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勳上舫最晚,所以詩成也最晚,等其餘幾人全都吟過了,就沒有一篇能看的——好點兒的就象一坨屎,差點兒的好似屎裏的蛔蟲——他又隔了少頃,才終於完稿,站起來身,胸有成竹地念道:


    “貪愛春波綠,一篙白沙遠。意迥心駘蕩,雲高風繾綣。念自姚墟始,教民以為便。邇來村屯虛,澤畔蘆芽短。”


    前四句寫景,後四句抒情,說當年虞舜從姚墟而來,到雷澤教老百姓打漁,使聚落成鎮,可是如今所經之處,久曆兵燹,村莊殘破,百姓流離,就光剩下自然之景,而全無人氣了。


    其實麵對眼前這票二把刀,老老實實寫景就得,不用加什麽微言大義,但是勳是拿他們練手的,將來要練成了得在曹操麵前賣弄,要是僅僅言辭華麗卻空洞無物,曹操那裏絕通不過。再說了,光寫四句太過簡短,顯得敷衍,所以才特意加上那後麵四句。


    念完以後,李全等人是連連鼓掌啊,說不愧是弘農顯族公子,這格調、這韻味、這遣詞、這造句、這吟詠的風度、這噴唾沫的pose……那就渾然上乘,非我等所可以比擬啊。可是他們誇來誇去,全是虛言,就沒一句誇在點子上,是勳心說其實不是我的詩好,是我頂著這個弘農楊氏的名頭響亮吧。所謂“明珠投暗”,自己扔出去這顆雖然不算是明珠,但沒想到投的地方不僅僅漆黑一片,簡直就是虛空。


    當下心裏嘲笑著這群附庸風雅的俗人,表麵上卻裝模作樣地連聲遜謝。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到艙外有人高聲叫道:“李公,你要何時才肯跟我前往縣署去作證呢?!”


    李全聽到這話,臉色“刷”的就沉了下來,扯著嗓子回複道:“汝這狗子,竟敢追到澤上來壞某的雅興,罪不可恕!快滾,快滾!”


    姓衛的趕緊安撫他:“李兄何必與這等小人一般見識?小人之行,自然使君子震怒,但若怒氣傷身,反中小人下懷啊。”


    就聽艙外那人又道:“寧氏的案子,必要靠李公為證,李公一日不肯應允,我便一日相隨,不死不休!”


    一個“死”字出口,李全反倒被激得冷笑起來,嗬斥道:“若縣尊真要某去作證,為何不遣人來相請?此案已然定讞,汝這狗子卻多的什麽事?!”姓衛的笑道:“某有一計,便叫這俗吏也來做詩一首,做得出時,李兄便允了他又有何妨?”除了是勳,艙內眾人全都大笑:“他一個單家俗吏,哪曉得什麽是詩,什麽是文?衛兄太也促狹。”


    李全也笑,說:“這狗子若是個知羞知恥的,聞得此言,便要投澤自盡了。衛兄好計謀。”當下揚聲叫艙外那人做詩。果然此話一出,那人便不再開言了。


    是勳伸出手去,撩開簾櫳,朝外一望。隻見不遠處的水麵上載沉載浮著一葉小舟,舟上之人年紀很輕,雖然穿著長衫,卻將下襟掖在腰裏,露著兩條光腿,雙手搖槳,不似船夫,卻偏偏做著船夫之事。怪不得艙內眾人要說他是“單家”,也就是寒門庶族,果然瞧模樣便是個平頭百姓或者底層小地主。


    那人低了頭,正在沉吟,也不知道是在想詩呢,還是在琢磨要不要跳水自盡,以洗此辱。是勳就問此人是誰,姓卞的解釋道:“是本鄉一個小小的遊徼,俗不可耐,楊君不必理會。”


    漢製,縣下有鄉有亭有裏,鄉長名叫有秩,由郡府任命,還有三老,負責教化,這二位都是坐辦公室的。至於跑腿的則有遊徼和鄉佐,遊徼負責捕盜,鄉佐負責收稅,擱兩千年後,就相當於派出所所長(但是基本上沒有所員)和初級稅務員。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吏,世家子弟肯定是不屑於幹的,他們就算不能舉茂才、察孝廉、乘公車,也起碼得從一縣的諸曹掾史做起。


    於是是勳淡淡一笑,也就放下簾櫳,不予理會。可是沒想到,隔了不到三分鍾,那遊徼竟然真的開口吟起詩來:


    “君難未及紓,高邑成穢墟。亂塚連為埂,白骨浮為菰。即此遊春心,豈異林中樗!”


    聽了這詩,是勳不禁大吃一驚,心說小子厲害啊!短短幾分鍾的時間能夠做出五言六句來,其實並不值得驚訝,因為很可能是從前舊作,略加修改而成,然而這詩文、詩意卻真值得歎賞。前兩句說獻帝還在亂臣手中,國家還沒有太平,曆經兵燹,城池都化作了廢墟;中兩句寫景,說亂墳連綴成了澤畔的田壟,白骨漂浮變成水裏的野茭白;末兩句開罵,說都這年月了你們還有心思遊春哪?你們跟莊子預言中那大而無當、不成材料的臭椿樹有啥區別!


    就聽李全冷笑一聲:“題名‘遊春’,詩中便犯‘遊春’二字,真是俗不可耐。”是勳心說是啊,他要不點明“遊春”,怎麽能把咱們幾個不點名兒地全都給罵了呢?他還低著頭在仔細咀嚼這首詩呢,突然腳下艙板一晃,隨即聽到那遊徼的聲音就在艙門口響起:“我詩已經做成了,李公不可食言。”


    李全勃然大怒,一拍幾案:“狗子大膽,竟然上某的舫來,來人,速速將他拋入澤中去!”隨即艙外便傳來了呼喝、怒罵之聲。


    “且慢!”是勳輕喝一聲,再瞧瞧艙內眾人都疑惑地望向自己,就趕緊堆下滿臉笑來,“此人有趣,待我耍他一耍。”說著話,順手抄起自己的詩版,撩開艙簾,步出艙外。


    隻見幾名畫舫上的家丁就揪著那名遊徼,正打算往水裏扔呢。是勳輕輕擺擺袖子,家丁知道這是老爺請上舫來的貴客,於是一齊鬆開手。是勳把詩牘遞給那名遊徼:“你看這首詩,比你的如何?”


    那遊徼滿臉的不憤,一邊整理差點兒被扯爛了的衣服,一邊伸手接過牘板來,瞟了一眼,撇嘴道:“文辭尚可,但轉折突兀,又不敢盡言,算什麽好詩了?”


    是勳心說行啊,這就一拳打中了老子的軟肋,起碼論起詩才來,這狗子就甩艙裏那票公子哥兒十條大街啊。他仔細打量麵前這個遊徼,隻見對方年紀很輕,光光的下巴沒有胡須,瞧著也就十五六歲的年齡,不禁心下暗驚。然而表麵上卻並不露聲色,隻是問:“汝才多大,怎麽就做了遊徼?又如何膽敢輕慢長者?”


    那遊徼說:“我是繼承父職做了遊徼。有誌不在年高,昔項橐七歲而難孔子,況且我的年歲,兩倍於項橐,而所當麵的,又不及夫子之萬一呢?”


    是勳心說什麽“不及夫子之萬一”,你能說“狗屎不及滿漢全席之萬一”嗎?把李全他們跟孔子擱一塊說事兒,簡直就是對孔老二他老人家的莫大羞辱嘛。聽得這遊徼談吐不俗,他不禁興趣倍增,於是問道:“閣下怎麽稱呼?”


    那遊徼聞言一愣,估計他平常都被那票世家子弟“狗子”、“俗吏”之類的稱呼叫慣了的,突然有位青年公子口稱“閣下”,就覺得很不習慣。愣過以後,趕緊拱手:“不敢,小人吳質。”


    是勳聞言,雙眉不禁一挑,再度追問:“可有字麽?”“草字季重。”


    艙中傳來一片哂笑:“這般單家狗子,竟然也學人起字,就象是馬糞要刷金漆一般,真正的可笑。”但是是勳卻並沒有笑,反而倒退了一步,瞪大雙眼:“你便是吳質吳季重?!”


    吳質這個人,在演義中僅僅露過一麵,存在感很弱,而即便在正經《三國誌》正文當中,也沒有單獨的傳記,隻是在別人傳中附了幾段而已。但是對三國有所研究的人都知道,這家夥就絕不簡單。


    首先是文才不簡單,雖說基本上沒留下什麽作品,也不能跟曹氏父子和孔融他們相提並論,但好歹是附在王粲等“建安七子”傳中,並且專門提過他因“文才”而被曹丕相中,引為屬吏的。其次是智謀不簡單,這在演義裏也有寫,後來吳質做朝歌縣長,每晚上都藏身在裝絹帛的筐子裏潛入曹丕宅邸,幫忙謀劃怎麽對付曹植,搶奪繼承權。後來這事兒被楊修知道了,就稟報曹操,吳質跟曹丕說你別慌,今晚你別再裝我了,真的裝上一筐絹帛,魏公查到了,就反而會疑心楊修挑撥離間。


    所以說吳質是曹丕的心腹謀士,當時的人將他列入五官中郎將“四友”之中。這“四友”可了不得,除了吳質外還有朱鑠,最可怕還有一位陳群陳長文,和一位司馬懿司馬仲達!根據史料記載,當曹丕篡漢以後,就拜吳質為振威將軍,假節鉞都督河北,成為一位大軍區司令——雖然是後方軍區。


    隻是吳質出身太低,所以可能自卑到了極點就開始變態,基本上是見人就踩,不但敢踩曹魏同族的曹真,還敢踩跟自己同為“四友”的朱鑠和陳群,奇怪的是他唯獨不踩司馬懿,還多次在曹丕麵前說司馬懿的好話。所以等他掛了以後,就被眾人聯合起來狂踩,諡號為“醜侯”,要等司馬家掌權以後才給扳過來,改諡“威侯”。


    所以是勳覺得這個吳質還真是敏啊,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大腿,應該牢牢抱緊——先是曹丕,然後是司馬懿——這份兒見識那就徹底拔群啊!因此他聽了吳質之名,就不禁大吃一驚,脫口而出:“你便是吳質吳季重?!”


    吳質就納了悶兒了,心說這位誰啊,我不認得啊?趕緊再拱一拱手:“閣下麵生得很,難道識得我吳質麽?”是勳腦筋一轉,突然大笑起來:“既無質而又重,那不正是樗木麽?如何倒敢嘲笑我等?”


    他這話一出口,李全當即勃然大怒:“好狗子,竟敢謾罵我等為樗木!”衝出船艙來就要給吳質飽以老拳。是勳心中不禁長歎一聲——我靠老子要是不解釋,你們被人當麵罵了也壓根兒就沒聽出來是嗎?早知道就換個說詞,讓你們糊塗一輩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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