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維希,雖然無法擺脫激素的控製, 的確讓人沮喪,但你不必……你剛才連聲音都變了, 比你平時音量低了至少十個分貝,而且沙啞。”


    她的聲音當然沙啞,不僅沙啞還微弱。


    ……她疼,她冷,她虛弱,她還頭痛,怎麽可能還中氣十足?


    路德維希默不作聲地又翻了一頁書, 不說話了。


    夏洛克終於察覺到有什麽不對了, 他握住路德維希的手指,皺了皺眉:


    “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我的手一直放在外麵,當然比你冷……”


    夏洛克“啪”地打開了燈,終於看清楚了房間裏的一切。


    “你怎麽了?為什麽你臉上都是汗?”


    路德維希避過夏洛克伸過來的手:


    “因為我有點熱……你還要睡覺嗎?這樣你睡不了, 要麽我去書房看書。”


    她拿著書坐起來。


    隻是, 就在她在地上尋找鞋子的時候,身後忽然一陣大力。


    夏洛克一手環住她的腰,一手護住她受傷的手腕 ,輕輕向後一帶,連力氣都不費,就把她整個人壓進了被子裏。


    他的動作並不溫柔,路德維希猛然間身體的姿勢發生變化, 子宮就像是被什麽扭了一下。


    路德維希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躺在柔軟的被子裏 ,一下子緩不過來。


    她生理期的時候,真的就像要死了一樣。


    不過還好隻有第一天是這樣,第二天痛感就會減輕一些。


    “從你應對的態度,和剛才的談話,你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麽問題,隻是不願意告訴我……”


    夏洛克側身靠在床邊,靠在她的一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他語氣平靜,路德維希卻莫名其妙地有點……懼怕。


    “……我最後再問一遍,你怎麽了?”


    路德維希把臉朝向枕頭的一側:


    “一點著涼罷了,不必這麽大驚小怪。”


    “著涼不是這個症狀……伸出舌頭。”


    路德維希裝作沒有聽見。


    夏洛克冷冷地看了她一會兒,也沒有作聲,隻是從一邊路德維希折疊好的大衣口袋裏,拿出了自己的手機。


    他沒有像他平常那樣發短信,破天荒地,他直接打了一個電話:


    “讓醫生來。”


    “……”


    路德維希捂住額頭,拉了拉夏洛克的睡袍袖子。


    “不用叫醫生,真的沒有什麽大事,我隻是……缺鐵罷了。”


    這次換夏洛克不理她了。


    電話那頭對方不知說了什麽,路德維希隻聽到夏洛克冷漠地回了一句:


    “我的病人顯然不相信我的醫術……讓考文特醫生過來……什麽,他已經去逝了?”


    路德維希最後還是忍不住坐起來,搶過夏洛克手裏的手機,看也沒看通話人的名字,直接按掉。


    夏洛克臉上像結了一層冰霜:


    “搶人電話可不像是自詡‘有教養’的人該做的事。”


    路德維希把手機扔到一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手機順著床單滑到了地上。


    但他們誰也沒有想著去撿。


    “如果你不想讓我搶,我怎麽可能搶的到?”


    路德維希語氣也有一點不好了:


    “我說了,我隻是有點缺鐵,沒有大礙,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


    夏洛克沉默了半晌:


    “缺鐵會缺到全身冒冷汗?你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從你肌肉的緊繃程度,你顯然疼得不清……”


    他抿著唇,頓了一下:


    “而我卻連你疼在哪裏都不知道。”


    路德維希臉埋在枕頭裏。


    她現在十分想念貝克街那個小房間。


    雖然她的臥室會被夏洛克時不時地撬撬鎖,但相對於這裏,貝克街仍顯得十分自由。


    在那裏,至少不會有人幹涉她安穩地度過她的生理期,她可以趴在床上,一身汗臭地躺一天,然後洗完澡,神清氣爽地出去告訴夏洛克,她隻是閉關進行自我修煉。


    最討厭被逼著解釋問題了。


    “我沒有什麽問題,大姨媽,我隻是大姨媽來了。”


    夏洛克皺眉,作為英國人,即便是福爾摩斯,也對中國人的典故理解無能:


    “哦,維希,如果是你母親來了我還能接受,但相信我,你母親那邊沒有姐妹。”


    水深火熱中的路德維希,沒有注意到夏洛克對她家的情況比她自己更了解。


    她隻是煩躁地用枕頭遮住耳朵:


    “……脫落。”


    “你說什麽?”


    路德維希翻了一個身:


    “周期性黃體脫落,通俗來說就是生理期……如果你還有什麽問題,請翻書或查找手機。”


    她語氣依然不好:


    “然後,請你出去,或者另外給我安排一個房間……我五六年都是這麽過來的,實在不想被人這麽逼問一遭。”


    身後有一分鍾,路德維希沒有聽見夏洛克的聲音。


    她以為夏洛克走了,於是把枕頭拿了下來。


    然後,她就聽見夏洛克輕聲說:“抱歉……我忘記了。”


    路德維希話都不想說……忘記?樂世微是偶然撞見她買衛生條才知道她的生理期,夏洛克才不知道呢。


    但夏洛克想起的卻是,昨天她在紙牌屋咖啡廳裏,確實提到過生理期的事,還說了“預計自己會疼死”。


    這些記憶的的確確在他腦子裏……隻是,當他剛才看見她臉色發白,小聲吐息緩解疼痛,卻偏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時,就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他的腦子裏什麽都沒有。


    他什麽都沒有想起來。


    他芯片一樣的記憶力,不僅僅漏掉了她在咖啡屋裏的對話,還連帶卡死了自己信手拈來的醫學知識。


    這種完全不能控製自己大腦的情況,他曾說過,不會允許它出現第二次。


    但現在……第幾次了?


    夏洛克俯下身子,慢慢躺在她身邊。


    他用一隻手臂摟住她的腰,語氣是一如既往地淡漠,卻偏偏,在明寐不清的晨光中如此清晰:


    “我是你的伴侶,這種事情如果連你的朋友都可以知道……對我更沒有什麽不好說的。”


    路德維希懶得拿開他的手。


    她蜷縮在夏洛克的懷裏,整個人彎成了一尾蝦:


    “我不是覺得不好意思,我隻是覺我沒有必要特意報備……說了有什麽用?我的子宮又不可能跑到你身上去,疼痛也不能減輕。”


    夏洛克沉默了一會兒:


    “無論是從身份角度還是醫學療養角度……你當然應該告訴我,我懂的醫學知識比你全麵得多。”


    “……你是指你在婦科方麵的醫學知識很全麵?”


    “……除了這個。”


    路德維希握住夏洛克的手……當然不是溫柔的回握,她隻是想把夏洛克的手拿遠一點。


    現在的姿勢……她疼並尷尬著。


    “所以說,你也不懂這一方麵,而且這是相互的,就像,如果你哪一天早上夢遺了,總不會特地發一條短信知會我……那麽對應的,我也不用專門告訴你。”


    “……”


    夢遺?他的小女朋友這是疼到語無倫次了。


    夏洛克頓了一下,隨後更緊地摟住她。


    但是這次,他很小心地沒有碰到她腹部的位置,隻是手環繞著她的肩膀,把她纖細的身軀鎖進自己的懷裏。


    “我會的……所以對應的,你也要告訴我。”


    他的語氣仍然是淡漠的,聽不出過多的情緒:


    “因為如果有那麽一天,也一定是因為你……你總該為此負一點責任。”


    路德維希目前的狀態,叫做,受寵若驚。


    原因是,剛才,夏洛克竟然親手為她端來了早餐。


    注意,重點不是早餐,重點是:他,親,手。


    路德維希依稀還記得,貌似在很久很久以前……不,就在一個星期之前,在他們還住在貝克街的時候,夏洛克的早餐還屬於不端到他嘴巴邊,他就不會去碰叉子的狀態。


    夏洛克把早餐放到床頭櫃上:


    “我下午呆在家裏。”


    “……你不去破案麽?”


    他的語氣波瀾不驚:“今天倫敦的罪犯集體休息。”


    “……真是好巧,他們是在推特上互相艾特交換信息,然後不巧被你看到了嗎。”


    路德維希默默用左手拿起了叉子。


    盡管她單手十分不方便,她也沒有開口叫夏洛克幫忙,隻是自己試著用左手把小櫻桃叉進了自己的嘴裏。


    夏洛克張開嘴:“你……”


    路德維希回頭:“什麽?”


    夏洛克靠在沙發上,手裏拿著她的書,又淡淡地把視線轉回去。


    “沒什麽。”


    倒是路德維希忍不住了:


    “你其實可以讓老約翰,或者其他仆人端上來的,你親自端給我……總會讓我覺得,我吃的是‘最後的晚餐’。”


    “……”


    夏洛克手裏的書翻得很慢……他最近好像突然對她的筆記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漫不經心地問:


    “你看上去胃口不太好……中午還吃豬扒嗎?”


    “不太想吃。”


    “那麽,我們去東區的中餐廳?你喜歡吃中餐。”


    “不太想去。”


    路德維希根本沒有吃什麽,除了一些水果——看到英國人精致的甜點和西餐,就會想到這些看似華麗的東西實質上有多麽的難吃。


    夏洛克在把餐盤端下去的時候,皺了皺眉,卻沒有說什麽。


    回來的時候,路德維希已經坐在床上在看書了。


    於是福爾摩斯先生看著路德維希小姐蒼白的臉色,和因疼痛而繃緊的下顎,又皺了皺眉。


    可他依然沒有說什麽。


    他隻是拿了一本醫書,半靠在床的另外一邊,安安靜靜地讀起來,修長的腿擱在白色的床單上,姿態閑適而隨意,帶著一點懶散,又帶著一點貴族的腔調。


    他腳上穿著棉質的黑色襪子,黑色的西裝褲腿與襪子之間,露出一截蒼白的腳踝。


    太陽從山崗上升起,星星點點的斑駁光點落在他拿書的手指上,他的皮膚是白種人傲慢的色彩,白得像要融化在陽光裏一樣。


    ……脈管裏,注滿的是陽光,而不血液。


    當他閱讀時,他的手指不經意地撫摸過書脊,當他思索時,他輕柔地摩挲那些潔白的紙業。


    就像——


    就像,在撫摸愛人的肌膚。


    ……


    路德維希垂下眼睛,強迫自己把視線放在麵前的考試資料上。


    她麵前的書是各個國家的詩歌匯總,茨維塔耶娃的詩行,透過鉛和墨的痕跡,透過一百年的時光,在愛情的陵墓前,低聲吟唱。


    脈管裏注滿了陽光——而不是血液—— 我獨自一人,對自己的靈魂, 滿懷著巨大的愛情。


    ……


    路德維希怔怔地看著那些鉛字,隻覺得那些墨色的手寫體英文,都變成了獸,張牙舞爪地在書頁上叫囂。


    這樣地……手足無措,不合時宜。


    她在這一頁上停頓了良久,終是,慢慢地,翻過了這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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