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勳當晚跟司馬防聊得挺晚,暗中與荀彧牘版上所寫的名字,還有自己前一世讀史所得,互相印證。魯肅跟旁邊兒幹坐著,不怎麽插得上話,隻是用心記憶。


    他們黃昏時分抵達,這一聊就是連續的好幾個鍾頭,直到月上中天,才終於結束懇談。司馬家的人都習慣了,沒什麽感覺,是勳可是慣常一日四餐的——在此時習俗的一日兩餐外,早晨起來先得用點兒點心,晚上臨睡前最好再來點兒宵夜——就覺得肚子裏“咕嚕咕嚕”地叫。司馬防說已經為天使安排好了寢處,請洗漱了安歇吧,是勳心說這樣子我怎麽可能睡得著啊?沒辦法,隻好腆著臉央告:“今日為訪司馬公,夕食太早,如今腹中饑餓……還請司馬公照顧一二。”


    司馬防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是某疏忽了。”趕緊喚人準備些熱飯熱菜來。是勳說不必動火,有點幹糧填填肚子即可,但司馬防不肯答應,說:“家中釀得好酒,正待與侍中對飲幾杯。”


    他們談話的時候,司馬家兩個小子也全都跟旁邊閉嘴陪著,司馬懿始終正心誠意,儀態端莊,司馬孚大概因為年紀還小,卻已經用袖子遮著臉打過好幾個哈欠了。是勳身為“八卦王”,自然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把這一切全都瞧在眼裏。


    談話的過程中,他也時不時瞟兩眼司馬懿。現在可以直麵這小夥兒的眼神了,就見他瞳仁漆黑,頗有神采,此外也與哥哥、弟兄們沒啥兩樣——“鷹視”何在?再一琢磨,貌似史書上光寫司馬懿“狼顧”來著,“鷹視”應該是後世添加的作料。可是怎麽才能瞧明白他的“狼顧”呢?找個機會從後麵喊他一聲兒?似乎不大禮貌,也不怎麽好找機會。


    此刻既然正事兒基本上說完了,就等酒菜上來,大家飲上三杯,填填肚子,然後各自安寢——這年月無論貴族還是庶民,全都習慣兩餐,就算家裏再有錢,酒海肉山,也隻偶爾夜間加餐而已,否則會被目為奢侈,尤其司馬防這種儒學大族子弟,不可能臨睡前真跟是勳喝個酩酊大罪,也就意思意思罷了——所以是勳就琢磨啊,不如趁這個機會,打探一下你們父子的出仕意願?


    當下對司馬防拱拱手:“今日受教,獲益良多。然而李、郭肆虐,京兆屢遭兵燹,如司馬公所言,大族子弟或徙關東,或南下荊襄,未知尚存幾何,可出而為朝廷牧守地方?況依例不官本郡,雖然事急從權,亦不可濫。未知河南、弘農,有否賢才,願與勳共赴關中,以抒國難者乎?”


    司馬防低頭想了一想,微微搖頭:“河南之地,亦迭遭踐踏,恐無人也,即我河內,仰賴張大司馬鎮守,才得免難。吾聞弘農董季直或在段煨軍中,此人勤於學而專於經,是郡縣之才。”


    是勳記下了董季直這個聽上去很生疏的名字,隨即就問:“勳既北渡,則溫縣之俊才亦欲尋訪,未識有諸?”司馬防捋捋胡子:“縣內趙君初,與我兒伯達(司馬朗)為至交,忠厚勤謹,侍中或可征辟之。餘者未知也。”


    是勳心說這老滑頭,我從關西說到關東,從弘農說到河南,最後直接點明河內溫縣,問你有啥人才沒有,你跟這兒便秘似的一個一個往外努,好象真想不出什麽人來似的,你們司馬氏這一大家子難道就全都不是人嗎?!罷了,罷了,我幹脆把話直接給挑明了吧。


    “司馬公前牧京兆,率以儉約,躬刻農桑,百姓慕之,朝廷稱之,實勳所敬服者也。未知可肯再度出山,與勳共往關中一行否?京兆之政,仍需仰之司馬公。”幹脆你再做一回京兆尹,如何?


    司馬防聽了這話,撚著胡子微微一笑,也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隻是將手輕輕一抬:“詩中請先用膳吧。”是勳這才發覺,感情宵夜已經做得了,幾名奴仆正抬著食案往堂上走呢——總共三份,分別放置在是勳、魯肅和司馬防的麵前,卻沒有司馬懿哥倆的份兒。


    瞥一眼案上,食物很簡單,但也很精致,分別是一碗麥粥、一碟醬菜、一碟新炙的肉脯,還有一小甌酒。當下司馬防斟了酒,舉起杯來就敬是勳,是勳麵帶微笑,跟他幹了杯,心裏卻在說:“你想趁機糊弄過去?哪兒那麽簡單啊,也未必太小覷某了!”


    他端起麥粥來,三下五除二扒了大半碗進肚子,然後又和司馬防幹了一杯,重提舊話:“勳奉朝廷詔,持節鎮撫關中,守、令皆可先辟,今欲任司馬公為京兆尹,未知肯俯允否?”


    司馬防剛才借著上飯打了個岔,其實是在暗中斟酌,權衡利弊,此刻聽是勳再次問起來,就先搖頭:“張子敬在京兆,亦有令名,何不留任?”他所說的張子敬名時,乃是李傕、郭汜任命的京兆尹。


    是勳心說李、郭任命的三郡長官,我一個都不想留,各縣令長,也最好能免就免——“張子敬為京兆三歲,內不能製李、郭以安地方,外不能睦友鄰而貢朝廷,安可留任?”


    “防已屆知天命之年,且有風痺之症,逢天行雨即不良於行,實難當此重任——侍中美意,防心領了。”


    是勳心說耶,你有風痺之症?也不知道是裝病托詞呢,還是……要麽你家老二後來裝風痺,其實是從老子處得到的靈感?他瞧司馬防的意思,是真不想去淌關中那趟渾水了,於是也不再勸,隻是問道:“然則誰可付托此任?請司馬公教我。”


    估計剛才向是勳介紹關中各郡縣大族、賢才的時候,司馬防就有腹稿了,當即回答道:“馮翊徐伯濟或可。若不以本郡為忌,京兆韋休甫最佳。”徐伯濟名英,現任本郡左馮翊的郡功曹,是勳對此人毫無了解,估計就是一個史書上都留不下名字來的醬油眾(其實搜檢《三國誌》本傳及疏,還是能夠搜到一處的);韋休甫名端,此人是勳倒有印象,在原本的曆史上,他跟兒子韋康二人先後擔任過涼州刺史,後來馬超作亂,韋康被殺。於是借著扒飯的機會想了一想,要是沒有更合適的人選,那就這位韋端先生吧。


    放下空碗,是勳瞟一眼司馬家哥兒倆,幹脆也不跟司馬防商量,卻直接問他們:“卿等亦皆一時俊彥,號為八……”剛想說“八達”,突然想起來,這兄弟八個裏麵還有五個沒成年呢,沒成年就沒有字,怎麽可能產生“八達”的美譽呢?估計那是好幾年以後才出現的說法吧。趕緊咳嗽兩聲,把話給咽了——“八人皆勤學而純孝,郡內稱之。何不代乃父隨勳西行,立功於王事,彰顯貴家之令名呢?”他特意加重“代乃父”三字,那意思,要麽你們跟我走,要麽讓你們爹跟我走,選擇吧小子!


    是勳當然不可能把司馬家的誰綁起來帶走,這種事兒終究不好強迫。但他現在跟司馬父子商量,成不成的都無所謂,但若是直接代天授命,當場征辟,對方要沒有合適的推辭理由,難免就會影響到家族的名聲。我不是讓你們跟著去關中享福的,不是推了官職還能落個“淡薄利祿”的美名,如今國家動蕩、西京蒙塵,身為士人而不肯出來拯危救難,光跟家縮著,說不定就會被人罵是“求田問舍”的鄉願。


    司馬家兩兄弟聽了這話,表情各不相同。老三司馬孚皺皺眉頭,有點兒惶惑,而老二司馬懿就跟沒聽見一樣,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為所動。他們還沒答複,司馬防先說話了:“犬子年輕識淺,所學亦不精深,何能當此重任?”


    是勳心說要換個人來提這建議,你靠幾句空話或許就能糊弄過去,偏偏這回來的是我——“伯達較勳年長,仲達與勳年齡仿佛,即叔達亦已冠矣,安有不能忠勤王事之理?”年紀輕這不是借口啊。


    司馬孚瞧一眼父親,轉回臉來就朝是勳深深一揖:“感念侍中之厚愛。侍中為當世俊才,就學於鄭康成先生,通五經而曉政事,孚安得為比?”是勳搖搖頭,開始給扣大帽子:“國家板蕩,士人皆當效力於國,勳弱冠即謁曹司空,使徐、兗合縱,非有能也,是敢為也。孟子雲:‘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此往關中,牧守郡縣而已,勳料以卿兄弟之能必辦,或不肯為乎?有何疑議,自可言明,勳為卿等解之。”


    你們就是膽兒小不敢吧?還是有啥別的顧慮,有話就說,別跟我這兒玩虛的。


    司馬父子的心思,其實是勳心裏明鏡似的,他們不是不想出來做官,隻是怕亂世當中離鄉別業,性命不易保全;況且應朝廷的征辟沒問題,但如今朝廷掌握在曹操手中,一個不小心,就要上了曹家的賊船,天下大勢如此混沌,要是曹家翻船,難保不會影響到司馬整個家族的安康啊。當然啦,是勳叫他們“言明”,他們卻是打死也不敢說真話的。


    司馬防和司馬孚不約而同地想到,聽說這位是侍中口才一流,最會蒙人,果然見麵勝似聞名,大帽子扣下來,這還真不好回複。正跟這兒猶豫呢,司馬懿心說我不能再慎著了,眼瞧著老爹和兄弟一時想不出話來推搪,我要再不開口,場麵一冷下來,那就很危險。是侍中剛才說了,他不是孤身前來的,河南還屯駐著朝廷……曹家的兩千騎兵,要是把他得罪狠了,誰知道他會做出啥事兒來啊?家族名聲再響,在縣裏的勢力再大,要是不占理,那被人整個兒抄了也沒處訴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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