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嘯的動蕩像一顆蓄謀已久的炸彈,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被一個叫河本的日本人引爆在了沈陽城外的柳條湖鐵路。


    同年十二月,南京。冬夜茫茫,陰雨綿綿,混合了血腥的寒氣仿佛是一層釅稠的濃霧,與北方升騰的狼煙交織在一起,厚重而迷蒙,包裹著、逼迫著南京城的每一個角落,讓人喘不過氣來。


    雨淅淅瀝瀝,密織的雨絲在渾濁的路燈下也似泛起了暗紅色。夜深,在一條僻靜小巷,有一間閣樓的窗戶依然透著淡黃色燈光。曆史教員羅崇文正伏在小木桌前,就著一盞台燈讀父親的來信。為了不使這深夜的燈光過於引人注目,他在燈罩上方蓋了一張報紙,閣樓裏的光線變得微弱、昏暗,使他的閱讀十分吃力。


    崇文兒:


    見信如麵。


    近聞外麵時局動蕩,學生不安心課堂,紛紛湧上街頭滋事,必將惹下禍端。吾兒身處是非之地,應以家業為重,言行須謹慎再謹慎,不可受人蠱惑,卷進旋渦。切記!切記!


    汝所需銀資已寄出,望查收後即刻複信。


    為父與馬縣長的婚期之約將近,且梅梅已由馬家送至蘭州,家裏諸事俱備,盼吾兒盡早返家完婚……


    羅崇文放下信,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


    這樣的信他已經收到很多封了。他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在這樣一個紛亂的時代,羅崇文年輕的胸膛同樣湧動著青春的熱血,他是常常被外麵的呐喊鼓蕩著的。但每次讀了家信,他又覺得自己不能辜負父親的教導。他猶疑不定,始終沒有讓自己的行為激進起來,當然也沒有參加到請願學生的行列。日本人是該殺!然而……可是,自己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喊喊口號有什麽用?就像珍珠橋慘劇,不是以學生的流血而告終嗎?他們多麽年輕啊!國家的一代棟梁之才,就這樣殞去了?作為教員,他深深為他們惋惜。且政府說,要以大局為重,防止事態惡化……自己是學曆史的,隻知道些許過往歲月的沉渣爛滓;至於未來麽,有政客,有軍隊,他們應該對國家的安定負責。但願政府能將一切平定下來,讓百姓不再流離失所,不再失去無辜的生命;讓學生重返課堂,做他們應該做的事……自己的想法也許過於軟弱了。內憂外患,物價暴漲,自己的一月薪水尚購不得一石稻米,日常用度仍需老父供給,想來亦惶然。父親來信說蘭州是大後方,目前局勢比較安定,家裏的日子要好過些。隻是今年縣城鄉下的農田遭了災,麥子收成不好……


    啪、啪、啪,樓下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羅崇文紛亂的思緒。他收起信,立即將燈滅了。聽說最近在抓捕可疑分子、無政府主義者。這樣的非常時期,小心無大錯。


    啪、啪、啪,敲門聲如密集的雨點般越來越緊,還伴隨著焦急的低喚:“羅崇文老師,快開開門啊!”


    能喊出他姓名的應該是熟人,在這多風多雨的半夜裏會有什麽急事呢?羅崇文被聲聲低喚催促著,他重新亮起燈,疾步走下閣樓的木樓梯,拉開了門閂。


    借著昏暗的路燈,眼前的情景令羅崇文大吃一驚。兩個模糊的人跌跌撞撞,相互攙扶著靠在門邊,蒙蒙細雨飄灑在他們的頭上、身上,血水和著雨水,順著他們的臉龐流淌著。那兩個人的衣服已經濕透,在燈光下隱隱呈醬紫色,像在血水中浸泡過一樣。


    “羅老師,快,快,幫我扶一把!”說話的是個男青年。


    羅崇文終於從沙啞而焦急的聲音分辨出,來人是他的同事——國文教員司馬文心,他扶著的是一個剪著齊耳短發的女學生。女學生大概傷得很重,她的頭一直搭在司馬文心的肩上,差不多是由他拖著走的。羅崇文把兩個人攙進屋內,立即插緊了門閂。


    零零星星的槍聲響了整整一夜,把陰冷的夜空攪得絲絲縷縷,像無數柄利劍懸在大街小巷,讓南京城心驚膽寒,徹夜無眠。


    “你們這是為什麽?”羅崇文小心翼翼地問道。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日本人的刀已經架在脖子上了,我們的行動雖然改變不了局勢,卻可以喚醒民眾。”司馬文心憂憤地說。


    羅崇文找出一張新床單撕成布條,又找出一瓶白酒和一些消炎藥片,和司馬文心一起給女學生清洗、包紮傷口。然後,天就蒙蒙亮了。


    “你幫她找個大夫。”司馬文心說。


    “你去哪裏?”羅崇文問。


    “我還要辦一些事。請你照顧她,等我辦完事再回來接她。”司馬文心簡單交代了一下就走了,留下身負重傷的女學生在羅崇文這裏休養。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因為恪守本分的羅崇文從來沒有引起過外界注意,他的住所相對安全。


    數天後,女學生清醒過來,羅崇文才得知,她是司馬文心的妹妹,叫司馬尋心,是從東北流亡到南京的。但走了的司馬文心一直沒有消息,像隨著那個冬夜的雨霧蒸發了一般,他始終沒有回南京城接他的妹妹。


    司馬尋心的傷勢逐漸好轉,她才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不明就裏的陌生環境裏,她對眼前這個叫羅崇文的人一無所知。當時的情況下她有兩種選擇:要麽離開羅崇文家,匯入東北學生繼續流亡的行列,再伺機尋找哥哥——自“九·一八”事變後,許多大城市都有東北流亡學生,他們對孤身在外的小同鄉肯定會完全接納並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要麽她繼續留在羅崇文家裏,一邊休養一邊等哥哥的消息。權衡左右,她選擇了後者。這並不是表明她的柔弱或者害怕外麵的動蕩與磨難。自從家鄉淪陷,動蕩與磨難成了東北人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當然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且曾經跟隨哥哥一起為能夠早日結束這種生活而抗爭,甚至不惜流血犧牲。她做出留下來的決定,主要是身體方麵的原因。由於失血過多,到目前她連扶著牆走路都還吃力,又如何能到外麵做什麽大事?何況,哥哥暫時沒有來接她,肯定有重要的事脫不開身,她到外麵去找,無異於大海撈針。還有一個關鍵的原因,羅崇文根本不會讓身體虛弱的她獨自離開。對於司馬文心的托付,他是恪守信用的。


    一個常常飄著雨絲的冬季,南京城一條幽深的小巷,在一間昏暗狹窄的閣樓上,身負重傷且又舉目無親的女學生司馬尋心總是暗暗勉勵自己:我不能倒在最黑暗的黎明前夜,更不能充當懦夫和逃兵。然而,這段前夜太漫長了,黎明的曙光何時才能穿透厚重的雲層?在漫漫無期的等待中,她擔心自己年輕稚嫩的心沒有那麽堅強。極度彷徨無助的她凝視夜空,輕輕吟唱:“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悲憤的歌曲使家鄉的苦難場景恍若眼前。她想到離開家時祖父的叮囑:不驅逐日寇,絕不還鄉!此時,她多麽希望有一片驅虜抗敵的戰場,早日還故鄉一片安寧。然而,經曆數月的奔波後,屬於她的戰場究竟在何方?由此及彼,她不由想起了報國無門的陸遊、背井離鄉的李清照、含冤赴死的嶽飛以及英勇抗敵的辛棄疾,他們都用激情和生命唱出了不朽的保家衛國的詩篇,像萬道霞光給黑暗中的人們帶來希望。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司馬尋心低聲朗誦著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盡管聲音低沉,卻鏗鏘有力,就像一柄閃著藍光的利劍,瞬間刺透了世界的血雨腥風,又仿佛是一條清澈的溪流,把大地的塵埃滌淨,把孤獨遊子的滿腹傷痛和憂戚一點點撫平。


    羅崇文被司馬尋心柔弱外表下的堅韌深深地震撼了。他不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承載了多少苦難,才顯示出這樣的大氣磅礴。她的堅韌也給他注入了一種力量,一種使他擺脫自身狹隘和短視的力量——作為男兒,他應該負起某種責任。當然,他首先要做的是對自己負責。


    就這樣,眼前這個似乎是從天而降走進羅崇文生活的叫司馬尋心的少女,讓他滋生了許多心事,這是從前未有過的——即便是當初他得知家裏給他定了親,而他對張家小姐還不甚了解,也沒有產生這樣濃重的心事。他除了像兄長一樣照顧她,使她的傷勢盡快恢複,更願意從內心去接近她、了解她,同時也希望她能夠了解自己,讓她知道她真正給他帶來了一種叫“光明”的東西。或者說,朦朧中她成了他向往的“光明”。


    於是,在這段令羅崇文振奮的日子裏,在司馬尋心悲憤沉鬱的歌與詩的餘音嫋繞之間,他和她開始了促膝長談。他對她說起他的父母、死在異國他鄉的兄長以及西部平安縣城和縣城裏的風土人情,甚至他還提到了縣城父母官馬縣長,但他卻避而不談自己與馬縣長的外甥女張小姐的婚事。這也是他表現出的無可奈何的懦弱——他還不能完全正視自己的問題。


    有一段時期,很多進步青年正在激情澎湃地想要變革、想要尋求解放,羅崇文卻依然循規蹈矩,一切聽從父親的安排,包括並沒有征求他本人意見就給他定了未婚妻這件事。羅崇文的循規蹈矩使得他與這個激進的時代有了相當距離的脫節,以至讓他失去了許多與同齡的進步青年為社會做點大事的同等機會,或者說直到很久以後,他因了司馬尋心才走到了進步青年的陣營。但毋庸置疑,在那個時代有相當一部分能為社會做點大事的青年都是從反抗包辦婚姻開始的,這就注定他和司馬尋心之間總該發生點什麽。司馬尋心的出現,使羅崇文隱約設想了除父親的安排之外另一種對他而言更有意義的前景,盡管他還沒有清楚意識到那前景包括了哪些具體內容,盡管他還在聽從父親的訓導,時刻準備著回家完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大事。這婚姻大事讓羅崇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苦惱。


    平安縣馬縣長的外甥女小名叫梅梅,因為羅、馬兩家是世交,他們小時候曾經見過麵。那是在張小姐的外祖父馬老太爺的壽宴上,十二歲的羅崇文跟隨父母前往拜壽,比他小三四歲的張小姐也在場,且吃飯的時候與他同桌。他記得非常清楚,張小姐是左手使筷子用餐,也就是俗稱的“左撇子”。母親卻連連誇她聰明。誰知道呢?許多人都說“左撇子”聰明,也不知有何依據。但她左手使筷子總不那麽利落,一直低著頭對付麵前的小半碗長壽麵。席間她隻抬了一次頭,是她的母親對她說什麽。羅崇文注意到了那張臉,削尖而蒼白,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或者說是病態。壽宴結束後,客人們都到主人家的後花園裏小坐,拉家常,小孩子們在一旁玩耍。梅梅與她的堂表姐發生了爭執,她說出的話並不似她的麵容那般蒼白,也不似她左手使筷子那般無力,而是相當尖刻。她大約是說了堂表姐家裏寒酸吝嗇,隻拿一籃子饃饃當壽禮,卻一家子都來赴宴之類的小話。這樣的言語不應該出自幾歲孩童之口。她或許是聽了大人們在背地裏的說三道四。兩個小孩子的爭執卻無所顧忌,所有人都知道了,結果弄得兩家大人的臉上很不好看。梅梅的堂舅母拉起自家女兒氣衝衝地走掉了。等羅崇文年紀再長些,便不再跟著父母走親戚,他再也沒有見過張小姐。等到父親給他定下與張小姐的婚事,他才又想起壽宴上的一幕。都說女大十八變,他不知道如今的張小姐是否有了變化,從外表容貌到言談舉止都真真有了小姐的模樣,後來,母親托一個去南京辦事的親戚給他捎去了幾件繡品——鞋墊、枕套、門簾、床圍子,還有一個荷包,據說是張小姐親自做的,手工細致,顏色搭配也好。看著那些繡品,他才打消了些許將來娶張小姐為妻的種種顧慮。


    這些事情司馬尋心當然一無所知。雖然她看到了羅崇文屋裏的繡品絕對出自一個心靈手巧的女子之手,卻沒有沿著這些蛛絲馬跡去分析,去猜測。因為她隻有十七歲,對世間的許多問題還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而且她早已從司馬文心口裏得知,羅崇文是一個本分的未婚青年。經過一段日子的相處,她還發現了他的許多長處或者說是作為一個男人的優秀品質,比如他的善良和博學。他也不像她的親哥哥司馬文心,心裏隻裝著革命和國家大事,對她缺少應有的照顧,否則她就不會身負重傷了。羅崇文對她有更多的耐心、細心,還有許多體貼入微的人情味,這無法不在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心中蕩起漣漪,盡管她還沒有更深入地去細想自己心理的這種微妙變化——那畢竟不是一個隻有十七歲的女孩子應該時時掛在心上的事,即便有那麽一點不能自已的想法,她也會因羞怯而把它緊緊地包裹起來,就像守護一塊聖地。但是,她在養傷期間,卻不由自主地慢慢依賴起眼前這個“撿來”的兄長了。


    不用說,羅崇文很喜歡端莊美麗而又有思想且充滿活力的司馬尋心,雖然這種喜歡他還隻能停留在“兄妹”層次上。


    與他所了解不多的張小姐相比,司馬尋心與張小姐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人。


    通過母親托人帶來的幾樣繡品和一封家書,他知道張小姐的女紅做得十分的好。但做女紅是一般女兒家都會的,隻不過有巧拙之分罷了。司馬尋心的心靈手巧倒也並不在張小姐之下,這從他們的日常相處中可以領略到。而且,他不知道張小姐有沒有讀過書,但司馬尋心是讀過書的。司馬家族在東北稱得上詩書世家,司馬尋心自從會說話起,她的祖父就教她《三字經》、《千家詩》,再年長些她進了新學堂,下學後祖父繼續教給她唐詩、宋詞、諸子百家以及《史記》、《漢書》、《二十四史》等等,十六歲以前她已經中學畢業,在當地她被鄉鄰們譽為“女秀才”。眼看東北不保,她帶著祖父的囑托到南京找哥哥。到南京後她繼續就讀於金陵女校,直到和哥哥一起參加激進活動身負重傷,兄妹離散,才迫不得已終止了學業。而此時她的家鄉正處於日本人的鐵蹄之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與家裏早已中斷聯係,這中斷的“聯係”對她而言隱含著深重的危機。她是有家不能回了,或者說按照她祖父的秉性,那個詩書世家早已經玉石俱焚了吧,豈有苟活於世當亡國奴的道理?這是她帶著祖父的囑托走出家門時就已經想到的。在南下的路途中她已經有了這樣的預感:她和她的親人們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十多年後,抗戰勝利,當司馬尋心重返故裏尋找家時,從鄉鄰口裏得知,她的祖父果然在日本人進駐屯子的當夜上吊自縊了。料理完祖父的後事,她的母親投了井,而父親在自家宅子裏放了一把火後也不知去向。那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站在故居的廢墟前,司馬尋心沒有流淚,她在想,所發生的一切大約都是祖父早就安排好的。


    或許因了飽讀詩書以及從祖父那裏繼承下來的秉性,司馬尋心是一個無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是有強烈責任感的人,和她的兄長司馬文心一樣,她的心裏時時裝著那些流離失所的人,甚至裝著“恢複河山”的天下事,小小年紀就表現出一種非凡的大氣。這一點連堂堂須眉的羅崇文都自愧弗如,何況那個不到十歲就知道嫌貧愛富、看碟子下菜、再看人下碟子的富家千金了?張小姐做了繡品主動讓她未來的婆婆羅太太托人捎到南京,也許是一個豆蔻女子出於對羅崇文的愛慕,想以此拴住遠在千裏之外的他的心;他又猜測,她是否還另有深意呢?比如羅家的名望,還有資財,是馬縣太爺家裏絕對不可比擬的。否則馬縣太爺也不會在自家沒有適齡女孩的情況下用外甥女來與羅家聯姻了。當然,這些僅僅是羅崇文的猜測。雖然是猜測,但每想到這一點,他對張小姐主動表達的愛意就感到很不踏實。張小姐應該矜持一些才符合當時的社會風尚,也更符合一個小姐的風範。她表現得的確過於心急了。


    在與司馬尋心相處的日子裏,羅崇文心裏七上八下、思前想後,他對自己的人生一時還無法做出實質性的選擇。


    不久,“淞滬抗戰”爆發。這是繼“九·一八”事變後中國人的又一次傷痛。侵略者的屠刀高高舉起,他們不會因為對手的妥協而心慈手軟。華夏大地戰雲密布,時局更加動蕩不安。一股股暗流在湧動,它們隨時都會像火山一樣噴發。


    就在此時,羅崇文又收到一封催促他回蘭州完婚的家信。他不再猶豫,終於給父親羅煥彰去了一封信,要求與張小姐解除婚約。然後他帶著司馬尋心離開了南京。


    羅崇文要求退婚的信使羅煥彰教授非常震驚。他立即往南京一連去了數封信,希望兒子回心轉意,但所有的信均因無收件人而被退回。至此他知道,羅崇文在故意躲避他。同時更令他擔心的是,兒子對家庭的反叛是他走上激進道路的開端。


    但是,也不能據此就認為在西北某大學任教至退休、且退休後仍擔任該校名譽校長的曆史教授羅煥彰是一個不愛國的人。


    “九·一八”事變後,西北相繼出現了許多群眾性的抗日團體,他們紛紛組建社團,創辦刊物,以話劇、歌詠、講演、牆報、展覽等形式一邊開展聲勢浩大的“收複東三省、還我河山”的抗日宣傳,一邊為抗日救亡運動募捐。羅煥彰教授在這些募捐活動中捐出了不少財物,其中包括他收藏的一部分字畫和古玩,甚至他還為演出團體以及印製傳單的學生暗中提供方便,並為此冒了極大的風險。而後來作為“西安事變”一部分的“蘭州事變”爆發前夕,羅煥彰教授與駐防甘肅的東北軍第五十一軍軍長於學忠還有過密切聯係,共同商討抗日策略。至於他的家鄉平安縣城,為他看護家園的老家人羅忠曾給工農紅軍西路軍提供了大量財務和極大的方便這件事,細算起來,也該是羅煥彰教授的影響使然。所以後來,共產黨人羅雲鵬受中央委派到蘭州任工委副書記,他主動聯係上了羅煥彰教授,兩個人曾經有一段特別的交往。與羅雲鵬的交往對羅煥彰的影響是深刻的,他的一些學生在他的教導下也因此奔赴了延安。那時羅煥彰雖然把自己歸入到“老朽”一列,他卻又一次經曆了一段險象環生的風雲歲月。


    但對於唯一的兒子羅崇文,羅煥彰卻不能讓他去冒那種風險。這絕不是出於富貴人家溺愛子弟或者僅僅是傳宗接代的考慮。羅煥彰有他自己迫不得已的隱衷。


    事實上,羅崇文並非羅煥彰親生的兒子。


    羅煥彰親生的兒子叫羅崇俊,比羅崇文年長十多歲,在羅煥彰的培養教導下成長為了一名優秀青年。所有親朋故舊都認為,他是羅家最合適的繼承人。但在羅煥彰心中,一個富家子弟繼承家業算不得天大的事,他生活在國家風雨飄搖、民族危機深重的時代,教育救國是他追求一生的理想。羅崇俊剛中學畢業,曾經在晚清參加過洋務運動的羅煥彰就安排他去法國留學,他希望自己鍾愛的長子將來能夠有比繼承家業更大的作為。


    其實,羅煥彰完全可以想到,二十世紀初期,整個世界都是風雨交加。


    一九一八年歲末,第一次世界大戰宣告結束;一九一九年一月,也就是羅崇俊留學法國的第四個年頭,戰勝國在巴黎召開“和平會議”,討論締結和約和處理戰後問題。英、法等國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對日本妥協,消息傳到國內,“五四”愛國運動像火山一樣爆發了。與此同時,旅居法國的華僑、華工和中國留學生共三萬餘人齊集在中國代表團住所外麵,他們高舉起“拒絕和約簽字”的橫幅示威、抗爭……


    羅崇俊就是在那時離開巴黎的,但他沒有直接回國而是轉道意大利,去尋訪羅馬城了。


    羅崇俊在意大利的經曆無人能詳,隻是聽說他在巴黎的時候愛上了一個意大利外交官的女兒,他們是結伴同往意大利的。據說某一天他和那位意大利姑娘遊曆了羅馬城後,又一同去了愛琴海。他們卻再也沒有回來。有人猜測他們的船隻在愛琴海上失事,兩個人不幸溺水而亡。也有人說他和那姑娘的愛情遭到了意大利外交官的反對,反對他把姑娘帶回中國,因此他們回國受阻,才轉道意大利的。


    完全可以想象,一個外交徹底失敗的貧弱之國的留學生,怎麽會得到帝國外交官的青睞呢?也許羅崇俊在異國他鄉的遇難並不能簡單地歸於意外事件。當然,這一切僅僅是他的同學做出的猜測。有一位同學回國的時候把他遺留在巴黎的部分行李帶回了家,羅煥彰在行李中找到一本日記,裏麵記載著羅崇俊留學近四年的境遇以及對“巴黎和會”的感言。日記雖然寫得斷斷續續,甚至是一些殘句零篇,卻處處浸滿了一個熱血青年內心的憂憤。


    ……


    中國人的海洋,怒吼像潮汐。


    我們站在那片空地上。法國人的宮殿,鋪著斑斕的馬賽克,透出華麗的光芒。很難發現地縫間隱藏的肮髒,以及肮髒下滋生的蛆蟲。華貴包裝下卻是藏汙納垢,打著和平的幌子。


    我們忍受著饑餓和寒冷,還有僵硬的軀體、燃燒的心。就這樣,從黑夜,到黎明,再轉入黑夜。我們看不到曙光。


    ……


    呐喊的潮汐於無望和無奈中消退。熊熊燃燒的心卻不曾熄滅。在沉默中爆發,還是退卻?一個漫漫的長夜。


    看那片海洋,如同夜一樣深沉,深不可測。什麽能喚醒沉睡?在那東方,一片沉睡的黑夜的土地。我們用年輕的血液和燃燒的心所卷起的陣陣波濤,還遠遠不能撼動它嗎?


    讓風浪更大些吧!挺直脊梁,走向深不可測的海或者夜,隻為能夠喚醒。


    我願為此付出一切,包括愛和生命!


    ……


    一個優秀青年伴隨著他無法忍受的屈辱或者說是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而葬身愛琴海,這是當初一心要兒子出國留學的羅煥彰教授沒有料到的。羅崇俊本來應該回國卻轉道意大利去尋訪羅馬城,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他應該有這樣一個符合心意的理想歸宿吧?但他走得畢竟太年輕、也太輕率了!


    年過半百的羅煥彰對著兒子的日記本老淚縱橫……


    除了羅崇俊,羅煥彰原本還有個女兒,小名臻兒,她的的確確是殉情而死的。


    按平安縣城的習俗,臻兒從小定了親。當她十七歲準備出嫁時,卻收到了男方要求退婚的信。原來那個男青年去參加了軍隊,他不希望自己耽誤臻兒的青春。臻兒給男青年去了數封信,告訴他她對他的真情以及會一直等他回來的決心。後來男青年參加了北伐,不幸陣亡。一同陣亡的還有羅煥彰的一位摯友,此人也姓羅,就是他把臻兒的未婚姑爺帶到軍隊裏去的。摯友死後,留下一個不到三歲的兒子,家裏已經沒什麽人了。就這樣,羅煥彰夫婦將摯友的遺孤接回到家中並收為養子,隨長子的名字給他重新取名為羅崇文。


    某一天,也就是未婚姑爺的忌日,臻兒不小心掉到井裏去了。一個大家小姐,既不承擔打水的工作又不自己洗衣裳,誰會相信她是不小心掉到井裏的呢?


    羅煥彰夫婦年過半百先後經曆了喪子喪女之痛,也可以說他們的一雙兒女是因為生長在這樣一個貧弱而動蕩的國家且為了“國事”才喪命的,他對眼前依然時刻麵臨著戰火的“國事”便有些心灰意冷,對養子羅崇文也是加倍愛惜。他們擔心羅崇文在外麵有半點閃失,對不住早亡的摯友,才用了婚姻這樣的人生大事想把他拉回到身邊。尤其當他收到兒子要求退婚的信,而張小姐又對這樁婚事表現出無比的堅貞時,他真的不願意看到兒子和張小姐再發生臻兒那樣的悲劇。


    迫於這種種隱衷,羅煥彰隻能一邊催促羅崇文回家,一邊在家裏熱熱鬧鬧地操辦起婚事來。不論貧富貴賤,也不論時局如何,普通人還是要繼續生活下去的(說生存下去也行),但凡有點辦法的人家都會繼續娶妻生子這樣的“人生偉業”,它比其他任何事都更尋常、也更天經地義,而且與“愛國”這樣的胸懷並不矛盾。這使羅煥彰更加堅定了約束兒子羅崇文的決心。


    但是,獨自在南京城生活的羅崇文像一匹脫韁的馬,他完全不顧忌父親的感受,突然和家裏躲起了迷藏,而且幾年時間裏音信杳無。迫不得已,羅煥彰隻好將張小姐送回平安縣馬縣長家裏。他知道,等兒子早晚一天回來,羅家總要給張家和馬家一個交代。他隻能無奈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羅崇文最終回到蘭州,那是在一九三七年夏天,抗戰已經全麵爆發。在此期間,他帶著司馬尋心跟隨一個進步劇社團輾轉各地,曾先後去了北平、武漢、西安,但始終沒有找到司馬文心。後來劇社團解散,加上戰局緊迫,他們迫不得已才返回西北這個大後方。


    已是夏末,後花園的涼亭裏,羅煥彰教授戴了一副老花鏡在看書。羅太太在做針線活,她手腕上一對泛著幽幽熒光的青玉鐲微微晃動,綻射出一種美麗而嫻靜的光澤。


    以羅府的條件,雖然說不上仆婦成群,但也絕對沒到必須由羅太太親自做女紅的地步。然而,她自嫁進羅家,卻一直堅持穿自己做的衣裙鞋襪,羅先生也是穿她做的鞋,他們的兒女更不必說。所以,羅太太幾乎是經年累月地做針線活,一來打發時間,使她不會像許多大戶人家的太太們那樣,因無聊染上打麻將甚至抽大煙的惡習;二來她每天都有機會陪在羅教授身邊,即使羅教授到學校講課,她做的針線也能相影相隨,這實在是增加她與羅教授感情的好方法。幾十年操持下來,連蘭州城裏最好的裁縫師傅也比不上她,她的溫雅賢良之名在親朋中遠播。


    羅煥彰是一個開明而又有涵養的人,以他那個時代那個年紀而論,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娶上三妻四妾是很尋常的事,但羅煥彰卻隻有羅太太一房夫人,這也許真應當歸功於羅太太能親力親為地給一家老小縫製衣衫鞋襪。幾十年來,羅煥彰夫婦或在花園、或在燈下對坐,兩個人朝夕相伴的情景成為羅家一幅永不褪色的畫卷。


    “父親,母親,我們回來了。”羅崇文規規矩矩站在涼亭外麵。


    聽到一聲“我們”,羅教授和羅太太都訝然地抬起頭,才看明白站在羅崇文身邊的不是扛行李的下人,而是一個剪短發的模樣清秀的年輕女子。這很令羅教授意外,但也並不感到十分吃驚。他忽然明白了兒子要求退婚且幾年時間裏音信杳無的緣由。


    司馬尋心在羅府的客房住下了,羅太太派了一個老媽子專門去伺候,說是不能怠慢遠客。對於她的到來,羅府上下一開始就頗費了些猜疑。都說少爺撇下未過門的少奶奶,在外麵另尋新歡了。這與紈絝子弟無異,於羅府的門風家規相當有礙。


    羅教授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還沒有機會給張家和馬家一個交代,兒子卻又給他出了新的難題。他真不知道羅家應該如何安頓眼前這個叫司馬尋心的女子。是到了給兒子攤牌的時候,他必須快刀斬亂麻。


    夜,漆黑無邊,四周靜謐得如同一潭死水。羅府的燈卻一直亮著,一場秘密談話正在分頭進行。


    羅崇文被管家帶到了羅教授的書房。羅教授指指椅子,示意兒子坐下。管家退出,關嚴了房門。


    “我母親昵?怎麽吃過晚飯就沒有看見她?”


    “她去找司馬小姐描枕套的花樣,可能跟你走岔了。你坐下,我有話對你說。當年你來一封信就把張家的婚事擱下了,你不知道為父把張小姐送回去的時候有多為難!好在馬縣長為人大度,張小姐也對你有情有義,她一直在縣城等你。既然你回來了,明天我們就回縣城去,一方麵給馬縣長及張家賠罪,一方麵可擇日讓你和張小姐完婚。”


    “父親,你已經看到,我與司馬尋心患難多年,雖然我們在外以兄妹相稱,但彼此情投意合。這次我們回來,就是希望得到兩位老人的同意,為我們舉辦婚禮。”


    “你和張小姐的婚姻才是明媒正娶,是所有親朋都認可的。這樣的年月,何況我們這樣一個書禮之家,我是反對納妾的。但是,既然司馬小姐已經來了,聽說她已經舉目無親,我們當然不會趕她走。不過,要等你和張小姐成親後,再另行給你們完婚。”


    羅崇文冷笑道:“原來你們是把司馬文心當一個小妾看待了,你以為她會到我們家做一個小妾?”


    “如果你不同意我的建議,那個司馬小姐她從哪裏來的,你還是讓她回哪裏去吧。”


    “父親,你是很開明的,在省城裏也有些名望。我想問一個問題:現在是新時代了,婚姻也要自由,即便是我答應與張小姐成親,以後我還可以離婚吧?”


    羅教授變了臉色:“你不必對我講什麽自由,這些道理我比你懂!好,你把司馬小姐也請來,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


    另一個房間裏,羅太太一直在和司馬尋心拉家常。


    “我們原本也有一個女兒,可惜她死得早。”羅太太說了臻兒的事,又說了一些張家小姐梅梅的事,還說到了羅家和馬縣長的交情。


    司馬尋心一邊聽,或陪著羅太太一起歎息,或低頭在一張白絹上描著花卉圖案。


    “你家裏都還有什麽人啊?”羅太太問道。


    “我離開的時候,家裏還有祖父、父親和母親,他們都很健康。”


    “聽說你們那裏駐紮了日本人,什麽壞事都做盡了。你不擔心他們嗎?”


    “我是該回去看看的。但是不行,當初祖父叫我逃出來,說如果不把日本人趕出中國決不能還鄉。我原本是去南京找哥哥的,可後來他失蹤了,我又負了傷,才跟隨羅大哥來這裏。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你不必客氣。也許你的哥哥……誰知道呢?日本人什麽時候能趕出去,這戰亂又要持續到哪一天?倒也不要緊,你既然投奔到這裏,我們總會給你想辦法,不能誤了你。”


    管家在外麵敲門:“司馬小姐,老爺那邊有請。”


    司馬文心隨管家來到羅教授的書房。她看見羅崇文也在那裏,突然就紅了臉。她相信,老爺找他們兩個人來一定是和他們的婚事有關。


    羅教授對司馬文心說:“你請坐吧。”然後他點燃捏在手裏的煙鬥,吸了幾口,才繼續對羅崇文說道:“我做主包辦你的婚姻,你一定怨恨為父是一個不通情理的人。其實,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先看看這個。”


    羅崇文和司馬尋心都注意到,父親麵前的桌子上放著一頁寫滿繁體字的紙,紙張粗糙,泛著淡淡的黃,還有幾處破損,看來年代已經久遠了。羅崇文拿起來對著燈光仔細辨認,許久才明白書寫的內容,大意是說,羅家子孫,必得與會做牛頭狀饃饃的家族聯姻,方能延續家族血脈雲雲,像是一份遺囑。


    “這是為什麽?”羅崇文疑惑地望著父親。


    “早就應該告訴你的,隻是從前你年紀小,長大一些又一直在外麵求學,總沒有適當的機會。其實你不是我們的孩子。這是你親生父親的遺物,現在我把它交還給你。”羅老先生對羅崇文說起了他親生父親的事。後來他又說,“你一定聽過這樣的傳說:大約兩千多年前,古羅馬軍東征戰敗,其中有一支軍隊流落到祁連山脈,定居下來。數百年後,他們為了保存原本已經微弱的血脈,先祖留下遺命,盡量和有本族血統的家族聯姻,也許這就是這份遺囑的來曆。而張梅梅和馬縣長都和你的父親是同鄉,我去他們家了解了他們的生活習俗,才接受了這門婚事。”


    “傳說是真的嗎?”


    “據一些考察過的專家說,在河西走廊一帶發現了古羅馬人後裔的蹤跡。當然,一切還有待於用科學事實做出驗證。你是學曆史的,可以在這方麵做進一步的研究。”最後他說,“當年馬縣長與你父親在軍隊裏是同僚,我和他們都是最好的朋友,我讚成教育救國,他們的理想是用武力建立新政權。他們贏了,隻可惜你父親戰死沙場,馬縣長功成名就做了新政府的高級官員,他是後來官場不得誌才回平安縣任縣長的。至於你和張小姐的婚事,是你出生不久你父親定的,而且是馬縣長做的媒。雖然我收養了你,卻不能擅自更改這個婚約。”


    羅教授的話一時將羅崇文和司馬尋心兩個人都擊蒙了。至此羅崇文才知道,眼前自己喊了多年的父親並不是他的父親,更有甚者,自己還可能不是一個純粹的中國人。他不由自主地走到鏡子前麵查看自己的頭發,天生有一點自來卷,他還仿佛看見自己的眼珠泛著藍的或褐的微光。也許是一種錯覺,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假如事實真的如此,他就不能違背親生父親的遺命。也就是說,他和張小姐的婚姻是不可更改的。他回頭望著司馬尋心,兩個人都不禁淚水漣漣。


    不容羅崇文多想,幾天後,在平安縣城羅家的老宅裏,成親的喜宴擺開了。羅教授攜羅太太在門前躬迎賓客,來的都是省城的達官顯貴、宿耄名流,還有本縣的親朋故舊。


    結婚典禮的鼓樂聲響徹了半個平安縣城。司馬尋心坐在自己房間裏,她突然想笑。從東北流落到西北,經曆了無數的戰亂離苦,等待她的卻是接受做一名小妾的安排。不錯,羅崇文是她的初戀,此時也是她在異地他鄉唯一的依靠。然而,對於一個立誌於解救國家危亡的女性,竟然連自己都解放不了,這不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嗎?


    清晨,司馬尋心走出房間,走進依然張燈結彩的大廳,對端坐在大廳裏的羅教授夫婦及一對新人拜了拜:“非常感謝你們全家對我的照顧。我想,我應該走了。”


    “你要去哪裏?”羅教授父子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


    “延安。”司馬尋心平靜地說。


    “孩子,你就不能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家嗎?”羅太太走過來,拉住司馬尋心的手。


    “我是想把這裏當自己的家,可是……”司馬尋心強忍住心裏的難過說道。


    “你是在怨恨我們嗎?”羅教授說。


    “不,自從東北淪陷,經曆了那麽多,我怎麽會為一己之私對你們產生怨恨呢?我隻想做一點自己該做的事。”司馬尋心坦然地看了看大廳裏的人,她走到張小姐麵前說,“以後,我還是會把這裏當自己的家,你就做我的姐姐吧。”


    張小姐不明就裏,她看著羅崇文。羅崇文背過臉去。


    羅太太從手腕上褪下一隻青玉鐲,戴在司馬尋心的手腕上。她說:“昨天我把一隻手鐲給了梅梅,因為她是我們羅家的媳婦。希望這隻手鐲能保佑你一路平安。”


    踏著清晨的陽光,司馬尋心離開平安縣城去了延安。後來她受組織派遣回平安縣做地下工作,以羅教授侄女的身份住在羅府。那時羅崇文與張小姐的兒子已經三歲多,經常黏著司馬尋心喊姑姑。某天夜裏,幾個不明身份的持槍者從羅府將司馬尋心帶走了,至此羅家的人與她失去聯係。


    一九五零年秋末,司馬文心從美國回故鄉尋找親人,兄妹倆很意外地在東北重逢。彼時的司馬尋心在故居遺址上蓋了兩間小屋。她的院子門前碼著像小山一樣的雪裏紅和芥菜,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坐在院子裏揉鹹菜,完全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村婦女。之後司馬尋心也隨哥哥去了美國。


    原來,當年司馬文心從南京潛回東北,參加了張學良部下的東北軍。不久,戰火迅速由北向南推進,他曾去南京城找過羅崇文和妹妹,但沒有找到,隻好返回部隊。西安事變後,張學良被蔣介石軟禁,牽連了許多人。這件事卻讓司馬文心看清了一些東西,他對政治乃至仕途心灰意冷,便離開軍隊,轉道香港後隻身去了美國,在德克薩斯州一所大學裏講學。


    關於這些,都是羅崇文於一九五一年春天收到司馬尋心從美國的來信知悉的。之後她再次失去音信。在這許多年裏,沒有人知道司馬兄妹經曆了怎樣的人生磨難和精神危機,才促使他們改變了濟世救國的人生觀,從此漂泊異國他鄉。


    許多年後的某個冬天,祁連山脈的上空緩緩飄著密集的雪花,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乘飛機、趕火車、坐汽車、搭牛車,最後抵達平安縣城,站在了一棟高大古樸的建築前。


    這棟建築已經改變了很多,原先高大的圍牆和門樓拆除了,院子是用樹枝和木柵欄圍成的,上麵纏著一些藤類植物的枯藤。大門前原先安放石獅的地方一邊放著石碾,一邊盤著煤炭爐灶。厚重的大木門依然是朱紅色,好像很久都沒有重新油漆過,顯得陳舊而暗淡。老人站在大門前,還是無端地感受到了它的威嚴。不錯,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羅府的故居。


    都說落葉歸根,但她沒有返回東北去,而是來到這座西部縣城。她希望讓自己這片即將枯萎的黃葉落在他的身邊。她將在這棟建築裏與他重逢,然後把她和他之間消失了幾十年的歲月填補起來。


    老人站在門前心潮澎湃,百感交集。那扇暗淡的朱紅色大門終於滯重而緩慢地開啟了,羅崇文走了出來,站在她麵前,同樣須發斑白,完全符合她的想象。他們幾乎都同時認出了對方,不禁老淚縱橫。


    是的,司馬尋心和羅崇文在幾十年後的某個冬天又重逢了。但是,冬天與冬天已經不同。當年南京的冬天飄著細密的雨絲,而今西北的冬天落著輕盈的雪花。但此時,冬天的雨和雪摻雜在一起,最終把他們幾十年別離後的風雨人生連接成一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在輪回中等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鄢曉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鄢曉丹並收藏我在輪回中等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