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容謙言的三個同窗將他圍住,好奇打聽道:“陸大人是何等人物?”


    這三個同窗能和容謙言玩得好,彼此的想法都是比較貼合的。他們屬於既敬仰陸欽,又為他在朝堂的處境而歎惋的一類人。


    容謙言沒隱瞞,把今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一個同窗驚道:“我記得這篇文章是興元十七年所做,距離現在已經二十多年,陸大人居然還清楚記得裏麵的內容?”


    “看來傳聞陸大人過目不忘是真的。”


    “哎,當真是神仙人物。其實我看陸大人的文章,有一些地方也看不懂,不過非親非故,想上門請教陸大人是根本沒可能的。還是謙言你幸運。”身材高大的同窗感慨道。


    他這番話沒什麽別的意思,就是單純羨慕容謙言能夠得到陸欽的指點。


    他們這幾個人家世都算不錯,不然家裏也支撐不起遊學的花銷。


    不過他們的家世隻局限於湘城一地,不像容謙言出身鎮國公府,這樣的家世放在帝都也是第一流的。


    容謙言勾唇輕笑,“這件事,你們倒是要謝謝我家小妹。她知道我們四處遊學是想有所收獲,特意幫問了陸大人,能不能讓我們一道上門叨擾大人,請他抽空指點一二?”


    三個同窗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容謙言會提及此事,想來陸大人定然是應允了。


    果然,容謙言道:“陸大人應允了此事,而且他打算整理以前的手稿,想著如果我們有空閑,可以幫他將手稿裏的內容重新撰寫一番。”


    閣老的讀書手稿啊!


    三個同窗哪裏有不樂意的,一個個喜笑顏開,恨不得明天馬上到來。


    ——


    第二天上午,這幾個學子見到衡玉時,紛紛向她行禮道謝。


    來到陸府,容謙言他們都比較拘謹,衡玉是最為輕鬆自在的,走在陸欽身邊,時不時與他聊天。


    陸欽遷就著她的步子,與她交談起來。


    因為要幫忙整理手稿,陸欽和之前一樣,直接領著衡玉他們前往書房。


    隨意聊了一會兒,幾個同窗都放鬆下來一些,身體沒有像之前那麽緊繃。


    陸欽適時道:“你們有什麽疑問盡管提出來。”


    一一為眾人解答問題。


    衡玉就在旁邊聽,偶爾碰到一些感興趣的話題,她也會接話。


    為官三十餘載,陸欽除了任京官外,其餘時候都是在一些偏遠疾苦地區當官員。在那些地方,他遇到過山洪暴發、遇到過蝗災、遇到過災後疫情爆發,甚至曾經被逮到土匪窩裏,九死一生方才逃離土匪窩。


    對於這段驚險的經曆,陸欽隻字不提其中的危險,笑著道:“其實進去一趟土匪窩,在裏麵被關了幾天,我有不少收獲,也充分理解了那些人落草為寇的心理。後來逃出來後,我花費一年半的時間,總算是使當地匪亂得到平息。”


    在場眾人不由肅然起敬。


    難怪說疾風知勁草,陸大人在遇到生命危險時還反過來有收獲,讓這件危難的事情成為他治理匪亂的助力,擁有這樣的官員,絕對是朝堂之幸。


    容謙言他們又細細問下去,陸欽並無不耐,也沒嫌他們的問題粗淺,或是直接點明,或是給他們介紹相關的書籍。


    衡玉圍觀許久,默默得出一個結論——先生他似乎很喜歡教書育人。


    她的判斷的確沒有出錯。


    陸欽性子寬厚溫和,十分有耐心,而且他也是從容謙言他們這個階段一步步走過來的,很清楚容謙言他們的問題所在,每一句指點都簡練而有用。


    一直到日過正午,用過午膳,陸欽把需要撰抄的部分告訴容謙言他們。


    交代完後,陸欽要先去午休一會兒。


    他離開前,問衡玉:“你要留在這裏等你兄長他們,還是先回家午睡?”


    衡玉說:“不睡午覺也沒有關係,我今天比平時晚起了一個時辰,其實並不是很困。回家後也是無事可做,還不如留在先生這裏翻閱書籍。”


    陸欽笑:“你年紀小,該多睡些才能長身體。”


    叫來唐宣,“收拾出一間客房,等會兒你領著衡玉過去午睡。”


    這年頭,不是親近的人家,是不會允許對方留宿的。


    陸欽允許衡玉留宿在府上,從這個細節就知道他待她極為親厚。


    衡玉眉眼笑彎,“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當作是在自己家就好。”


    “先生待我這麽親厚,是把我當徒弟來看待了嗎?”衡玉趁機得寸進尺。


    陸欽失笑,“我不收徒。”


    他的眼睛通透溫和,裏麵好像還藏著一些難言的悲傷與蒼涼,再次重複道:“衡玉,我不打算收徒。”


    “不過你待在甘城時,如果遇到什麽學業上的問題,我都可以為你解惑。如果你想要尋覓良師,我也可以為你寫一封引薦信,定居江南的大儒並不少,你乃良才美玉,肯定會有人心動收下你為徒的。”


    衡玉直覺一定發生過什麽嚴重的事情,陸欽才會對收徒這件事如此抵觸。


    他身上那種難言的悲傷與蒼涼,衡玉完全可以感受到。


    她抿了抿唇,“可我看先生,對待教書育人一事頗為感興趣。”


    陸欽忍不住歎息出聲。


    他看著這個赤忱的孩子,微微彎下腰,骨節分明的手揉著衡玉的頭發,忍不住吐露自己的真實想法,


    “是的,我少時立誌,曾想為生民立命,後來幾度遭到貶謫。那段苦悶而無奈的時間裏,我經常出入書院教導學生。從他們身上,我找回了堅持的初心。”


    “我的確很喜歡教書育人。”


    “但現在埋首書海,為四書五經作批注,不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嗎?”


    可是,這樣的選擇,更像是因為不得已才退而求其次。


    衡玉沒有再說下去。


    她勾唇笑起來,神情肅穆而堅定,“先生,你先好好休息。”


    一語雙關。


    ——


    撰抄一下午,容謙言頗有所獲。


    一回到住處就鑽進書房,研墨將自己的感悟全部卸下來。等他停下筆,才發現外麵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少爺,世女剛剛派人過來,說如果你忙完了,就拜托你過去尋她一趟。”


    聽到書童的話,容謙言不急著用晚膳,打算先去看看衡玉找他有什麽要緊事。


    衡玉找容謙言,是想問他有關陸欽的事情。


    “雖然知道有些冒昧,但我想和兄長打聽一下,老師他以前是不是收下過親傳弟子,如果是,對方現在如何了?”


    容謙言微愣,沒想到她是想打聽這件事。


    他想了想,“這件事我不太清楚,不過我可以去為你打聽一番。”


    他過去找了幾個同窗,半個時辰後匆匆折返,臉色有些難看,“聽說陸大人曾經收下過兩個親傳弟子,大弟子出身寒門,才華橫溢,於殿試上被點為探花郎。二弟子出身於簪纓世家,同樣是出眾之輩。”


    “但後來,在陸大人成為改革派領袖後,他的大弟子被彈劾失職下了牢獄,最後不堪屈辱……自盡了。二弟子與他斷絕了來往,好像還做了些不利於陸大人的事情。”


    衡玉心頭微跳。


    難怪在提及收徒一事時,陸欽身上帶著淡淡的悲傷與蒼涼之感。


    容謙言忍不住冷哂,“朝堂上某些人,當真該殺!”他又看向衡玉,“知道了這件事,還想拜陸大人為師嗎?”


    衡玉眉梢微挑,“我怎麽可能會因為這件事而改變想法。”


    “我身份貴重,朝堂上那些人難道已經囂張到連我都敢動了?動了我之後,是不是連皇子,太子,甚至是皇帝舅舅都敢動了!”


    誰敢動她?


    又有誰能動她!


    容謙言輕歎,“陸大人肯定也知道那些人不敢動你,但我猜想……”


    ——猜想他是有些累了,有些倦了,也有些顧慮了。


    容謙言話中之意,衡玉全部都品得出來。


    她緩緩笑起來,“我現在是越發確信,我與先生是命定的師徒了。”


    她要求苛刻,隻有陸欽一人符合。


    陸欽引以為戒,本不會輕易收徒。然而她的身份,興許可以成為那唯一的例外。


    衡玉伸了個懶腰,“夜已經深了,兄長快些回去用晚膳吧。”


    送走容謙言,衡玉前去書房,將之前那幾本啟蒙書籍都整理出來,還命春秋去將管事叫來,詢問他,“鎮國公府在甘城的產業裏,有沒有書肆?”


    “回稟世女,並無。”


    衡玉道:“這兩日就辛苦你,去看看有沒有哪家書肆要轉手的,直接將哪家書肆買下來。對了,位置好一些,書肆的麵積大一些,我要拿去當拜師之禮。”


    ——


    容謙言他們在甘城停留將近十天功夫,一直到幫陸欽撰抄完《大學》的相關注解,這才啟程離開甘城,前往下一個城鎮遊曆。


    容謙言他們離開沒兩天,傅岑也要回湘城。


    離開之前,傅岑對衡玉道:“我看你這小崽子,對拜師一事成竹在胸。你的拜師之禮我已經都替你準備好了,等你拜師時就去找肖嬤嬤要這些禮物。”


    衡玉笑道:“多謝祖父。”


    “這有什麽好謝的。”傅岑揮揮手,十分無語,“反正我走了你得乖些,別惹出什麽麻煩事情來。”


    衡玉的感動消退下來。


    她在她祖父心目中,到底是個什麽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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