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起木梳,他幫她打理頭發,發髻梳得很簡單,但他硬在發飾上頭搞花樣,雲紋玉簪、飾玉蝶花鈿、鸞鳳金步搖……一個一個往她頭上插。


    眼看他又要把珠煉纏上去,敏敏急忙阻止:「別,再插上去,我就要變成糖葫蘆架子了。」


    她動手,把頭上的珠釵全拔下來,隻留兩柄玉簪固定頭發。


    打理好了,她獻寶似的走到卓藺風身前轉了兩圈。


    「怎樣,好看嗎?」她歪著臉,勾起一抹笑。


    「怎樣都好看。」不管是真臉、假麵,或者前世那張蠟黃小臉……都好看。


    「同你站在一起,人家不會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吧?」他是鮮花、她是牛糞,她有自知之明。


    「誰敢這麽說,我讓人把他的舌頭買下。」


    注意哦,是買下,不是割下,這些日子她摸清了他的家底,他啊……家財萬貫?甭客氣了,有興趣可以去和國庫比一比。


    她握住他的手說:「走吧,我們出門逛逛。」


    摸摸她的頭,他喜歡被她撒嬌,他與她十指緊扣,手心貼手心,溫暖交融。


    從沒有人解釋過兩人的關係,但互動這麽明顯,再傻的人也曉得,他們的主子爺身邊,終於有個可心人。


    是啊,一個人這麽久了,爺是該找個人一起吃飯旅行、對話談心。


    他們剛坐上馬車,聽到消息的卓淳溪便跑了過來,嚷嚷著要跟,他們怎麽可能拒絕?


    車行不久後停下,他們在東大街下車。


    敏敏走在中間,卓藺風和卓淳溪在兩旁護著。


    一路走著、一路說著,她在攤販、鋪子間,尋找記憶中的痕跡。


    吉祥飯館還在,裏頭有爹爹最喜歡的白幹,爹爹說,那酒夠烈、夠辣,是男子漢喝的酒。


    爹老嫌娘釀的果酒不夠味兒。後來她才曉得,在風刮如刃的東北,人人都得靠烈酒過冬。


    娘忍不住心疼地說:看你爹喝酒,就曉得他在那個地方過得有多苦。


    舍不得看爹喝酒,娘就到隔壁一、二、三、四……找到了,錦繡綢緞莊!


    娘喜歡在那裏扯布,青色的布、皂色的布,爹在邊關打仗,娘在京城勤縫衣裳,托人給爹捎去,娘總說:我縫的不是衣服,是思念。


    那時她年紀小,不懂把思念給縫進去是什麽意思,可是現在她明白了,娘的衣服是思念,爹長長長長的家書是思念,她畫的圖紙上有爹娘、有自己,也是思念。


    人與人之間串起的情感,不會因為時空分隔而阻斷。


    錦繡綢緞莊的老板娘變老了,但還是畫著濃妝坐在鋪子裏指手劃腳的,瘦瘦的老板還是忙進忙出,像陀螺似的轉個不停。


    爹說:有什麽鍋就配什麽蓋,你們別為老板委屈,他自得其樂得很。


    娘說:別看老板娘一臉精明刻薄相,她的心地再好不過,收人繡件,價錢是附近鋪子最高的。


    那是敏敏第一次明白,人不可貌相這句話。


    再往左邊兩家是銀發當鋪。


    娘說:救急不救窮,偶爾出入當鋪兩、三次可以理解,若時時進出,代表他沒掌理生活的能力,道種人不可憐,而是可悲,可憐的人可助其一臂,可悲的人不值得同情。


    轉彎,那裏有兩家鋪子,一家賣珍稀古玩、一家賣日常雜物,奇怪的是,這樣南轅北轍的鋪子,竟是同一個老板。


    日常雜物的鋪子裏什麽都有,顧客幾乎全是平民百姓,東西不精巧,不是他們這種人會逛的,敏敏偏愛往裏頭鑽。


    驥哥哥喜歡珍稀古玩,每回進京,就要到那裏給祖父、爹娘、叔嬸伯娘帶禮物。


    她問:打仗不是有很多戰利品?怎麽不從裏頭挑?


    驥哥哥回答:相府上下都是文人,哪會喜歡那些粗物?自然是有多精致就挑多精致的禮。


    敏敏不一樣,她就喜歡那些粗物,皮子也好、未琢磨的寶石也罷、見過血的凶刀也行。驥哥哥笑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偏好這些東西,真怪。


    不怪的,從小到大、爹從戰場上帶回來的統統是粗物,價值高低不論,她就是喜歡爹把她抱進大木箱裏頭,讓她慢慢翻、慢慢尋寶。


    走著走著,敏敏眼睛微紅,還以為沒逛過幾次街,誰知竟有這麽多的回憶。


    卓藺風看著她雖然勾著嘴角,雖然張大眼睛,但他知道,她在品嚐哀傷。


    她說過很多,他知道她五歲以前和之後的差異,知道她在後宮受到的待遇,知道她對死亡的恐懼……


    她的故事並不特殊,特殊的是,她做的每件事,都不該是這個年紀會出現的行為。她的哀傷從不出口,她從未對宮裏任何人交心,她像被一圈烏雲包裹,明媚的五官,卻罩著晦暗的陰霾。


    舍不得這樣的敏敏,他會彌補的,會把她心中的缺口給填平,他發誓。


    他們在賣豆腐腦兒的攤子前停下。


    老板是個年輕的小姑娘,看起來比敏敏大一點,個子高幾分,她的頭上什麽飾物都沒有,隻用發繩簡單地紮起兩根辮子,潔白的臉龐填滿笑容。


    她一麵舀著熱騰騰的豆腐腦兒,在上頭撒了花生粉和香菜,一麵對著客人說:「這豆腐腦兒是咱一大早起來磨的,您嚐嚐味兒,鮮不鮮?」


    「誰不曉得殷家丫頭做的豆腐腦兒又香又濃,不早點來還吃不到呐。」男人接過碗,稀裏呼嚕地吃起來,冷冷的天,喝上這一碗,身子都熱了。


    「李大哥真會說話,來,再給您續上半碗,我請客。」


    對話間,她又賣出好幾碗,聽著入袋銀錢在兜裏撞擊,她笑得眉彎,今兒個祖母的藥錢有著落啦。


    敏敏打量著小姑娘,天冷,她卻忙得滿頭大汗,晶瑩汗水從額頭滑下,她拽起一旁的帕子往臉上一抹,笑容出籠。


    她不美麗,沒有豪華的飾物裝點自己,但盎然的生命力卻讓她好看得緊。


    敏敏訝異,原來女人可以活得這樣鮮明,可以不依靠任何人,憑借自己一雙手,讓自己在天地間生存。


    那一連想都沒有想象過的生活。


    從出生到如今,她依靠爹娘、皇上、驥哥哥……她始終仰仗別人過活,她養尊處優,吃香喝辣,卻還要怨恨人們拋棄自己、控製自己,恨天地不仁,予她一世崎嶇。


    原來是她的問題啊……


    有所得,必得付出,這是維係天地間的公平,沒有人欠她,沒有人必須愛她護她,予她優渥生活,她從未真正為生活努力過,她隻會等待別人給予,這樣的她,與蠹蟲何異?


    有目標的人在奔跑,沒有目標的人在流浪,沒有目標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會不停地抱怨,嫌棄世界不夠美麗。


    是她的錯呀,娘說過的,她怎會轉頭就忘了呢?


    娘說:人生隻有走出來的精彩,沒有等出來的輝煌。


    突然冒出來的情緒在胸口擦撞,她眼也不眨地看著殷家姑娘忙碌。


    殷菀眉開眼笑地說:「謝謝光顧,日後開了鋪子,各位叔叔大哥一定要來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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