止一時一事!她不去多想其他,隻看著眼前這個鍾鶥。“他忘了我,他欺騙我?我要去找他,親口問問他!”鍾鶥悲憤起身說道,“可他說過的話,猶在耳畔!他是怎麽了?”滄竹瓊哽咽作答:“他沒有忘記你,他沒有欺騙你,他隻是……”“不管怎樣,我要去找他!”聽著鍾鶥的決然之言,滄竹瓊再歎:“你曾說過,你出不去浮生閣!”又聽鍾鶥自語:“是我太重,才超越不了光之速,隻要我足夠輕盈,便可以穿越寰宇三界與幻界的籬障,找到他!”滄竹瓊驚而又憐,傻問道:“可是,你要怎樣才能讓自己輕盈,超越光之速?”


    鍾鶥聽不見滄竹瓊,更不回答滄竹瓊,隻是打開妝奩,從中取出一根發簪。滄竹瓊見狀,緊張急問:“你要做什麽,鍾鶥?”鍾鶥緊握發簪,自語:“萬象顛覆時,隻留給我這根索心劈魂簪——它當時傷了靈祖盤古!而今,我可以用它,索去我的心,劈了我的魂,將我分成肉身、心與魂三碎片,則每一片,足夠輕盈,便可以出去!”滄竹瓊震怖,抽噎難抑,狠命搖頭,拚力阻止。“我的肉身、心與魂,分三次穿出幻界,到那外麵的時空,再合為一體,便可以,去找虞契!”鍾鶥繼續說道。“鍾鶥,不要!”滄竹瓊奮命哭吼。“碧落黃泉,歲月久延,生死你我,不棄不散!虞契!上至天,下至淵,我要找到你!為君剖心魂,以示虔誠節!”鍾鶥幻淚如雨縱橫,且說,且將索心劈魂簪刺向自己,首先把心剜出。隻見那顆心,淋漓帶血,裹著執念,穿出浮生閣。繼而,鍾鶥虛弱地、顫抖著將發簪劈向自己,把魂分離出。又見肉身和魂,一前一後,以超越光之速,離開浮生閣。滄竹瓊正如自己失魂丟心,痛昏在地。


    複醒來,滄竹瓊不知是心痛、身痛,亦或魂痛!她發現鍾鶥不見了,而那根發簪卻握在自己手中。她痛哭,用發簪猛鑿向時空亂境碑。穿虛過實,放眼八極,她所見,是那榛莽叢集蠻曠煙。


    “這又是哪一方時空?”滄竹瓊被暑氣環繞,香汗透玉肌,極目自語。透過淡淡星月光,看孤寂荒蕪,她遠望見一女子——迷茫若失,如行屍走肉一般,似乎不知何去何從。“鍾鶥!這是一個鍾鶥!”滄竹瓊奔向前,哭著喊道,“去東震神皋!虞契在那裏!”可那鍾鶥聽不見,徑自朝向西兌神皋。滄竹瓊哭著,跟著,直到山深野徑處,看見一絲原本慵懶賴棲在樹梢的微風向鍾鶥吹去。這時,鍾鶥立住,自語:“我卻是要去何處,尋找什麽,我為什麽行走?我其實沒有感情,其實沒有追尋,我在哪裏都一樣,則我為什麽還要前進?”繼而,她張目觀望,又自問:“此處,是何處?”


    滄竹瓊聽見奔喊聲,那是荒山下一群凡人被妖魔追趕拚命在逃。滄竹瓊大駭,隻聽鍾鶥自問:“殘生無心無魂,這樣的我,能為他們做些什麽?”正見妖魔將得手,鍾鶥長笑道:“此處有涼風,恰是棲身處!”說完,她化為一座山,擋在妖魔與凡人之間。那山體如鍾,巍峨秀麗,遍生六葉白玉竹。“鍾鶥山!這是師門鍾鶥山,養育我一生的聖地!那絲微風正是祖師夙慧,她留在鍾鶥山,是為守護鍾鶥的肉身,也是為繼承鍾鶥守護蒼生之誌!”滄竹瓊撕心裂肺哭道,“鍾鶥山沒有留下鍾鶥的畫像,她根本就是我的模樣!神封殿內供著的‘山身’,正是鍾鶥之肉身!原來,我愛鍾鶥山,根本愛的是自己;我衛鍾鶥山,從來衛的是自己;我拚力護蒼生,我早就為護蒼生化作了山身;我所承,從來也是自己之誌!”


    恍惚中,於那天地之交、時空之亂隙,滄竹瓊又看見一個鍾鶥。飄飄蕩蕩在尋找,這個鍾鶥亦迷茫,自問:“可是我要找誰呢?是那枚骨碎片,還是那顆紫血砂;是他虞契,還是那縷澄金發;是我自己的肉身,還是我自己的心?我到底最願意追隨誰,我到底最思念誰?”她困頓,她長歎,笑問自己:“我出來做什麽?我無身心,其實誰也不戀!我再回去浮生閣,等著我的心和身回來重合!”這個是鍾鶥的魂,她沒有心也沒有情,看淡紅塵事,晃晃悠悠自返程,於浮生閣題下那一聯!


    “她為了愛,拚卻一切去追尋,不惜索了心、舍了身,也無怨無悔!可是,無心的她,與死掉何異?她早已忘記,初心是什麽,到頭來,沒找到別人,卻迷失了自己!”滄竹瓊哭歎,看著肉身的幻化成山,看著魂的返回,終於明白,自己從何而來!“時空亂境半夢裏荷塘下的鍾鶥,是本尊;浮生閣中跟我見麵、融入我的鍾鶥,是分出的魂;護蒼生、化作仙山的鍾鶥,是肉身;而我滄竹瓊,是那顆帶血帶執念的心!”她撫摸手上的沁血塵針,淚奔笑道,“我之所以孕生在鍾鶥山,是因為身終究要與心同在;我來到幻界浮生閣,卻是魂與心終究要融合!我隻有回去鍾鶥山,不對,是我們——我和魂,我們同去鍾鶥山,我,真正的我,她,真正的她,我們,真正的我們,才算歸來!”


    滄竹瓊恍然間的頓悟,驅使她想要回到鍾鶥山。“不對!我卻去了哪裏?肉身化作鍾鶥山,魂已回到浮生閣,可心去了哪裏,我,去了哪裏?”滄竹瓊察覺到自己還是沒有回到自己所生存的時空,而是依舊在鍾鶥的時空裏,她開始繼續尋找,自問:“那個我,去了哪裏?心離開浮生閣,又遭遇了什麽?”她苦求苦尋,終於看見那時的自己、那時的心!


    那顆心,最先穿出浮生閣,執著自念:“碧落黃泉,歲月久延,生死你我,不棄不散!虞契!上至天,下至淵,我要找到你!”心匆匆追覓,竭精竭智,無以依托,茫茫渴望寄心之所,直到那片荷塘,竹廬遺跡隻零星,枯荷滿塘有舊景。心太累,對著枯荷笑道:“此處正是家!”說完,她臥倒在一株枯荷上。那霎時,心所棲落的枯荷煥發生機,長出白根、白莖、白葉,靈元暈染,連帶著將滿塘枯荷都化作白葉白蓮,縱使在蕭索的秋寒中,也盎然有姿。滄竹瓊呆讚道:“好美白葉蓮,如雪如冰!”她暫忘一切悲傷,飛進荷塘中央,戲遊於那叢中,不經意瞥眼,看見一隻金足烏在不遠處的枝椏上梳羽。那夜,月光皎清,正是中秋,一塘白葉白蓮孕育芳苞,綻放最純潔的美!滄竹瓊落在那第一朵盛綻的蓮花上,滴淚自語:“一顆心,孕育了這一塘靈葩,而我正是那顆心!”


    忽然傳來話語聲:“灼灼閃亮,耀耀泛華,這是怎樣一塘靈葩?”應聲而現的,是一對璧人:女子仙袂飄飄,風儀絕代;男子氣韻軒昂,威霸淩雲貫日。“是他們!”滄竹瓊驚道。又聽女子笑道:“遍遊三界,從未見過如此打動我的靈葩——她們是這樣淳樸素潔、清逸仙靈,瑛媗欲將她們帶回十層天植養!”男子笑道:“三界靈葩,皆屬瑛媗!”瑛媗再笑道:“無上!瑛媗要在妍儀殿特造芙惠池一處,專寵這些靈葩!”滄竹瓊聽言,怒道:“不好!她說這裏是她的家——這裏是虞契曾經的居止!你們憑什麽將她據為己有?你們可曾問過她是否願意?她不願意,我不願意,這顆心不在十層天!”滄竹瓊瘋狂阻攔,可時空交雜,無上和瑛媗聽不見她,看不見她。無上最終令栽植仙匠將一塘白葉白蓮全部帶走。滄竹瓊哭怒道:“放開她!她要找虞契,她不屬於你們,我不屬於你們!”


    “肉身化作山,魂歸浮生閣,心也被搶走,鍾鶥再也找不到虞契!”滄竹瓊立在塘中央,看著遺落的空空泥水,感受那月寒與水冷,悲歌驚痛道,“不行!我要把心找回來!我要告訴她,虞契深愛她!我要帶她去虞契山,讓她親眼看看虞契!總有一天,心,會去到虞契身邊!”她向十層天飛去。


    那處,大張瓊筵,喜慶無極,又是另一片時空。滄竹瓊自忖:“偏逢怎樣天喜事?”她正思量,忽遇兩個小仙仆。一個道:“尊後誕下鸞姬尊主,寰宇同賀!”另一個道:“正是!我們十層天的尊主,誕生禮自是萬載盛況!”滄竹瓊了然,自語:“原來是鸞姬降生!”她跟著小仙仆,見到繈褓中的鸞姬,笑歎:“她果是三界第一麗姝,初生便帶絕倫之驚豔!不過,我可不是來找她的!”


    滄竹瓊繼續尋找雪葉冰蓮。無意間,她看見,一仙仆鬼鬼祟祟,向幾隻藍甕中偷灑藥水。“她在做什麽?她在施毒?”滄竹瓊驚怒,飛上前想要阻止,卻無能為力,無奈嗅了嗅,自語,“甕中是酒!難道她要毒害鸞姬?不對,鸞姬太小,不可能飲酒!則她想毒害誰,或是做其他什麽?”滄竹瓊阻止不了,隻能於一旁靜觀,默默記下那仙仆的容貌。驟風過,飄起那仙仆的肩繡帶。滄竹瓊清楚看見,那仙仆的左肩頭,紋著一枚塵之符。“那符號代表什麽?”滄竹瓊自揣摩,見那仙仆匆匆匿去,不及跟追,又見一隊仙仆飛來。


    領隊仙仆說道:“棠霖醇乃是尊後親釀佳品!這幾隻藍甕,賞給藍血星翎孔雀一族;這幾隻朱甕,賞給朱麒麟一族……諸般計點好,各送入席!”


    “原來她是在藍血星翎孔雀的酒中下毒!”滄竹瓊這才明白。她不忍藍雀遭害,遂努力阻攔道:“藍甕酒有毒,不可以喝!”可惜仙仆聽不見!滄竹瓊想要打爛酒甕,也是徒勞,隻能惶惶然跟著抬酒的仙仆來到藍雀宴會廳。


    那席間,成百上千隻藍雀有序列座,正在品嚐美酒佳肴。棠霖醇奉上後,滄竹瓊扯破喉嚨喊道:“不能喝!”然那藍雀一族,像其他諸仙靈一樣,盡情享受著盛宴的歡樂。


    可怕!飲酒之後的藍血星翎孔雀,狂瘋似癲,展翅亮羽,齊齊從宴會廳飛躥出去!“你們要去哪裏?”滄竹瓊飛跟著藍雀群,急問道。


    “妍儀殿!”直到看見這醒目三字,滄竹瓊驚道,“這是尊後瑛媗的殿宇,則其芙惠池,便該是靈葩之所在!不好!”她且思且追喊:“藍雀,不能去!”縱然她百般遏止,悲劇終究難逃!狂性暴起的藍雀奔向芙惠池白葉蓮。恰逢蓮子孕結,更引得藍雀撲命、大快朵頤、終將一池靈葩踐踏成為殘蕪。滄竹瓊頓悟,憤恨哭道:“她不是要毒死藍雀,她是在借刀行凶!”


    此時,無上、瑛媗得知消息,領眾仙神至芙惠池,入目一池狼藉,雷霆震怒。無上怒道:“將此孽畜滅族削籍!”滄竹瓊瘋吼道:“非是他們之過,豈可罪加無辜?”然而,真相有誰知?隻見青霄天帝奉昊驚愧跪拜在前,哀求道:“皆是下臣之過!藍雀王是臣之坐騎,更是臣之摯友!臣深知,藍雀素來飲食清淡,宴上他們卻貪飲禦酒,不耐其烈,故而發狂,此皆是下臣不先察之罪!但求尊皇、尊後法外開恩,留條血脈!”眾仙神亦齊齊下拜求情:“求尊皇、尊後留藍雀一條血脈!”顧忌眾仙神顏麵,也因是鸞姬誕辰,無上遂令道:“除藍雀王畢疏和藍雀王後娜佩之外,其餘一律斬殺;藍雀族削除仙籍,墮入冥界,永不得再返天宮!”“他們是無辜的!”滄竹瓊灑淚悲怒嘶吼。看著藍雀一族蒙冤遭戮、白葉白蓮一池罹難、而真凶卻逍遙法外,滄竹瓊義憤填膺難自抑,各處找尋那下黑手的仙仆,卻輾轉不見其蹤。


    滄竹瓊回到芙惠池,時瑛媗正命栽植仙匠善後。滄竹瓊睹哀景,悲慟瀝膽。卻這時,栽植仙匠報道:“啟稟尊後,有一株靈葩幸免於難!”瑛媗大喜,長舒道:“乾坤既不絕你,本尊後當封你為三界第一靈葩!”滄竹瓊聽罷也生喜,湊上前看去,歎道:“遺姝正是心棲息的你,否則,怎會有後來的我?”悲喜幾重後,見證瑛媗悉心照料靈葩,滄竹瓊深感欣慰,再歎道:“其實,尊後曾待我不薄!”她轉而又思:“鍾鶥是靈祖心頭一滴淚,那麽鍾鶥的心,即是那滴心頭淚的心,又該稱作什麽?我,叫什麽?”


    一夜深,芙惠池一株雪葉冰蓮孤獨搖曳。“你何時能夠醒來變成我?我該帶你去哪裏?我和你,不屬於同一時空界麵,你是我而又不是我!我看得到這裏的一切,這裏卻沒有誰知道我!你在這裏,得尊後看覷,或許也是一種美好!”滄竹瓊長籲短歎,想走又舍不得走。她正猶豫間,忽遇瑛媗抱鸞姬引一隊仙仆前來,其中兩個仙仆抬著一隻盆。之後,見瑛媗親自將雪葉冰蓮移入盆中並率眾離開,滄竹瓊疑問:“她要帶她去哪兒?”滄竹瓊跟著瑛媗,見證了雪葉冰蓮移居央瓊池。再以後,她見證了鸞姬的周歲禮,見到了擎濱漁神君奉上的金鱗冰火魚,見證了鸞姬對雪葉冰蓮的深厚情誼,見證了仲瑝的出生,也目睹了無上對仲瑝的賜賞,包括與鸞姬的許婚……她心緒複雜,慨歎:“鸞姬曾待我這樣好!那尾金鱗冰火魚,倒是與海葉脾性頗似!可是後來,我去了哪裏,金鱗魚又去了哪裏?我到過韶容殿,到過央瓊池,並沒有見著白葉蓮和金鱗魚,他們後來發生了什麽?”滄竹瓊想知道更多。


    正是時空將要步入仲瑝三千歲時,“你已經看得夠多了,跟我回去!”突然一個聲音闖入。滄竹瓊回首看,驚道:“恩公!”來者正是長衫白翁,他滿麵盈笑道:“你該回歸現實的時空了!”“可是恩公,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我還有太多不明白!”滄竹瓊說道。長衫白翁搖頭道:“再不回去,你就將滯於錯亂時空的夾縫中,你將永遠回不去!你可想從此棲身於不被聽見、不被看見的亂境?”滄竹瓊道:“我不曾慮及此事。不過恩公,你為何能夠聽見我、看見我,你又是誰?你是這個時空的你,還是另一時空的你?你和鍾鶥有什麽關係?你來去覺迷津、時空亂境也太容易!天王水究竟有無……”長衫白翁笑著打斷道:“滄竹瓊,你的問題也太多!”滄竹瓊接道:“恩公,你出沒蹊蹺!你當初以天王水騙我下嫁聞夏欣榮,該如何給我解釋?”長衫白翁並不答其問,隻道:“跟我回你生存的時空去!你莫非不想找到一衝?”“一衝!”滄竹瓊問道,“你知道一衝在哪裏?”長衫白翁笑道:“飛進我袖中,我帶你去找他!”滄竹瓊心想:“我本為一衝跳下凝寂黑洞,可曆經許多亦真亦幻,卻唯獨沒有找到真正的一衝,我應該繼續去找他!然恩公之言,又究竟多少真假,我究竟該不該再信他?”


    她正猶疑間,長衫白翁笑道:“好一個仙姝變幻姝,退去雪葉冰鎧,扮上一襲浮生幻淚衣,則你之生命重新開始!可你卻不知,師門大難,再不能複!”滄竹瓊驚急問:“師門大難?鍾鶥山怎麽了?”長衫白翁笑道:“你尚不理解‘一朝鍾鶥崩,沁血塵針成’之真意!”滄竹瓊再問:“鍾鶥的肉身化作仙山,此不正是‘鍾鶥崩’?”她下意識摸摸戒指上嵌著的沁血塵針。長衫白翁歎道:“何其天真!何限於此?”滄竹瓊愈急追問:“鍾鶥山究竟發生了什麽?落雨、白點、黑點、煙兒他們……”長衫白翁打斷道:“回歸那方時空,你自可知!”滄竹瓊原本存疑,然惦念師門,再一次選擇與長衫白翁離開。


    “這裏是……桃花嶺!”那光影一閃,情景又變,滄竹瓊驚喜道,“此地有我一位朋友,叫作小泥參。既入她境,理當拜訪!”“她不在!”長衫白翁說道。滄竹瓊驚惑問:“恩公何以知她不在?恩公也識得她?”長衫白翁支吾掩飾道:“猜測而已!滄竹瓊,你該回鍾鶥!”滄竹瓊點頭,卻歎道:“我迫切想回去,可我害怕回去!鎮水明珠在……”她語塞哀傷。長衫白翁說道:“你回去之後,會明白,鎮水明珠已不是最重要。”滄竹瓊心頭愈顫,召喚踏水鳧,卻不見其影!“難道踏水鳧在凝寂黑洞……”她不願自己所想為實,趕緊打斷思緒,奔往鍾鶥。


    卻是動身一瞬間,她頃刻便至西兌神皋。原來,幻姝滄竹瓊,已在不知覺中,修成“和光幻影”神功,可超越光之速,可瞬間到達三界九皋任何地方。她驚疑:“鍾鶥索心劈魂化三元,才得輕盈超越光之速,從而穿出幻界;如今的我,乃是魂與心的重合,卻為何能夠超越光之速?”


    穿透鍾鶥界禦,入目,仙山無影,唯剩亂蕪窮荒,滄竹瓊崩潰墮淚顫,悲慟難吐一字。長衫白翁敘道:“你自逞威風,鬧破韶容殿,惹怒十層天發遣十二仙武君將鍾鶥摧陷。白點和黑點當時殞身;煙兒被鸞姬抓去作玩寵;落雨原被之籬救走,卻又遭重生出詐策,和漣漪齊被騙往森羅殿,不幸被你昔年仁心放縱的小狼妖撕碎!”滄竹瓊痛到窒息,啞聲自疚道:“本為弟子救師切,反將師門招禍來!又不聽師父訓誡,妄逞一念愚蠢之仁,害了落雨!錯皆在我!”她深悔難自拔,惡冷抱臂抽搐。長衫白翁再道:“你並無過,錯其實在彼,是天宮、冥界殘無道!”滄竹瓊悲恨問道:“鍾鶥山無愧寰宇,他們何殺太急?”長衫白翁歎答:“正可謂‘殺人放火金腰帶,濟困扶危無屍骸。’時空太亂,哪有公道?受害者,未必有罪!”“我得救回煙兒!我要屠滅十層天!我要殺了重生和狼妖!”滄竹瓊握緊秀拳,恨恨道。


    接著,長衫白翁將青霄覆滅、粟苜登南皇、之籬作冥王等事簡述來。滄竹瓊難以相信,自己跳入凝寂黑洞、滯留浮生閣的這段時日,三界九皋,風雲滾滾變。她吞咽淚水,說道:“唯有十層天,依舊繁榮無限!”長衫白翁搖頭道:“也不盡然——鸞姬嫁給了被割舌的伯玿。”滄竹瓊驚愕,問道:“她怎麽肯?”“她肯不肯,不重要,命也不由她!”長衫白翁作答。滄竹瓊長噓仰麵問蒼天:“造化,你到底還要多殘忍?”


    卻聽長衫白翁笑道:“滄竹瓊,你尚不知,自己作為幻姝的威力!”滄竹瓊淚眼迷蒙化作滿腔恨,運出沁血塵針,將那十二仙武君困鎖鍾鶥遺址的界禦粉碎,而後運施幻淚珠,於恰時恰地,造起鍾鶥幻宮一座,設下幻淚界禦。


    滄竹瓊方要動身前往十層天尋仇,卻被兩位擋住去路。


    正是:冤債壘伸冤有道,仇根種報仇有名。


    畢竟,來擋滄竹瓊者為誰?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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