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江南官場被大清掃,改革派和守舊派同時出手爭奪官職,關鍵時刻還是改革派棋高一著,順利奪下不少高位官職。


    改革派的實力進一步擴張,逐漸成了氣候,有了幾分和守舊派分庭抗禮的底氣。


    十二月底,寒冰臘月,陸欽再次病倒。


    他病倒時,正在靜心齋上課。


    當時覺得眼前一黑氣血上湧,對下方那些學生道一句“你們自行學習”


    ,就扶著書桌坐在椅子上,隨後眼前一黑直接昏過去。


    再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寢室裏,鼻端有淡淡的安神香氣味。


    他抬起手,掀開深色床幔,側著頭靜靜望著外麵,就看到在桌子上有一支紅梅灼灼盛放著。


    在他昏迷前,紅梅可還沒有開。沒想到再睜開眼睛就盛放得這麽好了。


    “老師醒了。”


    一身紅色長裙的衡玉披著鬥篷從外麵走進來。她開門關門的動作極快,沒讓外麵的呼嘯寒風吹進來。


    “醒了。”


    “我扶您起來。”


    從躺著改為坐著的動作很簡單,但做完這個動作,陸欽的氣息就有些喘了。他問:“我昏迷多長時間了?”


    “昏迷了快兩天。”


    回答問題時,衡玉的手指搭在陸欽腕間為他把脈。


    陸欽的目光也落在腕間,稍等片刻,他溫聲問道:“玉兒,我還有多少時間?”


    搭在腕間的手指輕輕顫抖。


    沉默片刻,衡玉閉了閉眼才回:“老師的身體不適合用重藥,依照現在的用藥……應是三個月之間。”


    “那可否換個藥方,給我下一些重藥。我想看著書院第二屆學子考完殿試金榜題名,也想再看一看書院的玫瑰花開。??”


    陸欽提出了一個,對他自己、可能也對旁人很殘忍的要求。


    他的身體一方麵是年紀大了,一方麵是病沉。這樣的身體用重藥是可以延續生命,但在接下來的時日他肯定會很痛苦。因為藥物反應會極大。


    衡玉沉默。


    陸欽就輕歎出聲,攥緊她的手。可是他剛清醒,身上沒什麽力氣,衡玉隻好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這個要求是任性了,也讓你很為難。可我剛剛想了想,我這一生這麽長,少時為自己的前程、為母親的期望而活,後來為這天下而活,無妻無子孑然一身,若不是遇到你收你為徒,興許早早就老死甘城。”


    “孩子你看,即使我一直以先賢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我也有血有肉,一介肉體凡胎。我真的很想……很想在閉眼前像尋常人一樣任性一回。”


    “也許讓你為難了,但老師突然……有些意難平。”


    世人總說什麽“老頑童”“老頑童”,陸欽這一生克己求真,也許是死亡將近,他也想體會一下任性的滋味。


    衡玉剛從外麵進來不久,她的手還帶著淡淡的涼意。但陸欽的手比她還涼,好像是一塊寒冰般。


    她閉著眼睛,緩了緩氣息才道:“讓老師此生了無遺憾,是我這個弟子應做的。”


    她鬆開陸欽的手,幫他蓋好被子,“廚房那裏有白粥,我讓人送過來。老師兩天沒吃東西,腸胃有些弱,現在隻能用些白粥。”


    推開房間門時,外麵的寒風卷著雪花往衡玉身上打過來。


    她看著白茫茫的雪地,輕輕垂下了眼。


    下了重藥後,陸欽的精神勁逐漸好起來,但他的藥物反應也很大,渾身上下經常莫名其妙發疼。


    不過,都能忍受。


    二月份考取會試時,陸欽像當初一樣,親送這些學子入考場。


    三月份殿試時,他依舊沒能很好的習慣,不住的在為這些學子緊張。


    金榜題名叩謝師恩時,他一身紅色長衫立在最前方,看著麵前那四十多名意氣風發的學子長揖到地叩謝師恩。


    入了四月,他的病越發加重,已經很難再下地,也不能輕易吹風。


    一覺睡醒,陸欽詢問,“書院的玫瑰打花苞了嗎?”


    衡玉溫聲道:“有不少都打了。依照規律,大概半個月後可以完全盛開。”


    半個月啊……


    想到剛剛做的那個夢,陸欽微微垂下眼,那他的時間也許隻剩下這最後的半個月了。他想趁著這段時間寫一篇文章,把自己這畢生感悟都記錄其中。


    陸欽提出此事,衡玉立即答應下來,“那老師口述吧,您說,我代您寫。”


    已至此時,陸欽想做什麽她都會順著。


    反正……也就這幾日的時間了啊。


    在靜靜等待玫瑰花開放的這段時間裏,陸欽昏睡的時間很多,偶爾清醒時都在口述文章。


    這天清晨,衡玉一覺睡醒,梳洗之後走出她的寢室,打算去蹴鞠場鍛煉一番。


    路過玫瑰花圃時,她神色間露出幾分驚訝——依照規律,這些花該是五日後盛開才對,沒想到一夜之間,居然有這麽多花朵盛放著。玫瑰的馥鬱香味縈繞鼻端。


    看著這些灼灼如火、生機勃勃的玫瑰花,衡玉臉上不禁多出幾絲笑意。


    她勾起唇角,心情輕快,也不打算再去蹴鞠場鍛煉了,直奔陸欽的院子打算通知他此事。


    但門口打開,瞧著門後站著的陸欽已是一副穿戴整齊的模樣,衡玉有些怔愣,“老師今天怎麽起這麽早?”


    而她沒說的是,陸欽今天怎麽這麽精神,精神到麵色紅潤神采奕奕,就像他沒病倒時那般。


    如同——回光返照。


    陸欽眯著眼,看向外麵那懶洋洋的陽光,“我冥冥中有種感覺,書院的玫瑰花是要開了。”


    “……我過來正是為了和老師說此事。”


    “那玉兒陪我去瞧瞧吧。”陸欽出聲邀請。


    衡玉沒作聲,走到一旁扶著他,陪他一塊兒往玫瑰花圃走去。


    陸欽今天精神勁好,話興也很好,“我前段時間昏睡時做了個夢,夢裏滿園的玫瑰花全部盛開,我走在花圃間,然後你們再也尋不見我了。昨夜又做了個夢,夢中人告訴我花開了。原來人之將亡,冥冥中是真的會有預感的。”


    衡玉勉強笑應,“我不太清楚。”


    陸欽朗聲大笑。自他病沉,已是許久沒有這麽暢快的大笑過了。


    “玉兒無需為我難過,天不假年於我,但我也看到了改革的大致方向,看到了盛世的雛形,我這一生已是了無遺憾。”


    他距離玫瑰花園隻是幾十來步的距離,已經可以瞧見那片灼眼的嫣紅。


    瞧見兩步開外有長椅,他溫聲道:“我有些累了,玉兒扶我過去坐下吧。”


    “遊子北望,故鄉迢迢。將士南望,故鄉杳杳。”哼唱著這首送葬歌,陸欽在石凳上坐下,正好能麵朝玫瑰花圃。


    他一遍一遍唱著,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微不可聞。


    直到最後——除了那刮過耳邊的風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


    衡玉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到玫瑰花圃裏。她的目光來回張望,最後方才選中一朵玫瑰花。


    折下花枝,衡玉再次走回陸欽的身邊,把這朵花輕輕放在他的手邊。


    他手握花枝,倚著石凳靠背,眼睛輕輕闔起,臉色紅潤。


    好像隻是坐在石凳上閉目養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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