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儲位之爭,是複很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對老爹在這樁事上的行為舉措,亦頗有些不大以為然。


    他知道是勳一直在猶豫,定下不下來究竟扶保誰人為好,所以幹脆跟幹岸上瞧著,盡量不濕自己的鞋。可是你當不插足就能不濕鞋的嗎?不履泥淖就必然不會深陷其中?事情哪兒有那麽簡單啊——關鍵問題在於,老爹你實在是太過聰明了呀!


    其實聰明無所謂,關鍵是聰明外露,就跟曹衝曹子盈似的。老爹你半輩子輔佐天子,折衝於諸侯之間,並創設國家製度,對於人心的把握是非常精明的,要說在立儲之事上看走了眼,就算全天下人都相信,天子也未必會相信。曹操本人現在也拿不定主意,而很想聽取你的意見,你自己摳摳縮縮的,並無定見,沒有準話,反倒會引發曹操的猜疑。


    曹操或許會認為,是宏輔早就有換馬的企圖啦,否則不會不站出來明確表態支持太子曹昂;而且是宏輔欲換之馬,還必然是個大冷門兒,否則不會不肯對自己明言。然而如今的是宏輔雖然並無實際執掌,終究影響力覆蓋朝野,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他既認準了儲君備選,難道就肯作壁上觀嗎?必然私下裏有所串聯、活動啊……


    曹操近年來疑心病越來越重,脾氣也見長,奢靡日甚一日——貶斥舊臣毛玠,就是一個鮮明的例證。是複嚐試站在曹操的角度來觀察問題,考量問題,得出的結論是:能在立儲之事上動搖曹操想法的,或者能夠主導朝野輿論導向的,當世隻有三人而已,一個荀公達,一個是宏輔,一個賈文和。曹操因為此事,不可能不猜忌此三人也。


    問題這三人還存在著本質的區別。首先說太宰荀攸,終究垂垂老矣,而且近來多病,恐怕活不了幾年啦,在曹操測度,荀公達八成會死在自己前頭,所以對於儲位之爭,他會力求其穩,以免站錯了隊而使子弟受到牽連,到時候自己兩眼一閉,恐怕再無挽救的機會了。故此荀攸特意置身事外,曹操八成相信。


    再說上卿賈文和,此人可算降將,中青年時代攪鬧關西,名聲也不怎麽好,所以自從投曹以後,便即闔門自守,外無交遊,具體工作是兢兢業業,於大政方針卻幾乎不發一語。賈詡求避猜忌,那是幾十年如一日啊,曹操反倒對他格外放心——否則也不會在郭嘉去世後,一度把情報工作交給他負責了。


    說白了,荀攸的優勢是天壽將盡,賈詡的優勢是縮慣了的,所以他們刻意不沾儲位之爭,曹操都可以理解,也能夠原諒。然而是宏輔尚在盛年,曹操還想把他留給兒子的——若然不諱,能夠輔佐新帝,穩定朝局,平安度過是勳昔日所雲“二代瓶頸”的,隻有二人堪當大任,那就是曹去疾和是宏輔,但若論影響力,曹德又比是勳差得難以道裏計啊——倘若是宏輔並不看好儲君,將來必生事端。其次,是宏輔從來不憚為天下先,敢負重任,偏偏碰到這件事兒卻縮了,曹操真能相信嗎?


    故此是複以為,老爹這才真叫“聰明反被聰明誤”哪,你精明了一輩子,這會兒裝傻也裝不象啊!


    不象兒子我,天生便有裝傻的潛質——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被老爹你教出來的。你打小就三天兩頭長篇大論地教訓我,貌似不把我當兒子、小輩,卻當你折衝樽俎的對手,我頂一句,你就能翻出千百句道理來……論口才我肯定不是你的個兒啊,就連得你之“言”的秦朗秦元明也比不上,而且小孩子怎麽能跟大人比道理?受過幾回挫折之後,幹脆,我裝傻得了,不管你說什麽,盡皆唯唯而已。


    即便在朋友群中,在士林輿論中,是無咎智商不及乃父一半,那都是有公論的,這才是真正的天然呆保護色,我正好利用來摻和儲位之爭。其實今天他在眾人麵前提出曹彰合為天子,那真不是頭腦一熱的脫口而出,而是特意在試探眾人,尤其試探曹子文。


    主要在於,這種試探風險性很小。首先在座都是親朋好友,而且明顯在諸王中傾向曹彰——就連曹子丹,口雖不言,行事又謹慎,他的傾向性也是瞧得出來的——所以不會有人把自己的“渾話”散布出去。其次,就算真散布出去了,是無咎一渾人所言,真有人當回事兒嗎?曹子文是傻,竟然還問:“無咎,此卿意耶,太尉之意耶?”曹丕他們幾個聽聞此語,卻定然不會聯想到乃是勳有所表態。哪怕曹操也聽說了,頂多關照老爹好好管教自己,別整天胡言亂語罷了——老爹又不敢打我,我怕他管教嗎?


    唔,仔細想想,倒也還是有點兒怕的……否則就不會在老爹麵前隱瞞自己說過那句話啦。別人還則罷了,隻希望曹真不要悄悄地跑過來告狀。


    大家夥兒都知道自己是渾人,所以並不會特意忌憚,大家夥兒也都知道自己乃是宏輔之獨子——雖說如今甘氏也懷孕了,終究孩子還沒落生不是嘛,是男是女,誰都料不準的——自己即便表明了傾向性,各家仍然會設法大力拉攏。更重要的是,誰都會認為渾人方便當槍使……


    比方說這回,丁儀就想把自己當槍使來著,然而這事兒實在太大也太虛啦,自己必須找個理由,不上他鉤。


    丁儀丁正禮,乃曹操同鄉好友丁衝之子,少負文名,所以曹操曾經一度打算把長女許嫁給他。在原本的曆史上,曹操以此事征詢曹丕的意見,曹丕說:“女人觀貌,而正禮目不便,誠恐愛女未必悅也。”丁儀是高度近視,眼神差到影響容貌——因為總是眯著眼睛瞄人——太委屈姐姐了,還不如把姐姐許嫁給夏侯惇之子夏侯楙哪。


    所以最後清河長公主就嫁給夏侯楙了。然而其實曹丕眼神兒也不怎麽樣,夏侯楙就一廢物點心,而且好色無度,清河長公主婚後受的委屈那可真大發啦。


    據說後來曹操征召丁儀為掾,接觸之後,不禁慨歎:“丁掾,好士也,即使其兩目盲,尚當與女,何況但眇?是吾兒誤我!”


    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曹操沒有去問曹丕,而是去問了曹昂——理所當然的,曹昂是長子,又為明定繼承人,還是清河長公主(當然那時候尚無公主之號)的同母胞兄,必然要詢問他的意見啊,曹丕算老幾——曹昂同樣不讚成這樁婚事,但他的理由又跟曆史上的曹丕不同:“丁正禮文過其實,巧佞之尤,安可為吾妹婿耶?”您別讀了他的文章就相中了這個人,我了解他,那家夥心術不正,浪蕩無行,絕不能夠把妹妹嫁給這種貨色!


    不過曹昂倒是並沒有推薦夏侯楙,那還是曹丕跟夏侯楙交好,主動向曹操推薦的。曹操再問曹昂,曹昂這回沒有表示反對——倒不是他瞧好夏侯楙,而是對那家夥不大了解,加上夏侯家族位高權重,與曹氏數為姻親,就門戶登對而言,就親上加親而言,那都沒有理由反對啊。


    所以可憐的清河長公主,最終還是落到了夏侯楙手中,即便曆史改變了,她的命運也未能改變……


    此事暫且不提,話說原本曆史上,丁儀因為此事而深恨曹丕,就此上了曹植的賊船,然而他空有恨丕之心,卻並無佐植之才,最終還是在曹丕繼位後掉了腦袋。在這條時間線上,丁儀當然不恨曹丕了,卻恨曹昂,並且估計是臭味相投的緣故吧,照樣一轉身跑去依附了曹植。


    這回就是丁儀寫信過來,向是複透露,說我正任刺奸掾,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貌似最近太子之事,背後黑手乃是曆陽王曹衝!本人官卑職小,不敢再深究啦,你瞧瞧是不是能跟太尉透露一聲兒,請他關注此事啊?


    是複接到來信之後,不禁冷笑,心說太子昔年評價丁儀“文過其實,巧佞之尤”,那還真沒有說錯,不過此人的能力也僅“巧佞”而已,距離智慧還差了十萬八千裏啊。丁儀想通過自己,把事情捅給是勳,目的有二:一是離間、疏隔是氏與曹衝的關係,二是希望是勳把事情上奏曹操,從而把曹衝徹底踢出爭嗣的行列。


    然而你是刺奸掾,既得情報,就應該直接稟奏天子,哪有再多繞一圈兒的道理?啊,你是怕自己為曹植黨羽之事,知者不少,害怕把事兒再牽扯到曹植身上,甚至讓曹操懷疑乃曹植刻意構陷曹衝的,所以才想把我當槍使。


    是複心說我背著渾人之名,倒是不怕被你們當槍使,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讓你們互相捅出血來,趕緊篩掉幾個備選,好讓我老爹拿定主意。問題這事兒可實在太大啦,你給的證據又太虛,真要捅了出去,就算此槍不一擊而折,也會從此在曹操心裏掛上了號,或者讓老爹開始提防我……所以啊,這回我真得縮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寫完了信,打算明天一早就派人送去丁府,然後是複便洗漱安眠。可是他翻來覆去地睡不大著,心中仍在考慮儲位之爭。對於老爹來說,貌似維持曹昂的繼承人位置,最為穩妥,那麽對於自己來說呢?誰繼曹操之位,自己這官二代才更方便出人頭地呢?曹彰是不成的,從今日的試探便可得知,這人過於魯直,城府不夠深哪,就算有自己幫忙,甚至有老爹幫忙,他上位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曹衝太過聰明了,若得為君,臣僚們光揣摩上意就都得累死……


    那麽昂、丕、植三個人中間,誰比較合適呢?還是再等一等,看誰先落馬再說……隨即想到丁儀的來信,曹植是斷然出手了,雖然自己不敢接——可是如此一枚好彈,若不能砸毀曹衝那道壁壘,實在太過可惜……要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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