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竹葉寬慰道:“她沒事,很快回來!”說話間,落竹雨返回,見水突殿上各位含悲,料到海竹葉已盡陳前情,遂自尋個角落坐下,低頭不語暗垂泣。終是白點年長曆事多,她含淚說道:“一應所需,俱該備置!”海竹葉點頭。於是,眾皆身披縞素,齊動手,於忘己洞、玉竹林各處,掛白幕,懸白綢,結白燈,插白花……哀悼箬竹。直至一衝將滄竹瓊送回,見著那遍山白孝、靈堂設就,觸目鑽心。煙兒、白點、黑點、落竹雨見滄竹瓊歸來,又是哄堂慟哭哀起。煙兒直撲進滄竹瓊的懷中悲嚎。滄竹瓊忍泣寬慰道:“大家聽我一言:師父,她是建立功果去了;她本是仙身,不滅不消,不毀不絕,如今隻是換個形貌,依舊守護我們!”落竹雨拭淚道:“師姐說得對!師父她從來沒有離開我們!”滄竹瓊見煙兒哭得厲害,怕他小小身子打熬不住,遂擠出一點笑容,說道:“小毛崽,今日裏必是嘴饞了吧?看我給你帶了什麽!”滄竹瓊本想取出小泥參所贈的桃花糕和桃花蜜,卻左右尋不見,自不解,道:“奇怪!”原來,那正是她在箬竹山腳下不慎掉出之物。煙兒卻道:“找不見,便作罷!煙兒以後再不會貪嘴!”


    但說海竹葉看見一衝,那心中之訝異自不消多述,他正待問,卻見一衝向他走來。一衝先啟口道:“海葉,你一定疑問頗多,我自來向你坦白!”一衝將嬋明水宮發生諸事簡述來。海竹葉聽罷,悲憤難抑,直攥得拳頭骨“哢哢”響。一衝向一眾說道:“諸位!仙姑實因我一衝魔障造孽而遇劫!眾位若要我一衝償命,一衝斷首捐軀,絕不含糊!隻是重生孽障,行蹤未定,一日不除,一日不安!”海竹葉歎道:“你亦是受害者,我鍾鶥向來恩怨分明,不會將這筆債記到你頭上!不過,既絳字河水患由你而起,則斛卑之影跡到底難尋!”一衝頓頓,歎道:“請允許一衝在仙姑靈前略盡懺悔之意!”


    一衝燒香三柱,正將祭拜,卻聽殿外妖風陣陣。一眾齊齊驚看去,乃是之籬忽悠落地。落竹雨見到之籬,自顧往後退去。海竹葉怒問:“你來做什麽?你當我鍾鶥是什麽地方?”且說,他現出金鱗甲,運起金鱗鏢。煙兒嫉惡如仇,脾氣火烈,又兼口齒伶俐,嘴皮上絕不饒人,他撲著小翅膀迎麵去扇之籬,更怒罵道:“之籬,之籬,好你之籬!我煙兒平生最恨別人欺我騙我,尤其是我信任之人!你是肚子裏長了多少狼心狗肺,能下得了狠手來算計我們?”之籬並不躲閃,由著煙兒泄憤。煙兒不依不饒道:“你娘親枉逝,你是受害者,你心中有痛,然你不該算計無辜!我鍾鶥一眾,何曾有誰傷害過你半分?你煞費苦心打入鍾鶥,是想將我等滅門,還是怎樣?且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煙兒須不怕你!”落竹雨見之籬被煙兒扇麵,自心酸心痛,隻得側首作無視。滄竹瓊見煙兒怨氣正盛,勸止道:“煙兒,他此來必不是空遊,且先聽聽他是何道理!”煙兒哪肯甘休,接著罵道:“你利用我等的惻隱仁心,欺弄我等純良,博取我等信任,背裏暗下黑手,你倒是還有多少耍詐伎倆,也不需掖著藏著,盡管拿出來,跟我煙兒亮亮!”


    滄竹瓊見煙兒不聽勸,隻得立起身,欲阻攔煙兒使性,誰料,她微微一動身,便咳嗽氣喘不止,虛汗盜流癱坐下。白點和黑點見狀,急急飛近她身邊。白點焦心問道:“你一回來,我便發現你麵色不似往常,欲待要問,又以為你是哀傷過度,可現在看來,絕不簡單!滄瓊,你從來無病無痛,無傷無恙,因何突然間虛弱憔悴得這等厲害?”一衝見狀,急急放下手中香,趕過來扶住滄竹瓊,且歎道:“滄瓊她……”卻聽滄竹瓊打斷道:“哀痛錯綜,不過心傷,並無大礙!”一衝本想坦言諸事,見其阻攔,隻得作罷。


    一衝轉而看向之籬,見其一身黑錦衣,歎道:“當時在普濟林中,我便覺察你不似尋常人家兒男,始料難及,竟是冥王之子!小籬,你也騙得我像個傻瓜!”之籬告謝道:“那時,我因潛入沈老妖精的臥房盜取《螺人生辰簿》,不慎中了法器,險些遭洞真老道迫害,幸得你相救,此恩,之籬心中確實感念!可你不留刹與我父親的積怨,我卻不能裝作不知!正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可是隱忍了八百多年的仇恨,不是你我言語幾句便能一筆勾銷的!”一衝點頭道:“恩怨分明,冥界王子,你當之無愧!我虞契遭孽障重生暗算,如今隻剩下一衝孤魂!你想要怎麽了結,一衝都奉陪!”之籬聽罷,唏噓道:“重生之孽,我亦驚駭!”煙兒冷笑插話道:“你們冥界果然盡多奸險狡黠之徒,詐術之深,令人咋舌!王子殿下,你又何必謙虛!”之籬不語。


    但聽海竹葉問道:“之籬,你此來究竟何幹?若為給師父敬香,不需要!”之籬道:“我得知一個救回師父的法子!”眾位一聽,紛紛肅靜,看向之籬。之籬接著道:“是鎮水明珠!用它鎮住絳字河水,興許可以替回師父!”滄竹瓊掙紮起身,喘息急問:“卻在何處?”之籬看看滄竹瓊,再看看一衝,說道:“虞契和鍾鶥,或許是最後知情者!”一衝狐疑問道:“此言何意?”之籬反問道:“眾位可知鎮水明珠的來曆?”一衝答道:“《啟旋書》略有記載,說是擎濱一位漁神君的上顎多生一顆牙齒;那顆牙齒脫落後,被打磨成小小的一粒明珠;明珠雖小,卻有鎮靜水流之效,隻是不知下落。”之籬道:“目前所知,鎮水明珠最後是在薑嬋手中。而薑嬋亡故之後,其去向如何,隻能問當時的在場者,即是千秋白和師祖慧箬。”滄竹瓊驚道:“我從不知此事!海葉,師父可曾跟你提過隻言片語?”海竹葉搖頭道:“從來沒有!”白點接話道:“莫說你們小輩,便是我和黑點,都不曾聽聞鎮水明珠與我們鍾鶥有什麽關聯!”一眾齊齊看向一衝。一衝道:“我隻在書中讀過。我所知,不留刹中並無此物,便是真的存在過,虞契受難以後,也恐怕化作烏有!”滄竹瓊聽見救箬竹有望,她振作起來,說道:“無論十層天還是森羅殿,隻要鎮水明珠真的存在,必要尋來!”她看向之籬,問道:“你還知道什麽?”之籬遂將明珠的故事轉述。滄竹瓊看向一衝,笑道:“一衝,你去找漣漪——她興許會知道!”一衝點頭。


    提及漣漪,便要說到牛尾瀑布——位於西北乾皋與西兌神皋交界,因上遊水量並非豐沛,隻從山崖間流下細細一條落水,遠望宛如牛尾直垂。這時節,水結薄冰,瀑布勢更弱。漣漪正在瀑布附近的山洞裏等著一衝,她自嘀咕:“一衝倚石而睡,忽然夢中驚醒,馭槍而起,我問他要何往,他隻答‘去去就回’,便留我在此等待。我到底不知他去向哪裏、現在境況如何!”漣漪等得焦躁,出洞翹首望,不見一衝蹤影,百無聊賴,又生擔憂,忽見山澗旁一株黃蔗花隆冬裏開得正旺——枝葉蔥翠,花朵明豔。一時興起,她折下一枝作發釵,綰起金紋長發,卻聽背後水中異響。竟是一個黑影從冰水中躥出,張開巨口,直向漣漪偷襲來!


    說她漣漪猛回頭,迅速躲閃開,將那剛綰好的發髻也打散。認出偷襲者,漣漪轉驚慌為大喜,呼道:“鯊蚺婆婆!”鯊蚺一愣,問道:“你是誰,何以知我老身?”漣漪撲過去抱住鯊蚺,笑道:“婆婆還認不出我來嗎?”漣漪眨巴眨巴眼睛。鯊蚺打量她眉間那道曲折黑紋,再觀其形色,欣喜過望,問道:“是漣漪?”漣漪樂不可支,連連點頭。鯊蚺笑道:“漣漪,你何時幻化的人形?婆婆險些將你當作尋常凡人,害了你性命!”提起幻化一事,漣漪止不住悲傷起,向鯊蚺哭訴嬋明宮發生的諸事。鯊蚺聽罷,悲恨疊起,哭罵不休:“老身竟被重生惡賊愚弄了八百餘年,讓漣漪跟著從小受苦,還有我那可憐的濛漪……”鯊蚺哀嚎難息,怨氣難平,狠狠怒誓道:“要將重生碎成萬斷!”漣漪止淚問道:“婆婆為何會突然從朱華福地消失?漣漪以為婆婆亦遭重生所害!”鯊蚺自忖:“不能將易生匕及冥王交代的任務告訴漣漪!”於是她遮掩道:“那日,紫衣郎一衝誤闖朱華福地,婆婆以為,若不趕緊逃離,必遭侵害,故而暫且躲避,卻不知此後發生那樣許多事!”漣漪歎道:“嬋明宮已成過去!我跟著一衝,天涯海角,追蹤重生,遲早定報血仇!然卻風雨飄零,並無定所,我該尋個可心之地,讓婆婆安養才是!”鯊蚺歎道:“天大地大,何處不能落腳為家?婆婆雖日薄西山、歲月無多,尚也能尋得棲身處!漣漪不必以我老身暮年殘燭為掛礙,跟著一衝,手刃大敵才是正理!”漣漪點頭,又問道:“對了,婆婆,您從前絕不襲擊人類,今日為何會要襲擊我?”鯊蚺羞愧作歎,心下想:“隻因冥王交代剜滄竹瓊之心取血,我鯊蚺才不得不捕殺人類以養精銳,卻也不能如實告訴漣漪!”她隻得笑答:“皆因婆婆老邁,氣力單薄,想著進些新鮮的吃食,以滋養自身,可惜其他地方不比我絳字河食物充足,又逢這樣寒天臘日,獵物更是稀缺。我們通了靈的蚺類,可不似那尋常無靈的,要去穴居冬眠,可以不食不水。婆婆也是沒了法子,才會破了規矩!”漣漪說道:“婆婆需要食物,讓漣漪去山林裏給婆婆好歹捉些鹿羊來。婆婆萬不能再傷害凡人,否則,讓鍾鶥仙姝、仙君知道,他們絕不會放過婆婆!”鯊蚺道:“婆婆還沒庸潰到要讓漣漪去捕獵,婆婆自己動得了!”


    頓頓,鯊蚺又道:“漣漪,你與鍾鶥仙姝滄竹瓊打過交道,你覺得,她可好對付?”漣漪回答:“她仙法超強,使一條雪寒萬節鞭,好生神勇;而最難對付的,是她生就一身雪葉冰鎧,旁人根本無法近她、傷她!”鯊蚺驚歎道:“即是說,她進可攻,退可守,是個犀利戰將!可她總該有些軟肋!”漣漪接道:“她雖對付妖魔鬼怪毫不手軟,狠狂如煞,在情理麵前,卻肯彎腰!想當初,我多方口角刁難她,她卻總是顧著鍾鶥欠我娘親之命,多番忍讓不計較。現在回想來,我竟有些欽敬她的品性!”鯊蚺長歎道:“有剛性又有柔情,她倒真是個棘手的角色!”漣漪問道:“婆婆為何突然問起這個?”鯊蚺笑答:“離開朱華福地,路遇各方小妖小魔,皆道鍾鶥山出了個難纏的冰雪仙姝滄竹瓊,是個狠手,婆婆因此便留了意,正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多謹慎一分,總不是過錯!”漣漪點頭。


    鯊蚺又問:“你在此地逗留,是為等那紫衣俊郎一衝?”漣漪再點頭。鯊蚺歎道:“本以為能讓濛漪和一衝遠走高飛,誰能料……”言及此,鯊蚺再生悲傷。漣漪哭泣道:“都是我對不起姐姐,對不起一衝!我如今跟著一衝,除了想和他一起找重生報仇之外,也是為全姐姐的一份癡心!有我在一衝身邊,一衝便永遠不會忘記姐姐;有我在一衝身邊,也替姐姐盡些心意!”鯊蚺再歎:“茫茫紅塵路,造化愛弄人!開場初衷心,曲終剩幾分?古今同一情,常化兩頭空!漣漪,不管是什麽理由,你既然跟定了他,就全心全意待他,即便不為濛漪,為你自己!”漣漪堅定點頭應諾。鯊蚺再道:“漣漪,你安等一衝,婆婆自有去處,今日之事,莫向他者言及!”漣漪遵囑。


    暫不提鯊蚺婆婆登往何處前程,卻說漣漪方重新綰起頭發,便見一衝歸來。她歡喜迎上前,欲問情形,但聽一衝說道:“跟我去鍾鶥!”漣漪遂不多言,跳上索心劈魂槍。於路,一衝問道:“漣漪,你可知鎮水明珠?”漣漪麵露哀色,低聲作答:“鯊蚺婆婆講過,那是我父親送給娘親的信物!”一衝再問:“你可知其下落?”漣漪再答:“娘親遇難後,連鯊蚺婆婆也不知明珠去向,我則根本不曾見過!”一衝歎息不語。


    一衝和漣漪入鍾鶥,向滄竹瓊等眾實言並不知鎮水明珠何在。漣漪得知之籬為冥王子時,驚慌拜倒行禮。之籬道:“何需多禮!”漣漪不敢抬頭,隻是應答:“漣漪終究屬冥界,既是殿下在上,豈敢不拜?”眾位俱各落座水突殿。


    滄竹瓊見眾位齊全,欲商討後續事宜,方要發聲,頓感心痛難抑,且狂咳一陣。一衝憂歎道:“三界九皋大,無可逃於情!不拘何種情,總也燒灼心!滄瓊心之傷,急需調養!海葉,你們鍾鶥可有什麽仙法?”海竹葉蹙眉歎答:“滄瓊和我得各自的鎧甲護身,無病無殃,我等更無用藥療養之先例。而今,因為親睹師父化作山石,她痛悲失血,受了內傷,又同之籬爭戰一場,折損靈元!我一時卻不知該當如何,隻怕用錯了法子,反作抱薪救火!”一衝緊蹙眉頭,對滄竹瓊說道:“我有舍利血,自帶在身上,便覺氣力大增,不如給你試試?”煙兒急急道:“你既有寶,還不快些,看著她這樣憔悴?”一衝將舍利血取出,正要交到滄竹瓊手上,卻見黑點撲扇過來阻攔。話說黑點聽不懂人語,總賴白點即時翻譯,才能了解發生的一切。海竹葉問道:“黑點為何不允?”但聽黑點向白點“嘰嘰喳喳”講述一通,白點大悟道:“是了!是了!”而後,白點向一眾解釋道:“黑點之意,舍利血是不留前輩所化,對你虞契陽剛男子有益,卻未必適用於滄瓊!醫治滄瓊,還需用我們鍾鶥的良藥!”一衝著急道:“可是海葉並不知!”白點接道:“何不聽我說完?黑點以為,滄瓊是熠蓮池中白蓮孕生,若將那朵白蓮花采以入藥,保管藥到病除!”海竹葉大喜頓悟接道:“我竟忽略此事!”落竹雨說道:“我這就去采摘,為師姐煮藥!”


    落竹雨匆匆而往熠蓮池,然她重返水突殿時,卻是雙手空空、一臉無奈,歎道:“我根本采不下那朵白蓮!”一眾皆驚。白點說道:“金白蓮花本就來曆懸乎,若要采擷,恐怕得用非常之法!”海竹葉道:“我去試試!”一衝點頭,攙扶起滄竹瓊,連同一眾,盡隨往熠蓮池畔。


    海竹葉飛身至池中央,伸手采蓮,卻也徒勞;他再運起七葉金鱗鏢,依然難以割斷蓮花莖。海竹葉返回池畔,看向一衝。一衝會意,將滄竹瓊交給落竹雨攙扶,自舞起索心劈魂槍奔向那處,隻一舉,斬斷花莖。海竹葉歎道:“果然是寰宇第一利器!”海竹葉接過白蓮花,親施仙法,將花朵凝成一粒丹丸,喂給滄竹瓊服下。滄竹瓊想到海竹葉金鱗甲有損,遂道:“不如將金蓮花采來予海葉服下,護他無礙!”一衝複縱身而去,斬斷金蓮花莖。海竹葉自將金蓮花化成丹丸服下。


    再回水突殿,滄竹瓊果然好轉,眾皆寬心。聽得滄竹瓊說道:“此刻,殿內眾位都是傷心一把!我們卻不能隻是傷心,而要聯手,迎艱克難,大家不妨先來理清思緒!惡孽重生傷殺數眾,實乃當前大敵,此為一;第二,冥王斛卑到底身在何處,在做什麽;第三,騙我嫁給聞夏欣榮的長衫白翁前輩在何處,他有怎樣目的,天王水虛實;第四,丹鶴妖婻靈阿是誰放的,她逃之夭夭,去向何方;第五,海葉的那枚金鱗片被一個叫作‘子規’的女子買去,可她是誰,在哪裏;第六,也是目前我最關心的,鎮水明珠!大家各有什麽想法?”


    聽到此處,之籬心中一動:“子規?可是那與粟苜、婻靈阿同行的子規?金鱗片?”卻聽一衝說道:“還有一事,我先要問問之籬!”之籬看向一衝。一衝問道:“你的另一位幫手,是誰,何在?”之籬驚道:“什麽幫手?我何曾有過幫手?之籬隻身來鍾鶥,並不曾有幫手!”一衝冷笑道:“你說謊!我本不知何故,功力突然倍增,前後熟思,必是祖師舍利血之力!舍利血,於我為正,則對於你們冥界妖魔來講,卻為負。在你們看來,那是傷害你們靈元的毒物!你從地宮將其盜走,絕不敢時時隨身攜帶!那麽究竟是誰,將舍利血帶到聞夏堡殿?”之籬不願牽出藤姑,於是扯謊道:“那時,我根本不知此物有害於我,故而一直放在身上,包括去往羅螺城!”一衝再冷笑道:“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謊?你假借祭祖之由返回狄崇海,是為將舍利血一事告知你父斛卑,則他不可能不明示你其中利害!所以,你究竟是把舍利血交給了誰?那位,當是你極信任、且不受舍利血所傷者!”之籬頓驚,自思量:“想不到一衝變了副模樣,也換了副心腸!他不似普濟林中遇到時那樣溫和敦厚、純篤無邪,今日卻是思維敏捷,言語犀利,將前因後果剖析得幾乎不差!看來,他比滄、海更是勁敵!”又聽海竹葉冷笑道:“之籬,你一招疊一式,步步皆陣營,布置得倒是精細!看來,你為報仇,也是將功課做足備了!既然身份都已暴露,幹脆痛快些像個男兒,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之籬被問得窘迫,隨即巧妙轉移話鋒,反問道:“一衝,你是誰?”一衝沒想到之籬會突然這樣發問。卻是此問,將一衝在夢中被追問的困惑重新勾起。一衝怔住,沉默不答。之籬趁勢接著問道:“一衝,你看看你自己這副模樣,縱使哀恨攻心、成瘋成癡,肉體凡胎又安能如此?更兼,索心劈魂槍不僅是寰宇第一利器,更是三界第一重器,縱如師父、滄瓊師姐、海葉師兄、我之籬這冥王子,甚至我父親大冥王,都紋絲不能將其撼動!而你,一衝,自稱是凡人的一衝,卻能揮之如毫、運之猶如第三臂,你絕非凡人,則你到底是誰,又有什麽陰謀?恐怕掩藏在這水下的真相,比我之籬為娘親報仇、為父親雪恨,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眾之目光,果真齊刷刷轉向一衝。之籬成功轉移話頭。一衝局促開來,分證不清,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因果情由。之籬接著道:“我至少在明處,你讓人猜不透的真實身份,卻在暗處!來鍾鶥的路上,有子民報我,是你釀造絳字河水災。究竟果是你一時悲恨交集不能自控,還是你借題發揮有意為之,恐怕值得查核!你有什麽話說?”漣漪打話道:“一衝誅殺重生未果而讓其逃脫,又在得知一切真相後,悲恨愈深,才致水患起,本是無心之失!當時我在場,始末曲折,皆可作證!”之籬突然眼冒黑光,怒瞪漣漪,道:“本殿下說話,何時有你小妖發聲的份兒?”漣漪慌忙拜倒,說道:“非是漣漪敢冒瀆聖威,隻是不能眼見一衝被冤卻作壁上觀,縱使殿下要懲處,漣漪亦無悔!”之籬冷笑道:“你倒是勇敢!不過,還有一事,也請一衝講個明白!”之籬環視眾位,又道:“有子民報我,說是瞧見一衝去過婻靈阿的刺苜蓿囚籠,就在我們到達狄崇海之前!”滄竹瓊一聽,急問道:“你去找過婻靈阿?你卻不曾告訴我!你去那裏做什麽?”“滄瓊!”一衝解釋道,“我是到過刺苜蓿籠,但不是找婻靈阿。重生從絳字河逃走後,我猜測他或許會找冥王求助,故而帶漣漪前往狄崇海。出現在刺苜蓿籠,純屬不知路途偶然經過,我根本不知那是婻靈阿的囚禁地,更以為不足置喙,遂不曾對你言明,而且,我和漣漪到那裏時,婻靈阿已經逃無蹤影。”漣漪跟著解釋道:“一衝所言不虛,我都可以作證!”之籬再要嗬斥漣漪時,一衝憤憤道:“之籬,你不必拎著冥王子的派頭壓製漣漪!她並無偏護,不過實言!”煙兒亦道:“之籬,你是冥王子又如何,且莫忘了,這裏是我鍾鶥!大家誰有什麽話,都是平等發言!”


    一衝又道:“你調轉話鋒,無非是為袒護你那幫手!時空知道,他此刻藏在哪裏、在籌謀什麽!之籬!我甚至懷疑,你那幫手正是你父斛卑,你們父子唱著雙簧!”之籬笑道:“一衝,你非說我有幫手,也對!整個冥界,妖魔鬼魅靈精怪,哪個不聽本王子號令?便是有幾個替我傳話跑腿兒的,也不足為奇,然非要揪出單是哪一個,我卻不能!還有,一衝,我要問你,易生匕何在?”滄竹瓊接話道:“易生匕在嬋明宮被鯊蚺計騙,而鯊蚺不知所蹤。之籬,我也是剛知道,你卻是從何處得知易生匕不在一衝那裏?”之籬答道:“顯而易見!試想,一衝若有易生匕傍身,攝取重生內元丹當輕而易舉,漣漪卻道他誅殺重生未果,卻是為何?必是不見了易生匕!他聲稱是被鯊蚺騙取,可鯊蚺又何在?”漣漪見過鯊蚺,然答應在先,不能說穿,心中驚歎思:“鯊蚺婆婆並未告訴我她得到易生匕之事!”歎歎,她道:“殿下有所不知,易生匕不傷我蚺靈三親族,便是易生匕尚在,也殺不得重生惡賊!”一衝道:“鯊蚺已在嬋明宮遭重生所害,隻怕易生匕已落入重生之手!不過,話說易生匕丟失,你不是正該高興?”之籬冷笑道:“易生匕為我冥界有內元丹者最懼之器,若在你手,隻需提防你一個,如今不知下落,卻才更可怕!我怎麽高興得起來?”


    一衝和之籬爭執不下。海竹葉道:“如此爭辯不休,並無益處!之籬之意,是非要給一衝安個罪名,那樣隻會使事情更加複雜。照我說,一衝即便不是凡胎,或另有未知身份,亦無妨!當務之急,是計議下一步我們該如何行事!”滄竹瓊道:“海葉之言深中肯綮(qing)!依我之見,一衝和漣漪,自去尋找重生複仇,連帶打探易生匕的消息;落雨、海葉、之籬和我,尋找鎮水明珠要緊!至於冥王斛卑,他既然暫未露麵,我等徒奔波也無濟於事,且等他耐不住性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眾位皆道滄竹瓊言之在理。卻說一衝心中想:“本願與她並肩,她卻這樣安排!也罷!”一衝看向滄竹瓊,卻見她眼神躲避,他心中發急,自疑神疑鬼忖度:“難道她信了之籬的話,因我身份不明,以為我有不可告人的陰謀?”他欲問又沒問,空歎:“若真如此,之前一番肺腑之言和那相擁的溫暖,竟都成了流沙!”但問滄竹瓊為何躲閃一衝的目光?原來,她聽了之籬的話,竟有一瞬間質疑一衝,雖然她相信,一衝不管身份如何,都不會為害鍾鶥,也不會傷害她,但是,她到底在那一瞬間質疑了。她愧對一衝,心內自責:“枉他一番摯誠待我,我卻沒能堅信他一如始終!”帶著內疚,自覺羞赧,滄竹瓊不敢麵對一衝。然此舉讓一衝另加猜疑,致使互相間再虛生空歎。


    一衝和漣漪離開鍾鶥暫不敘。落竹雨至地倉殿練功,滄竹瓊進來,笑歎道:“落雨這份勤勉,雖師姐、師兄不及,師父有知,也是欣慰!”落竹雨歎道:“落雨不如師姐、師兄天資聰穎,需得笨鳥先飛,以勤補拙!”滄竹瓊拉住落竹雨的手,又道:“落雨!斛卑既出,三界再無寧日,九皋擾攘不息,誰也不能置身事外!師姐顧念你雖已是小仙品階,可畢竟未脫凡胎,若臨魔患,安危堪憂,故而,從法器庫中找出這件半璧玉璜護心甲,贈予你!師姐、師兄不能時時守在你身旁,一旦遇險厄,此甲好歹護你性命無虞!”落竹雨聽罷,心中又是溫暖又是酸楚,不覺淚花點點,百般告謝道:“師父、師姐、師兄待落雨之心,落雨雖死不能報萬一!”滄竹瓊哽咽笑道:“傻丫頭!師父、師姐和師兄,都巴望著落雨長成大姑娘,練得一身超強仙法,成為我鍾鶥真正的仙姝!落雨的人生路很長,才剛開始,再不能出什麽死生之辭!”落竹雨努力點頭,在心中告誡自己:“我雖對之籬更多出別樣一分情誼,然鍾鶥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生是鍾鶥仙,死是鍾鶥鬼,我要幫助師父、師姐、師兄守護蒼生,就讓之籬成為過客!”這時,煙兒從承靈殿方向急急飛來,說道:“滄瓊,跟我來!”落竹雨繼續練功,滄竹瓊隨煙兒同去。


    “煙兒,你帶我來之籬的臥房為何?”滄竹瓊問道。煙兒說道:“滄瓊,你且看之籬為他臥房所取之名!”“露籬子?鹿籬子!”滄竹瓊讀著之籬臥房門匾題字,豁然大悟,搖頭冷笑道,“他一早就明言自己是鹿籬之子,可笑我等全然未留心!之籬存的這樣巧心思,也除非煙兒能發現!”煙兒再道:“還有更讓你意想不到的!”煙兒讓滄竹瓊推門而入。見著房內狼藉,滄竹瓊驚看煙兒。煙兒道:“對!正是我煙兒,深恨之籬,故將他的衣物翻出,準備丟棄,無意中卻發現這個!”煙兒從衣櫃與牆角夾縫的岩壁內銜出一卷本。滄竹瓊訝然接過,念道:“《成長錄事》?”她翻閱來,愈發驚愕道:“此乃一衝之師老僧勿塵對一衝成長諸事的記錄,怎麽會在之籬這裏?”煙兒冷笑道:“何用多說?必是之籬盜竊而來!”滄竹瓊震憤難息,歎道:“之籬他究竟背著我們還做過什麽?一衝必然不知此事!”煙兒說道:“下回見著一衝,當如實告知!在煙兒看來,縱使一衝形貌魔化、身份不明,也勝過之籬!”滄竹瓊搖頭道:“一衝對他師父的情感非比一般,若知之籬做下這等事,必與之籬刀兵相見!他沒了易生匕,光靠索心劈魂槍,未必敵得過三尺冷!我不想他有任何閃失,此事,暫不能告訴他!煙兒,你要守口如瓶!”煙兒無奈答應。滄竹瓊欲將《成長錄事》合上,卻又道:“為何卷本首張缺失?首張當記一衝初入不留刹之事,老師父不可能漏下那等重要時刻!”煙兒頓憶道:“一衝曾在菩提樹下跟我說過,他誕生夜乘雷而下,落在地元摩祖像掌心,被老師父抱起。”滄竹瓊益驚,說道:“那夜,一定還發生過什麽!老師父或以其為至密,另外藏著!隻歎老人家已經……真相,或將永不為人知!”滄竹瓊將《成長錄事》原樣放回,交代煙兒不可聲張此事。煙兒一一承諾,轉而問道:“我們該去哪裏尋找鎮水明珠?”滄竹瓊答道:“細節,我需和海葉商量!”


    之後,滄竹瓊離開“露籬子”,去找海竹葉。煙兒飛去地倉殿陪落竹雨,他憋著滿腸事,不能言,對著落竹雨,空長歎。落竹雨為讓他開心些,遂笑道:“煙兒真是三界神奇生靈中的最神奇生靈!煙兒有兩節竹突,卻不知為何?”煙兒答道:“連竹嚴、竹慈都不知其中緣由,或許是煙兒疊加了父母雙重骨血之故!”


    再道之籬,巧言成功遮掩住藤姑的身份,自舒懷一場,然看著一衝和漣漪離開鍾鶥,看著煙兒飛出水突殿,看著落竹雨自往地倉殿,看著海竹葉前往然穀殿,又看著滄竹瓊尋落竹雨而去,他自想要去承靈殿曾經的臥房,轉而尋思:“已經不是鍾鶥弟子,何必死皮賴臉再去?”他欲離開,一時竟不知何往,隻呆坐在水突殿內沉思。正此時,白點飛向他跟前,低聲道:“之籬!我知你必有隱瞞,你不願坦言,我追問也徒勞,但請你好歹念顧丁點兒舊日情分,萬萬請你父斛卑,在我鍾鶥救出箬竹之前,暫勿妄動!”之籬沒想到白點會突然說這番話,心內忖度:“薑還是老的辣!白點能看穿我的心思!”思罷,他笑答:“我並不知父親的下落,若有幸遇到,必轉達鈞意!”白點微點頭,又道:“你若暫不離開,隻要不傷害鍾鶥,便可以回去你的臥房!”說罷,她飛往玉竹林。


    之籬前往承靈殿方向,恰迎著煙兒飛來。煙兒再要撲扇、痛罵之籬時,之籬卻笑道:“煙兒!我有事問你!”煙兒沒好氣對答:“想問什麽,不妨痛快!我煙兒可無意與你閑談!”之籬伸出手掌,煙兒卻扭頭落在旁邊花枝上。


    正是:機警王子幾重問,萬事了然於一心。


    畢竟,之籬所問何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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