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煙兒向樹梢頂端飛去,而眉梢像離弦的箭一般快,緊追煙兒不舍。眼看金蚺張開的大口將靠近煙兒,一衝突然大叫一聲,佯裝要跌倒。眉梢聽見一衝有難,趕忙撤回身,急急將他護住。一衝拍拍眉梢的頭,笑道:“其實多虧了煙兒!至少我們現在可知,灰鷹怪和琥雕怪的話,多少有可信之處。”眉梢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聽了此話,才冷靜稍安。一衝再安撫道:“眉梢,且看這樣如何?後日,我們動身前往東南巽皋。”眉梢既開心又不開心,鬆開一衝,譏諷道:“你急急欲往絳字河,哪裏是為眉梢尋親,分明別有用心!一衝,莫要誑我眉梢!眉梢這雙眼睛雪亮,可看得清楚!”一衝笑道:“眉梢!我承認自己有私心,然昨夜也應允你,必會伴你尋個明白!你也不能全冤了一衝!”眉梢不語。


    正此時,煙兒從樹梢飛下來,說道:“你們如何安排,煙兒管不著;這些菩提果,煙兒卻要吃個痛快!”眉梢冷笑道:“你來我虞契,哪裏有什麽要務,分明是為這每十年一成熟的悲咒紅菩提果!野鳥,你再不住嘴,我照舊能吞了你!”煙兒且繼續吃著,且嘟嘟囔囔應道:“憑你這沒腳的爬蟲,還管不得我煙兒!”一衝生怕眉梢再暴起,遂將她攔得緊實。眉梢傷心抱怨道:“你幹嘛總護著他?”一衝笑道:“來者是客,不可失禮;況且,他告訴我許多消息,給他美味,隻作交換,也是應當。”眉梢滿腹委屈道:“你分明偏袒偏護,竟連眉梢都欺負!”


    煙兒吃得滿足,又往羽毛底下藏掖幾顆。眉梢發現後,陰聲怪調諷刺道:“偷吃了不算,還要偷拿!小地方飛出的野鳥,果然行不出大雅事!你怎麽不幹脆將整棵樹都拔走?”煙兒不鹹不淡對答:“沒腳的爬蟲,你懂什麽?我要帶些回去給我竹嚴、竹慈!你讓我把樹帶回去?不妨告訴你,我鍾鶥靈花奇木無數,不差這個!”一衝氣笑交雜,接道:“煙兒仁孝,是可取的!”眉梢鄙視地瞥了一衝一眼,厲聲道:“一衝,你這‘胳膊肘往外拐’的頑疾,幾時能治好?”


    這時,“煙兒!”煙兒聽到一聲呼喚,急忙說道:“必是之籬來尋我!不能讓他知道我見過你!一衝!方才所言諸事,切切不可外泄!三緘其口,便是我煙兒對你的要求!六合八極,後會有期!”說完,煙兒匆匆飛去。眉梢驚愕大歎,衝著煙兒的背後問道:“還有別人?你們是舉家而來,預備霸占我虞契?”一衝笑而不語。


    但說一衝與眉梢返回臥房,眉梢自盤於梁上,憋悶鬱懷,長籲短歎。而一衝,掌燈細閱《啟旋書·誌山》部分,翻到西兌神皋鍾鶥山一節,默讀道:“鍾鶥仙山,山體如鍾,渾厚巍峨,特立不群。鍾鶥山洞,名曰忘己洞,縹緲奇幻。洞頂有九眼,形若鶥鳥目,透日月之光,聚天地之精。洞內熠蓮池,開白金雙色蓮花。洞外玉竹林,六葉白玉竹叢生,輝光閃閃,內棲竹突鳥……”一衝讀畢,對照圖文,暗自歎道:“果然與煙兒所言吻合!不留祖師能將鍾鶥山記述這樣詳細,想必是親自到過那裏,則亦如煙兒所說,不留祖師與慧箬前輩是故友。”一衝正神思間,聽得眉梢大發牢騷道:“萬家皆入眠,獨你不成寐!卻也讓眉梢跟著陪罪!不過一麵之交,能有多少了不起,如何就值得這樣魂牽夢縈?虧你還是出家人,你這十幾年的佛經,卻是白讀了!”一衝笑答:“一衝雖身在古刹,佛前受教,卻不是真正的出家人!與她,時空廣亂,蒼茫遼遠,無鴻雁傳書,信絕路阻,我隻能空等!我已經等了十年,此次再尋不到她,則要等下一個十年,然一衝一生,能有幾個十年來等?早晚也是朱鬢盡換白發!若總也等不到,不僅這一世的佛經白讀了,而是連世上這一遭,純粹都白來了!”一衝歎息而後又道:“人生苦短夜卻長,聊借詩書盼天亮!擾了眉梢,一衝之罪!”說罷,他收起《啟旋書》,吹滅油燈,略略頭倚榻欄,披衣靜坐,心中企盼,會期不遠。隻聽梁上眉梢,又是一陣唉聲。


    卻說次夜,一衝待老僧勿塵與眉梢都睡熟後,悄然前往千佛洞,對著地元摩祖像告罪道:“我佛寬恕弟子一衝不敬之罪!”而後,他縱身起,攀上地元摩祖手掌,按照煙兒所言,掰直地元摩祖左手無名指。應著“轟隆隆”聲響,蓮台座後,現出一入口。一衝端起油燈,進入地宮去。


    借著油燈光影,一衝發現地宮內壁燈挨排,便用手中燈火逐次將其點亮,慢慢向前走去,直至祭台。觀察地宮,發現各處一塵不染,一衝歎道:“必是箬竹前輩與之籬將塵埃掃淨!”他向祭台中央琉璃塔看去,自疑道:“煙兒提到祖師所化舍利血為何不見?煙兒性直,斷不像言謊!”一衝唯恐是離得遠了看不仔細,於是拜三拜,拾級而上。琉璃塔頂,果然空空如也!一衝不禁揣測:“莫非被箬竹前輩帶走?”“不對!”他轉念再想,“既然每隔十年都來祭拜,已成慣例,則斷無帶走之理!難道失竊了?也不對!此處並無旁人前來!”一衝長歎不解,見琉璃塔周圍有八盞九孔蓮花燈,便試圖點燃,隻是幾番嚐試,根本不能,隻得作罷。他下了祭台,恭敬對著琉璃塔再拜道:“不留刹十二代弟子一衝,得知祖師仙府,特來敬拜,有擾祖師安寢,萬望念我虔誠!”一衝再三叩首畢,出了地宮,往飛仙洞去。


    飛仙洞中,一衝對壁畫自語道:“此飛仙莫非正是煙兒口中的慧箬前輩?飛仙洞與不留祖師寢陵相對,不知他二位之間,究竟發生過怎樣故事!”一衝對著慧箬之畫像三鞠躬,唯恐不敬,不敢多擾,持燈離去。


    天微泛白,一衝登上沐雲鍾樓,遙待東方朝霞,忽而低頭,見那玉竹院中,千萬竿白玉竹叢生,心內霎時驚,急從鍾樓飛躍而下,且思慮:“煙兒生於鍾鶥山六葉玉竹林,我虞契也有六葉玉竹林,這二者之間,有多少關聯,還是純粹巧合,亦或者,此玉竹非彼玉竹?”一衝最終停步在玉竹林旁,正是浮想聯翩時,“一衝!”這個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一衝回頭,笑問:“眉梢,一清早,你來此處為何?”眉梢拉著臉麵,不悅道:“你問我?我倒要問你!我夜間醒來,並不見你在臥房,渾然不知你去向,有心尋你,又恐怕你見怪,直直擔心得不曾再入睡!這方天剛亮,我便到處尋你!你不告訴我你夜往何處、夜行何事,反問我因何到此地!”一衝笑道:“秋高氣爽,戴月閑步,一時沉迷夜色,忘記時辰。眉梢勿怪!”眉梢接道:“你不記得今日有要事?”一衝笑答:“如何能忘!”


    一衝梳洗過後,同眉梢前往老僧勿塵處,時老僧勿塵正在參禪院內。一衝訴明因由,老僧勿塵慨歎道:“阿彌陀佛!龍自遊滄海,虎當嘯山林!為師深知,一衝遲早一日會離開古刹!”一衝見老僧勿塵傷感萬千,笑著寬慰道:“師父!一衝非是要離開,隻是助眉梢尋親,無論結果如何,還當回來寶刹,侍奉師父!”眉梢亦道:“師父不需這般傷懷,一衝和我,斷斷舍不得師父,一生都會在刹中陪伴您!”老僧勿塵眼中汪淚,笑道:“老僧日暮遲年,風燭微軀,何堪大用!一衝正當韶華,豈可囿(you)於經卷?一衝,過你自己的人生,勿以殘年老僧為念!然,老僧畢竟育你十七載,教你守三規八戒,修六度萬法,你若心中感念,去到外麵世界,時時莫忘,常常自勉,便是老僧好造化!”一衝含淚,雙膝跪倒,說道:“師父養育大恩,一衝永生難忘!了卻心中結,必當複返身!”


    卻先不說紫衣俊郎一衝與金紋金蚺眉梢奔赴東南巽皋絳字河,一路又遇怎樣山水雲月。卻來交代,此次乃是竹突鳥煙兒、仙姑箬竹並鍾鶥新收弟子之籬同往虞契祭拜不留,可那之籬,卻是何方神聖?他又是怎樣成為鍾鶥弟子?故事還需這樣牽引開來。


    西兌神皋鍾鶥山,原是忘己洞中住著仙姑箬竹、仙姝滄竹瓊、仙君海竹葉;玉竹林中棲著竹突鳥白點、黑點及煙兒。這個中秋,箬竹照例前往虞契,滄竹瓊被派往東南巽皋絳字河,則海竹葉,卻在忙於何事?


    正所謂,歲月是把雕刻刀,光陰劃過萬物變。曾經頑淘魚兒的轉世金鱗仙君海竹葉,在過了十年以後,又是怎生模樣?說他業已長成,相貌清新俊逸,好一張人羨神妒天顏臉;性子卻是頑淘中又帶分寸,直率而不胡亂放肆;他的歸去來兮耍得得心應手、爐火純青;讀書更是搜奇嗜博,鉤深摘異;另外,還與其師箬竹習得一手好丹青。


    話道滄竹瓊奉箬竹之命追查丹鶴妖婻靈阿同一日,箬竹這樣對海竹葉說道:“海葉!北坎神皋狄崇海一帶,盛傳冥王魔陀斛卑有望衝出濱雨藩籬。此謠言日趨漸甚,以致千鬼百魅蠢蠢欲動!冥王衝出禁錮之真假不論,但近些年妖魔囂張,鬼蜮(yu)不安,四下尋機害生,卻有證見。縱是空穴來風,我等也不得掉以輕心!為師已命滄瓊追蹤丹鶴妖,而你,趁此功夫,前去北方一探虛實。果有異動,我仙界當作準備!”海竹葉笑答:“師父寬心!若冥王果然不安分守己,海葉再將他封印回去!”


    卻說冥王魔陀斛卑,八百多年前被千秋白不留封印在狄崇海第三圈綏服圈的葦鳩島蘆花灣。海竹葉到達那處,睹其風景秀麗,不禁感慨自語:“紛紛蒹葭隨風飄舞,又有鳩鳥翩躚、“喈喈”相和,日光溫暖,海風味鹹,本是個修身養性的好處所,可惜成了鎖妖地!”?琈(tu·fu)雲接道:“若非他作亂,也不至於失去自由,辜負這一片好光景!”


    海竹葉行至冥王斛卑被囚之地,這裏是蘆花灣唯一落雨處。原是一普通露天方形地塊,四周一圈籬笆圍繞,籬笆圍欄本也是尋常木籬,隻因千秋白施下監靈術,此地終年濱雨不絕,遂得名“濱雨藩籬”。斛卑失去內元丹,無論怎樣掙紮,總也走不出這方小小雨中天地。


    但道冥王斛卑在濱雨藩籬中,遙見一天顏俊郎,身著疊金絲袖衫、駕著貓熊團雲飛來,心中訝異不止。至海竹葉落下雲頭近前,斛卑坐在雨中,側目問道:“小子何者?來我大冥王神陀斛卑的濱雨藩籬,有何圖謀?”海竹葉恭敬施禮笑答:“本乃西兌神皋鍾鶥山忘己洞仙姑箬竹座下弟子仙君海竹葉,今日抽閑,特來探望斛卑前輩!”“哈哈哈——探望?”斛卑陰聲怪調大笑道,“你是來看本冥王壽數還剩幾何,幾時化作烏有,你鍾鶥才敢安枕,那千秋白才得舒心!”海竹葉接道:“晚輩特來探視,前輩何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斛卑猛然起身,憤憤道:“小人?究竟誰才是小人?”他怒視海竹葉,又道:“我斛卑平生最恨二人:一為千秋白,二者鍾鶥慧箬。你是鍾鶥弟子,必是慧箬傳人,則撕裂你的心肺,嚼碎你的筋骨,也泄不盡我心中憤恨!”斛卑怒火中燒,使出渾身力氣掙紮,想要衝出濱雨藩籬。海竹葉歎道:“前輩何故如此憤慨、如此執迷?海竹葉與前輩並無仇怨。前輩與師祖或是千秋前輩的恩怨,也早該隨清風逝去。況且,前輩根本走不出這濱雨藩籬,解不了監靈術的禁錮,又何必白費氣力,虛耗元神?要晚輩說,在此鳩鳥鳴嚶、葦花飄飛的好地界,恬淡度日,不也甚好?”斛卑冷笑道:“隨清風逝去?可笑至極!你無知小輩,膽敢口出狂言訓誡我大冥王?我斛卑,一生光明磊落,敢愛敢恨,立於天地之間!後皇皆可為證,我為愛妻報仇雪恨,氣貫長虹,何罪之有?卻是那千秋白和慧箬陰險狡詐,狼狽為奸,以所謂匡救蒼生為由,困我於淒淒冷雨!清風耳邊響,我卻難拂一絲;豔陽頭上照,我卻難擷一縷;終日隻有淋漓苦雨為伴!漫漫八百餘年,個中滋味,你區區黃須小兒,安能明白?”海竹葉答道:“此言差矣!你率妖魔鬼魅肆虐人間,屠害悠悠眾生,師祖和千秋前輩豈能坐視不理?關你在此思過,期你省心養性、痛改前非,前輩你卻不知悔悟,又縱手下禍害人間,豈不可恨?”斛卑愈怒道:“可恨?我大冥王斛卑,一柄寒刀縱橫三界九皋,瀟灑六合八極!小子你也該聽過,三尺雖冷,七尺有情!我傷凡人,是那些凡人該死!”海竹葉對答:“前輩倚仗手中寶刀三尺冷,複罷血仇,卻還牽連無辜,不休不止,直至今日,尚造餘孽!前輩可知,丹鶴妖自東北艮皋開始,又殘害了多少無辜?”斛卑聽罷,仰麵大笑道:“婻靈阿——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終有一日,我大冥王神陀斛卑衝破禁錮,必要重新奪回失去的一切!”看見斛卑毫無悔過之心,海竹葉氣憤道:“看來前輩終究冥頑不靈,海竹葉隻得加施監靈術,固你封印。你永遠別想踏出蘆花灣!”說完,海竹葉施法運功。斛卑冷笑道:“區區小子海竹葉,任你怎樣加固封印也無用,我斛卑早晚出去,第一個將你剝剮!”海竹葉施法畢,又道:“哪日前輩憤恨疏解,隻管派個懂事的小妖前往告知海竹葉,晚輩定當守約,前來與前輩笑談!”語畢,海竹葉駕著?琈雲,繞狄崇海各海島探查。


    話說北坎神皋,一片狄崇海廣闊無際,劃分為一中心和五大圈。一中心是指狄崇海最中央大冥王島,坐落方圓六千餘裏的大冥王殿,乃是冥界陽冥司的首府,亦即冥王斛卑舊日居地。大冥王殿向外延伸,第一圈為甸服圈,曾是陽冥司一眾妖官魔首所居;第二圈為侯服圈,第三圈為綏(sui)服圈,第四圈為要服圈,第五圈為荒服圈,則是其他妖魔按品階遞減居住。自冥王斛卑敗北,眾妖徒四散逃亡,躲進深山溝壑。千秋白將斛卑鎖在第三圈綏服圈葦鳩島蘆花灣,及至滄竹瓊與海竹葉屢番將不安生的作祟妖魔困囚於諸島嶼,狄崇海五大圈淪為仙界鎖妖之地。荒服圈再向外,開始零星有凡人居住。


    說他海竹葉查探諸妖籠魔鎖無恙,深舒氣,稍稍安心,及至第五圈荒服圈一涼亭處,發現一少年。那少年一身土灰,鶉衣百結,掣襟露肘,躺在亭欄側,氣息微弱。海竹葉驚怪異常,自問道:“此鎖妖之地,為何會有這樣一少年?他是凡人還是妖魔假扮?”海竹葉帶著戒心,高聲問道:“少年!為何會在此處荒服亭中?”那少年眉頭微蹙,鼻翼稍動,卻昏昏無力作答。海竹葉不知其身份,端詳一番,見其奄奄一息,心生惻隱,遂上前為其把脈,發現其乃凡人脈息,才放下警戒,而後,將少年帶出荒服亭,送至凡界醫館診治,又為其添衣備食。


    休養半日,少年蘇醒,漸漸恢複氣力,起身致意。海竹葉問道:“你是何人?多少年歲?為何會落至魔窟荒服圈?”這少年心有餘悸,麵帶驚恐,答道:“我名之籬,一十有二,二百裏外山野人家,家中隻有年邁祖父相依為命。三日前,我於山中伐柴,忽然一陣黑風卷來,我頓覺頭目暈眩,醒來卻在那荒服涼亭中,不知其他。多謝兄長相救!敢問兄長尊名?”海竹葉笑答:“本乃海竹葉,西兌神皋鍾鶥山弟子,你叫我海葉便可。”之籬驚喜連連,叩首告謝道:“竟是鍾鶥仙山神人!再生之恩,恩報無門,海葉兄長,請受之籬一拜!”海竹葉扶起之籬,笑道:“救護蒼生,我鍾鶥使命,何需如此?”之籬起身問道:“敢問海葉兄長到這妖窟為何?”海竹葉作答:“奉師命探查鎖妖地境況,於亭中偶遇之籬小兄弟。我料,小兄弟必是遭小妖襲擊,被擄至亭中,而那小妖尚未來得及下手。”之籬驚恐萬狀,哀歎道:“生活在這北坎神皋,終日憂心妖魔,提心吊膽,凡人肉胎,絲毫沒有自保之能,欲得安穩,夢比登天!”海竹葉笑著寬慰道:“之籬兄弟莫要太過恐慌!我鍾鶥山斷不允許妖魔橫道、為亂凡界!我先送你回家,保你一路平安!”


    海竹葉送之籬至其所言山野居處,卻見金蛇火龍燒漫山,烈光大亮,焰舌四溢,通天如霞,山中樹木似紅綃,鳥獸奔命逃,峻石粉化溪澗幹,萬物嗚呼休!之籬見狀,嘶心痛哭呼喊:“祖父!祖父……”他不顧性命向火中奔跑。海竹葉攔住之籬,自己飛向前去,有心搭救,可惜為時已晚,那方茅舍庭院,一片煙霾。海竹葉撲滅山火,從廢墟中翻找到之籬的祖父——隻剩焦炭一具,麵容已無法辨識。“祖父!祖父……”之籬撲跪在地,哀嚎不止,捶心泣血。海竹葉隨之悲憫。


    之籬將那具屍身安葬,自跪於墓前,長泣道:“祖父歸天,可憐之籬,無家無親,今後,該何去何從?”仁善的海竹葉聽其悲悲慘慘之言,如何能不愈加傷感?他啟口寬慰道:“之籬小兄弟!老人家超生,遠離塵俗是非,升仙成神!小兄弟切宜保重自身,莫要太過悲傷!”之籬拉著海竹葉的胳膊,哭求道:“海葉兄長,可否教之籬仙法?之籬若會仙法,何懼妖魔?祖父也不會火中殞命!求海葉兄長可憐之籬,教之籬仙法!”海竹葉本是俠義心腸、仁慈肚腹,如何能置之籬於不顧?他不假思索答道:“如蒙不嫌,海竹葉願帶之籬回我鍾鶥山,拜於師父箬竹仙姑座下,修煉仙法,共誅妖魔!”之籬拭幹眼淚,叩首告謝道:“多謝海葉兄長不棄!果能得尊師仙姑相教,之籬肝腦塗地,不辭不悔!”由是,海竹葉攜之籬同回鍾鶥,時滄竹瓊尚未歸來。


    鍾鶥山忘己洞水突殿內,海竹葉向仙姑箬竹備陳前情,又道:“師父!之籬淒苦,海葉不忍他居無定所、漂泊流落,遂擅自做主,帶他來鍾鶥,還望師父見憐,收他為弟子!他若修得仙法,於蒼生也是有益!”“之籬,你上前來!”箬竹笑道。應箬竹之言,之籬走近。箬竹把其脈,摸其骨,撫其額,觀其目,沉思片刻,而後歎道:“可憐稚子,遭逢不幸!既有海葉引薦,本仙姑便收你為徒。”


    箬竹領之籬往神封殿,說道:“你排‘竹’字輩,是為之竹籬,可願意?”在海竹葉及三隻竹突鳥的見證下,之籬敬拜鍾鶥曆代師長仙位,連連叩首,百般答應:“之籬願意!祖師、師祖、師父在上,受之籬拜禮!再拜師兄!”聽得箬竹又道:“之籬!為師為你取血!”“取血?”之籬詫異如當初的滄竹瓊和海竹葉。聽得海竹葉解釋道:“凡我鍾鶥弟子,拜入師門,先賜名,後取足心血一滴!”之籬又問:“待作何用?”“待作何用,一切盡在師父掌握!你我隻需照行!”海竹葉作答。之籬點頭不多言。隻見箬竹取出六葉白玉竹針錐,刺破之籬左足心,取出一滴血,同樣收入鶥舌瓶。海竹葉笑道:“奇跡就將出現!”之籬不解,低頭自看,足心現出一枚六葉白玉竹花。之籬驚喜不迭,問長問短。海竹葉笑道:“恭喜之籬師弟得到我鍾鶥徽記!”箬竹又道:“之籬,你既入師門,當遵門規,需知取血一事,鍾鶥絕密,不得外傳!”之籬再點頭。


    一眾重回水突殿,箬竹笑道:“你師姐滄瓊追蹤鶴妖尚未歸來,一應門規,就由海葉教你。”之籬點頭。海竹葉笑道:“師父!海葉引之籬師弟熟悉鍾鶥情形。”卻聽白點笑道:“海葉且不急!之籬入門,當換去這一身凡人裝束。我已為之籬準備袍服,承靈殿裏也收拾好臥房,且先讓他前去看看,中意與否?”海竹葉笑點頭。煙兒激動得跳上跳下,旁邊擱下竹葉勺,說道:“我鍾鶥山愈發熱鬧了!之籬!這是竹花蜜,是我煙兒親自為你準備的!”之籬感動萬分,一飲而盡,再三告謝。海竹葉笑道:“等你在這裏待久了,你就會知道,煙兒,是最不需要以禮相待的!”煙兒卻滴溜著眼睛說道:“海葉,你這話我可不愛聽!論行輩,我煙兒也是之籬師兄!”箬竹笑道:“論理,確是如此!”便見之籬恭恭敬敬向煙兒躬身作揖,道:“煙兒師兄在上,請受之籬大禮!”而後,之籬又向白點、黑點一一行禮。眾位皆喜歡這個身世淒慘而彬彬有禮的之籬。箬竹又道:“之籬!按例,為師當贈你一樣法器,然你是凡人,尚不曾修得一招仙法,為師遂想,先授你一些基本功,看你悟性如何,以後,再斟酌應手的法器給你,你看如何?”之籬再跪拜道:“一切皆聽師父尊意!”


    但道滄竹瓊封印丹鶴妖回歸後,見之籬眉宇中透著機警,練功如陸地獵豹、滄海鮫魚,靈活自如,快捷機巧,心中十分歡喜,遂笑對箬竹道:“師父!之籬年紀雖小,卻是塊天生修仙的好肌骨!滄瓊以為,法器庫中,畫檀手弩,非他莫屬!”箬竹笑道:“畫檀手弩,以李檀木為骨,冰蛛絲為弦,可連發數支畫檀矢,小巧便攜。為師也留意許久,正欲將其贈於之籬,不想,滄瓊先說中為師心意!”海竹葉笑道:“看來,之籬與畫檀手弩是前世修來的緣分!海葉這就帶之籬去法器庫!”且說著,海竹葉拉之籬準備前往法器庫。“海葉!”箬竹卻笑著打斷道,“為師意在親手將畫檀手弩交給之籬!”單道之籬聽見這話,心中暗思:“箬竹攔下海竹葉,此舉分明是不願我進入法器庫,卻這般堂而皇之,看來,她對我尚存戒心,也恰恰說明,鍾鶥法器庫中確有玄機!”不過,之籬麵上卻感激涕零道:“多謝師父重看之籬!之籬必不忘師父大恩!”說完,他再叩首大拜。


    鍾鶥師姐弟三個,每日一起習練仙法,不消多說。直到這個中秋,箬竹帶上之籬並煙兒前往東震神皋虞契不留刹。煙兒自淘氣,於霞翅雲上,貼著之籬耳邊,低聲交代道:“之籬!到虞契之後,你隻管與箬竹師父入地宮祭拜。你師兄我,煙兒,自有要事去忙!”箬竹竊笑,隻作不聞。之籬聽海竹葉透露過煙兒偷吃菩提果之事,遂笑答:“煙兒師兄但去辦大事要緊,師父這裏,你師弟我,之籬,自當侍奉!”煙兒笑道:“要煙兒說,整座鍾鶥山,唯之籬師弟最有眼力勁兒!”之籬再笑道:“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這些道理,還不是煙兒師兄平日裏教得好?”煙兒歎笑道:“跟明白人說話,就是省心!煙兒且先小憩(qi)片刻,養精蓄銳。煩勞之籬師弟到時叫醒你師兄!”之籬恭敬作答:“必不會誤了師兄大事!”


    至虞契山,煙兒輕車熟路,飛向悲咒紅菩提樹去,之後遇到一衝,不需再述。


    卻是話分兩頭說。道這之籬同箬竹進入千秋白陵,祭拜之禮,一如舊例,不需贅述。然而,待九孔蓮花燈中燈油燃盡,箬竹走在前麵,先出地宮;之籬慢慢吞吞跟在後頭,趁箬竹不提防,竟暗施七星攝物法,將不留的舍利血紫珠竊於袖中。正是之籬此舉,致使一衝後來進入千秋白陵找不見舍利血。箬竹並未發覺之籬異動,隻是笑道:“之籬,去尋煙兒,打道回山!”


    於那返程霞翅雲端,煙兒因為在悲咒紅菩提樹下遇見一衝,心裏憋著事兒,想要告訴之籬,遂在之籬肩頭低聲反複叫喚:“之籬!之籬!”然而,之籬遲遲不應,閉目良久,恍若睡著,其實心中思忖:“我欲複仇,可恨千秋白一世竟已終結,隻得尋其轉生之胎!可他千秋白是一犯錯神仙,若其隻墜凡一世,仙元早已返回,我豈不是要打進天宮?如今偶得他圓寂後肉身所化舍利血紫珠,又當如何處置?看來,我需尋找機會與父親商議!”“之籬!”煙兒聲音越喊越高。之籬這才回過神,笑問:“煙兒師兄,喚之籬何故?”煙兒覺得不可思議,驚訝問道:“你如何這般疲累,坐上雲端就睡著了?煙兒喚你良久,也沒個應答!”之籬連聲道歉,扯謊解釋道:“非是睡著,而是之籬區區凡胎,騰雲在空中,尚有驚恐,默念安寧經以圖內心寧靜,正是投入,未聽見煙兒師兄招呼,師兄莫怪!敢問師兄,有何吩咐?”“無事!無事!”煙兒本口快心直,想將偶遇一衝一事相告,忽又記起滄竹瓊曾有交代,紫衣少年之事不可言於旁人,包括海竹葉,於是作罷。


    故事說到此處,卻要問,之籬究竟是個什麽來頭,他為何盜竊舍利血?內中因由,還需這樣道來。


    那是八百多年前,冥界大冥王斛卑,一個俊發秀郎,威武英勇,魁偉豪邁,醉玉頹山,不羈放縱,他最愛獨自臨曆九皋,遨遊八極,恣意逍遙。卻說那一番,斛卑遊至東南巽皋一片森林,他於樹蔭下臨湖沐風,正是快意舒懷時,忽聽槳櫓“嘔啞”聲。斛卑繞湖而行,透過茭白叢,看見一女子,粗衣麻布,清麗簡約,樸實無華,沒有瓊琚(ju)佩玉奢華,不帶胭脂香粉俗氣,泊舟罷,踏上岸邊木石路。那女子攜起魚簍,簍中收拾得各色雜鮮幹淨利落,正要離開湖邊。說他斛卑,在狄崇海大冥王殿,成日裏與一眾妖豔魅靈為伍,這方見此女子與眾不同,不覺心緒蕩漾。正所謂“心動不如行動”!斛卑向前搭訕:“請姑娘留步!”那女子回首輕聲問:“公子是何人?喚我何事?”斛卑施禮笑答:“在下斛卑,遊玩至此,口舌焦渴,想討杯熱茶喝,不知是否叨擾?”女子略略點頭,應答:“前方寒廬,公子若不嫌棄,可稍坐待茶。”斛卑心中大喜,說道:“多謝姑娘良善!敢問姑娘芳名?”女子笑答:“公子叫我鹿籬即可。”斛卑笑讚道:“鹿鳴嚶嚶,新籬青青。姑娘之名,是個好意境!”鹿籬莞爾一笑,道:“公子取笑!”


    斛卑成功接近鹿籬,落座於廬外的茶亭之中。鹿籬烹茶奉上,斛卑告謝。飲茶間,斛卑佯裝不知,笑問:“路經寶地,敢問此地何名?”鹿籬回答:“鹿籬亦不知此處真實地名,隻見林間湖中多生茭白,便自稱此地為茭白森林。公子若想知道真名,還需尋土著人打聽。”斛卑驚訝問道:“怎麽,姑娘不是此地人?”鹿籬搖搖頭。斛卑再發問:“則姑娘是哪裏人氏?”鹿籬泛起傷感,苦笑不語。茶湯見底,斛卑不願離開,遂笑道:“斛卑量大,可否再續?”鹿籬笑點頭,又烹一壺新。斛卑暗思量:“需得尋個法子留下來!”於是,他暗施魔法,霎時間,暴雨傾盆。


    這一方廬舍暴雨連綿不絕,斛卑佯裝歎息,道:“煩擾鹿籬姑娘賞茶,斛卑心內惶恐不安,本不願多作叨擾,然這驟雨遮天阻前程,水流漫道行路難!姑娘可否容斛卑再小坐片刻,靜待雨散雲消?”鹿籬見天上雨幕倒掛,地上積水成窪,湖泊早已與木石路連成汪洋,起歎道:“兩頭亙連天與地,織就人間冷寒濕!”歎畢,她笑答斛卑道:“公子但坐不妨!”斛卑笑著告謝道:“多謝鹿籬姑娘體恤!姑娘良善,何異於菩薩下凡!”鹿籬笑答:“正所謂‘善不可失,惡不可長。’舉手之勞,何足公子多言?不過,片刻之前還是晴天朗日,這驟雨卻來得蹊蹺!”斛卑笑道:“正可謂‘天有不測風雲’!晴雨在雲,不在我凡人之算。”鹿籬歎道:“正如雨之或起或消,人之命順命歹也由不得自己!”斛卑聽鹿籬慨歎,見她細眉間傷感難掩,於是道:“鹿籬姑娘!若有憂煩,可說於斛卑聽,或能寬慰一二!”鹿籬苦笑不語。斛卑自揣摩:“她必有憂傷舊事!”思罷,他又笑道:“看這雨絲羅織,一時半刻不像會停。鹿籬姑娘,不如閑話以消磨時間?”鹿籬笑問:“斛卑公子何來?”斛卑笑答:“斛卑乃是北坎神皋人氏,小門小戶,略讀詩書,酷好寄情山水。這番來到東南巽皋,迷於林中,口舌焦渴,幸蒙姑娘相助!姑娘家中可還有他人?斛卑拜見一二!”鹿籬搖頭道:“獨居在此,並無家人相伴!”斛卑歎道:“林深多虎豹猛禽,姑娘獨居,極不安全!若是有病有痛,也沒個照應!”鹿籬苦笑道:“縱使虎豹豺狼,也好過人性貪婪!此處雖凶險無依,廣大時空裏,卻是鹿籬唯一棲身處!”斛卑再道:“聽姑娘話音,似是曆經孤苦事,心中多煩惱!姑娘若信得過斛卑,斛卑願為姑娘解憂!”且言,斛卑輕抖手指,暗裏又施魔法。


    正是:因得冥王百般柔情,才教凡女敞開心扉。


    畢竟,鹿籬遭遇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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