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揚從醫院出來,一絲莫名的焦慮和倦怠向他襲來。四點多鍾,不到下班時間,他還是打算直接回家。


    羅揚駕車在鋪滿積雪的街道上緩緩行駛。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天卻出奇地冷,車窗玻璃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透過擋風玻璃,街道和建築物在積雪的覆蓋下升起一片迷蒙的灰白色。更遠處,原本筆直的道路被隨處停放的車輛和陡然凸出的建築物擋住了視線;道路兩旁掉光了葉子的榆樹和白楊樹灰禿禿地簇擁著,木訥著,強塞進他的視野,那種衰頹與蕪雜把他原本就不甚平靜的內心攪得枝枝丫丫,破敗不堪。他打了方向盤朝右轉彎,離開主馬路將汽車開進一條側街,但側街上的混亂有增無減。這裏偏僻,沒有交警維持秩序,加上天氣寒冷,急著回家的自行車和行人都不再各行其道,偶爾開進來的汽車也是橫衝直撞,給狹窄的街麵帶來了更多隱患。


    羅揚不想繼續前行了,他把車停靠在路邊。等他下了車,才發現這條街店鋪稀少,而且每家店鋪門前都十分冷清,沒有多少選擇餘地。他就近走進了一家名叫鄉巴佬火吧的休閑會所。


    鄉巴佬火吧的風格與它的招牌十分相符。建築的內牆裝飾是用樹枝和麥秸搭起來的,牆上掛著竹編鬥笠、紅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那幅著名的領袖畫像。桌子是原木的,沒刷油漆。凳子是原木鋸成的一截一截的矮樹樁。所有杯具也不是其他休閑會所慣用的紫砂茶具或玻璃杯,而是粗瓷淺口海碗,鄉村裏常能見到的那種碗。這裏除了經營酒水和茶,還有奶油玉米花、果木烤土豆、竹籠蒸紅薯、地鍋南瓜餅、玉米麵窩窩等點心,雖然用料普通,加工卻很精致講究,又因為打的綠色牌,身價翻了好幾番。最獨特的是會所服務員,女服務員穿著斜大襟的藍底白花布衫,紮兩條長辮子,辮梢上係了紅頭繩;男服務員穿對襟白布衫,頭上和腰上分別纏裹一條白毛巾。整個會所的氛圍能使人想起一段久違的鄉村歲月。


    羅揚在靠牆角的一截樹樁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小木桌上,點了苦丁茶和南瓜餅。茶很快送來了,南瓜餅要稍等一會兒。他皺著眉頭喝了一口茶,緩緩咽下去,長舒了口氣。苦丁茶是一種古老的茶種,泡開後細小的茶葉舒展圓潤,色澤翠綠,茶湯清淡,入口清苦,回味綿甜,餘香沁人心脾,據說它的成分不含其他茶葉那種能刺激中樞神經的茶堿。羅揚並不喜歡這種茶,他覺得這種茶感覺不到茶應有的味道。但他最近常失眠,隻好遠離茶堿,品味眼前這碗苦丁茶了。伴著用樹枝和麥秸裝飾的牆壁以及牆上懸掛的竹編鬥笠、紅辣椒串、玉米棒子和領袖畫像,羅揚仿佛真的回到了憶苦思甜的時代。


    “羅先生,還認得我嗎?”


    會所裏點的是蠟燭,光線幽暗。羅揚呆了半晌,依然沒有想起來和他說話的女人是誰,或者曾在什麽地方見過。


    女人將黑色皮衣掛在牆上的木製掛鉤上,沒等羅揚說話,已在他身邊落落大方地坐下。服務員笑容可掬地走到她麵前:“您需要什麽?”


    “酒,我隻喝酒。來一杯威士忌。”


    服務員端來了威士忌和冰塊,連同羅揚點的南瓜餅,一起擺在了桌子上。


    “你一定不記得了。我先生是第二人民醫院的外科主任,他叫李晨光。一年前我去你家做過客,是你的夫人柳絮邀請的。”


    羅揚笑了笑:“實在抱歉,李晨光我聽說過,但我好像並沒有見過你。你說你去過我家?”


    “是呀!早些年我和柳絮曾在一起插隊,不過那時候你已經離開鄉下去讀大學了。也難怪你貴人多忘事,這兩年我變化挺大的,可能是老了吧!”女人抿一口酒,從手袋裏掏出香煙盒遞到羅揚麵前。羅揚擺擺手。她沒有繼續推讓,自己取出一支煙,將煙卷的一端在桌子上頓了頓:“你不介意我抽煙吧?”說話的時候她已將煙卷點燃了。


    “你隨意。”


    “我姓陸。這是我的名片。”


    羅揚就著昏暗的燈光看了看接過來的名片:陸霞;回春堂大藥房經理;勁健塑體中心名譽主席;砂城美容協會副會長……名片的兩麵都印滿了蠅頭小楷,羅列出一大串讓羅揚不知所以的頭銜。他把名片放進公文包。出於職業習慣和禮貌,他也遞過去一張自己的名片。


    陸霞將頭朝羅揚跟前傾了傾,低聲說道:“我和老李是下鄉時認識的,碰巧又都來到砂城工作,後來我們結婚了。我和他生活了十幾年,女兒都快考大學了,他卻不安分起來。一開始我想還給他自由,他又不同意離婚……真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


    陸霞對婚姻的抱怨似乎成了他們談話的契機。


    過了一會兒陸霞又說:“外麵傳言他現在找了一個比女兒大不了幾歲的小丫頭做地下情人,也不知他是逢場作戲還是打算將來跟人家結婚。我不會就這樣算了,至少我要叫他在單位裏丟人!”


    “你這樣處理事情不妥當吧?男人都好麵子,你鬧到單位去的最終結果是加速你們之間關係的惡化。即使你們想分手,也該好聚好散。”羅揚勸解道。


    “他可從沒替我想過,我又何必顧及他?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依我看,夫妻反目連仇人都不如。他x的。”陸霞說著,似乎勾起了心中的恨意,從嘴裏甩出一句國罵。


    羅揚紅了臉,環視四周,看看鄰桌優雅的女士們先生們並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邊的女伴,趕緊打斷了她接下來對丈夫的惡語中傷:“對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一步。”羅揚站起身來。


    陸霞也站了起來:“你是不是不愛聽這些?不說了,到時候我和老李真要辦離婚還得請羅先生幫忙,省得他瞞著我轉移財產……”


    羅揚結了賬走出鄉巴佬火吧,目送叫陸霞的女人開著黑色奧拓離去,卻始終沒有回憶起究竟在哪裏見過她。這使他想起了風行一時的整容術。這女人的麵孔漂亮得有點刻板,而且表裏不一。他輕輕搖了搖頭。一個人尤其是女人,僅僅懂得修飾儀容是遠遠不夠的,豈不知開口說話便會真相大白?她在陌生人麵前毫無掩飾地揭露丈夫的隱私,不僅是一個典型的怨婦,也算得一個潑婦了。她的丈夫在外麵有其他女人真是在所難免。


    站在雪地裏的羅揚不禁有點同情那個叫李晨光的外科醫生。


    羅揚進家門時不到六點,這是近幾年來他回家最早的一次。


    家裏靜悄悄的。房子是四室兩廳,由於沒有人,顯得太大,太空,太缺乏生氣。羅揚脫掉大衣,站在有些空曠的家裏,卻突然發現不知道怎樣安頓自己。回到家反而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安頓自己,這感覺讓他心慌意亂。怎麽那麽靜啊!音響呢?dvd呢?電視呢?在大房子裏它們是那樣渺小,渺小得他對它們視而不見,因此它們從商場搬回來便基本保持著沉默,成了俗不可耐的擺設。隻有連接各房間的過道裏有一棵盆栽橡皮樹顯得生動、厚實而可靠。羅揚在橡皮樹前站住了,他靜靜地看那些生動、厚實而又鬱鬱蔥蔥的碩大的葉片,一團一團的墨綠色讓他慌亂的心漸漸安寧。


    也許是太安靜,羅揚聽見了貓的呼吸。他走進客廳,那隻白色純種波斯貓大概剛剛睡完下午覺,蹲在沙發上沒精打采地打著哈欠。就像剛剛鑽出被窩的人一樣,打哈欠是它為自己的徹底清醒所做的必要鋪墊。羅揚不喜歡貓,貓也不喜歡他。波斯貓見羅揚進來,嗖地從沙發上躍下來,躥到儲藏室,騰出了原本屬於羅揚的地盤。


    羅揚走到三人沙發前,剛打算躺下,卻抬眼看見茶幾上的兩隻玻璃杯,裏麵裝著喝剩的茶水,還有一隻堆滿了煙蒂的景泰藍煙灰缸。那是昨天用過的,當時走得匆忙而沒有倒掉。他看著玻璃杯,裏麵的剩茶水在暖氣的作用下已變成深褐色。


    一般情況下,羅揚用過的茶杯或煙灰缸如果自己不動手清理,是從來沒有人管的,哪怕它長了黴。


    柳絮曾經說過,她有鼻炎,怕異味,比如煙或者濃茶。說這番話時她皺了皺鼻子,誇張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自從他們結婚,羅揚不願意在家務瑣事上難為她,也從來沒有難為過她。比如柳絮不願做飯,怕衣服粘上油漬,怕頭發熏出油煙味兒,因此她就可以不做飯。即使偶爾做飯也是麵條,西北人常吃的拉條子或擀麵條,用白水煮熟,澆上醬油、醋;菜是現成的,超市買回來的香腸、火腿,小吃店買回來的燒雞、烤鴨、醬豬蹄,雜貨鋪買回來的榨菜、豆豉,偶爾還會有醋拌黃瓜、糖拌西紅柿。這樣的飯羅揚不常吃,畢竟他在家吃飯的次數太少,顧不上挑剔什麽。柳絮五年前就不再洗衣服,她說洗衣粉傷皮膚,她的手早該保養了。除了內衣和襪子,她把該洗的衣物都送進洗衣店。內衣和襪子不能輕易示人,無法送到洗衣店去,這些小東西一直由羅揚洗,從結婚到現在。家裏的許多事的確需要人,需要有一個女人來料理。柳絮不願意雇保姆和鍾點工,她說家裏來生人她不放心,但她沒有具體說不放心什麽,人還是財?或者人和財?許多事就這麽馬馬虎虎湊合著。


    然而此刻,眼前的剩茶水和煙灰缸對羅揚來說成了問題,他目睹堆放著隔夜茶和煙蒂的大理石茶幾,一副蓬頭垢麵的狼狽樣兒,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狼狽。


    從羅揚二十年來義不容辭地洗刷包括妻子的襪子在內的內衣來看,他並不是抱著典型的西北大男子主義不放的男人。但是,他今天就是不想清理那些隔夜茶和煙灰缸,也不願繼續麵對它們。那麽就讓它們晾一晾吧,晾一晾這個家的狼狽,也算是晾晾自己的狼狽。他扔下紮眼的茶幾來到廚房。廚房的窗戶是單層玻璃,密封不嚴,能聽見鄰家炒菜時的嗞嗞聲,還有油炸帶魚的香味兒飄散進來。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羅揚打開冰箱,裏麵隻有火腿、香腸、罐裝豆豉魚和冰鎮果汁,還一塊發硬的幹麵包。


    剛才在休閑會所原本要好好喝會兒下午茶,卻讓一個叫陸霞的女人給攪和了,那份南瓜餅一口都沒吃。此時羅揚感到肚子嘰嘰咕咕的。但是,他對冰箱裏的垃圾食品沒胃口,於是離開廚房,返回客廳打開飲水機的加熱開關。水燒開,他衝了杯速溶咖啡端到書房裏,坐在書桌旁的一張軟牛皮椅子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閱當天的《中國法製報》:山東搗毀特大傳銷組織;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做出判決,中國目前最大的軟件盜版官司塵埃落定;司法局長導演詐騙案;黃毒侵襲中小學校園……一張報紙翻完了,羅揚抬頭看見書桌上的墨水瓶壓著張小紙片,他拿起來看了看,是晚八點的電影票,便又壓回到墨水瓶下。熱衷於看電影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難得有人還能保持這種興致。


    不一會兒,羅揚聽見開門聲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知道是柳絮。


    柳絮進門,看見書房的門虛掩著,往裏麵探著頭說:“你今天回得早啊?吃過飯了吧?我到美容院做護理,順便在天客隆吃了快餐。你如果還沒吃,冰箱裏有麵包。”她說話的速度很快,快得幾乎沒有停頓,一段話連成長句,像是打開的水龍頭,更像神經質的自言自語。


    快是柳絮的風格,不論什麽事;快也免不了毛躁,免不了丟三落四。這時,她快速將自己的意思表述完,並不需要聽羅揚回答,轉身離開書房,到過道處的簡易壁櫃前掛外衣和手袋。手袋在慌亂中掉到地上,她換好拖鞋去撿手袋,又把鑰匙、錢夾和化妝品散落出來。


    據說,沒來由的忙亂是女人更年期的特質。


    羅揚走出書房,想對柳絮說點什麽。看著她的忙亂,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吃過飯回來的。”


    柳絮回頭望他一眼:“我就知道。”


    “我想,我們是不是應該……談談家裏的事。”羅揚感到自己對她說話有點費勁,有點字斟句酌,而且詞不達意。也許是她沒頭沒腦的手忙腳亂把他的思維搞亂了,他原本想說說茶杯和晚飯的事,這會兒卻不知該先說哪一件,或者是否還需要再說下去。


    “家裏沒什麽事。噢,上午物業管理的人說養了貓兒狗兒的業主增收衛生費。中午樓下司律師送來兩張電影票,《天下無賊》。我給雪兒做晚飯去,一會兒咱們看電影。”柳絮說著話,已經洗了手向廚房奔去。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她走路的樣子可以稱之為“奔”。


    雪兒是那隻純種波斯貓的名字。柳絮為它預備的晚餐很豐盛,煮香腸,煎火腿,熱牛奶。羅揚這才想到,冰箱裏的食物是給貓準備的,他感到反胃。


    柳絮將一碟切得薄薄的香腸、火腿和一小盆溫熱的牛奶放在地上,低聲喚道:“哞……嗚!”雪兒從沙發下鑽出來,抖了抖身上雪白的皮毛,對著主人喵喵叫幾聲,埋頭嚼那些香腸。吃完碟子裏的東西,它又把嘴沒進牛奶中,從它的脖子裏發出了暢快的咕嘟聲。半盆奶很快喝完了,它抬起頭又抖了抖皮毛,通身的雪白在它的抖動下閃動著絲綢般的光澤,十分漂亮。雪兒大概也深知這一點,每當它吃飽喝足高興了的時候,或者是想討好主人的時候,就會抖動身體來展示它絲綢般奪目的美麗。然後它開始在屋子裏漫步。由於吃得過飽,它的肚子圓鼓鼓的,皮毛愈加油亮,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盡顯出發胖的雍容福態。就這樣,雪兒慢騰騰地邁著小碎步,蹣跚而又扭捏地從沙發旁踱到電視機旁,然後再走回來,圍著女主人轉悠。柳絮坐在三人沙發的中間,她把雪兒抱起來摟在懷裏,用濕毛巾把它的毛和爪子打理幹淨,又用一把透明的牛角梳子給它梳整。


    《新聞聯播》的時間到了,羅揚也來到客廳,坐在一隻單人沙發上,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客廳的沙發是三組合,一張三人的,一張雙人的和一張單人的,呈l形擺放。這組沙發和書房的軟皮椅子是一套,都是小牛皮做的,沙發麵寬闊,黑色,莊重而華貴。家裏的東西羅揚最滿意的就是這組沙發,那是他到家具城定做的。沒有人的時候他可在上麵橫臥豎躺,有時幹脆把光腳丫搭在扶手上,充分享受一份難得的散漫與自在。但他和柳絮同時在客廳時,他從來隻坐那張單人沙發,即使他看電視的角度有點偏斜,有點別扭。


    羅揚偏斜著、別扭著看《新聞聯播》,突然瞥見了柳絮手裏的牛角梳。他嚴肅地問道:“梳子是哪兒來的?”


    “在你書架上找著的。我今天上午想找本書看,翻到了這把梳子,小巧漂亮,給雪兒用正好,就拿出來了。”


    “你把梳子給我洗幹淨放回去!以後不許進我的書房,我那兒沒有你想看的無聊雜誌!”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柳絮扔下雪兒,將牛角梳啪地摔在地上:“吃錯藥啦?!為一把破梳子!”


    “你,你,給我撿起來!”羅揚握緊拳頭,手指關節攥得咯咯響,渾身顫抖著。


    “你敢打人啊?動一指頭試試!”柳絮的嚷嚷一聲高過一聲,底氣卻明顯不足。她把梳子撿起來,甩在茶幾上,就勢將茶幾上的茶杯掃落下來。隻聽“啪——啪”兩聲脆響,碎玻璃碴和殘茶水四濺,在淡青色的瓷磚地麵上汪起了兩片深褐色的茶漬。


    “劈啪!”羅揚站起身,一耳光打在柳絮臉上。其實他下手並不重,柳絮卻驚得一激靈,臉上赤橙青紫,眼前金星閃爍。她張了張嘴,愣是沒有叫出聲,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羅揚平時總是敦厚平和,她從來沒見他發這麽大的脾氣。僵了約半分鍾,她才接受了挨耳光的事實,如一頭狂怒的母獸,低吼一聲撲過去:“你今天打死我吧!”


    門鈴聲突然響起。柳絮收了手,連滿臉的怒容也立即收斂起來,拿了笤帚打掃地上的碎玻璃和茶葉渣,並示意羅揚去開門。


    屋子裏的狼藉很快收拾利索了。


    “你們家幹什麽呢?動靜挺大的。”進來的是司律師和他的老婆譚美娟。


    “雪兒跳到茶幾上把茶杯撲翻了。”柳絮笑盈盈地遞給司律師香煙和打火機,又招呼譚美娟嗑瓜子,平和得根本不像剛吵過架的樣子。


    雪兒正好跑到女主人跟前,親昵地舔她的褲角。柳絮順勢踢了它一下。雪兒“喵嗚”一聲跑走了。


    “原來是貓啊?!我還當你們兩口子……”譚美娟揶揄地笑了笑。


    司律師沒點煙,他打斷譚美娟的話:“別叨叨起來沒完,電影快開演了。老羅,你中午沒回家?電影票是我老婆單位發的,我沒有見到你,隻好給你夫人了,你晚上有空吧?”


    譚美娟是市文化宮的售票員,沒有演出的時候她還負責打掃衛生。“一個打雜的”,柳絮多少有點瞧不上她。而柳絮很早就從單位下崗了,雖然美其名曰“全職太太”,但怎麽著也擺脫不了家庭婦女的身份。譚美娟常常能在柳絮麵前無限優越地談論單位上的事。然而,兩家身為律師的男人是要交往的,並且羅揚早幾年就買了車,常常不厭其煩地順路捎帶司家的孩子上學,而譚美娟又經常能送來不花錢的演出票。兩個女人感覺彼此扯平了,就這樣不鹹不淡地來往著,看起來真有點情深意篤的樣子。


    “對不起,我晚上有事去不了,你們看吧。”羅揚說。


    “他不去算了。柳絮,你跟我們去,這部電影春節公演,我搞的是內部觀摩票,很緊張的。”譚美娟說。


    柳絮沒來由受了一肚子氣,正無處消遣,加之她怕譚美娟看出家裏的不愉快,一邊答應著,一邊穿上外衣,又在唇上補了口紅,匆匆收拾停當,拿著電影票隨司律師夫婦出了門。


    不久,樓下傳來司律師那輛二手桑塔納踩油門時震耳的轟隆聲。


    羅揚無力地坐在沙發裏,拿起茶幾上的牛角梳撫摩著,一股酸澀之感湧上心頭。


    《焦點訪談》在評說違規征地的事。羅揚關掉電視,沒開燈,他摸索著回到書房裏,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窗外,黑沉沉的夜被稀薄的雪光和暗黃的燈光暈染得斑駁迷離。一種深不可測的焦灼和煩亂包圍著他,逼迫著他,他感覺心髒塞得滿滿的,堵得發慌。真實的疼痛正一下又一下向他襲來。


    疼痛讓人清醒,清醒地審視來路的溝溝坎坎、荊棘瓦礫。羅揚依然記得,許多年前的某個下午,那個雪後的下午,他是怎樣刺傷了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他自己。心的疼痛便由此而始。


    那是初春時節,倒春寒襲擊了砂城,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氣溫急速下降,街道兩邊出現了罕見的樹掛,到處銀裝素裹,呈現出一個晶瑩剔透的世界。寒冷在一夜之間似乎把剛剛感覺到春意的人們又拉回到嚴冬。雖然晴空萬裏,明晃晃的太陽懸在天上,像一麵剛擦洗過的銅鏡,但那陽光是冰涼的,毫無生氣,在冰雪世界裏反著白森森的光芒。羅揚和幾位同事走出法院大門,麵對一個冰冷異常的世界,忍不住說,好冷的天啊!就在此刻,羅揚突然看見不遠處的人行道上站著一個女人,她穿一件黑呢大衣,係著紅圍巾。也許是耀眼的紅圍巾吸引了他的視線,他注視著那張臉,終於認出了她。盡管她的大衣顯得陳舊,紅圍巾也褪了顏色,那張臉比想象中的要消瘦許多,但羅揚還是很快認出了她。此刻她也認出了他,那雙黑幽幽的眼睛很快亮了一下。她走上前幾步,低低呼喚一聲:“羅揚——?”他走近她,同樣低低地、熱切地呼喚一聲:“麥穗!”他雙手顫抖,動了動,可這雙手終於沒有向她伸過去。他疑懼地轉過頭去,對同行的人解釋說,她是他的一個熟人,很久以前他代理過她的案子。當然,這完全是謊言。他為什麽要撒謊呢?她似乎明白了什麽,目光暗淡下來,頭也垂得低低的。等她再抬起頭時,不再看他,隻對身邊一個約六七歲的小姑娘說,我們回家吧!


    羅揚追上前幾步:“麥穗,請你……”他怔怔地站在她麵前,後麵的話卻沒有說出口。他本想說“請你原諒”,還想問問她現在的情況。但他什麽也沒說,僵立片刻,他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瘦小的肩膀說:“她是你的女兒?”


    “是的。她叫麥子。”說這句話時,她深刻地看了他一眼。


    “噢,你也已經有女兒了!”


    她拉起小姑娘的手說:“記住這位羅叔叔。興許,你以後會遇見他,見了他要有禮貌。”


    小姑娘仰起臉看著他,說了聲叔叔好。


    羅揚端詳著向她問好的小姑娘。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大眼睛,長睫毛,一張洋娃娃似的臉。羅揚一下子就記住了她,在以後的日子裏似乎從來沒有忘記過。大概因為小姑娘是她的女兒——後來羅揚常常這樣解釋自己驚人的記憶力。


    然而,在那個雪後的下午,羅揚沒有問麥穗母女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在覆蓋有厚厚積雪的街道拐彎處,眼睜睜看著一大一小兩個黑點消失。過了許久,他才意識到他對她們的不聞不問意味著什麽。


    遠遠地,羅揚看著一大一小兩個黑點消失在街道拐彎處。厚厚的積雪上留下兩串腳印,但腳印很快又被過往的行人踩得雜亂無章。她們就消失在這雜亂無章中。


    那個下午,羅揚抬頭看了看,天空分外明淨,太陽亮晶晶地閃爍。他覺得陽光像一枚枚細小而透明的鋼針,刺進他的皮膚,他的肌肉,他的骨髓,他的心髒。他渾身疼得厲害,有點邁不開步子。他不知自己該走向何方。他向同行的人道別,在潛意識的驅逐下來到汽車站,踏上一輛開往平安縣城的班車。


    班車小心翼翼地在雪後的公路上滑行。沿途,羅揚看見到處都有冒著春寒破土動工的工程。推土機和載重卡車轟轟地響著,一片繁忙。還未蘇醒的柳樹、楊樹伐倒在路邊,暴露出森然的樹樁。在西北這個春寒料峭的季節,倒下的大樹小樹們關於一個春天的夢想被那些龐大的機器早早地碾碎了。


    四十多分鍾後,班車抵達平安縣城。


    羅揚來到那座熟悉的庭院,展現在他眼前的,籬笆和柴扉院門已經沒有了,院子裏的樹也砍光了,空地上堆滿了桌子、椅子等破舊東西。那棟老房子已被掀掉了屋頂,隻剩下殘垣斷壁。在緊挨大門的兩麵牆上,分別用白灰寫了兩個大大的圓圈,裏麵圈著兩個冰冷僵硬但又不容置疑的“拆”字。


    這是一個過度膨脹地誕生一切、創造一切的年代,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摧毀一切、消滅一切的年代。平安縣城原來的街道、房屋正在消失,一個被劃歸砂城管轄的新工業區悄然拔地而起。


    羅揚在寫了兩個大大的“拆”字的斷壁前佇立了很久,然後繞著庭院的殘骸走來走去,察看那些還沒有挖起的陳舊的地磚和剛砍伐的新鮮的樹樁,像一個漫無目的的夢遊者。他無意碰翻了一張藤椅。他將它扶起。藤椅的一條腿已經斷裂,椅子麵上的縫隙裏有一根白發,在陽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芒。看見白發的他仿佛聞到了久遠的家的氣息。如果沒有錯,那根白發應該是當年祖父掉落的吧。麥穗搬進這座院子時,她沒有擯棄院子裏原有的任何物件,包括這把斷了腿的藤椅。為此他對她懷著無限的感激,因為她替他完整地保留了家的感覺。如今她不得不擯棄所有的東西,包括整座院子。他不知道她離開時懷著怎樣的無奈與淒涼。


    羅揚轉過身,驚訝地發現一把牛角梳靜靜地躺在藤椅後麵。他把它撿起來,捧在手裏摩挲著,低低喚了聲“麥穗”。不錯,這是麥穗的梳子!一股腥鹹的液體突然湧向喉嚨,他一陣頭暈目眩。冥冥之中,這梳子或許是上天賜給他的吧?於是,他更加確定在砂城街頭他和她的相逢不是一次偶遇。她來見他也許是想告訴他,故園將不複存在,或者還要留給他她將走向何方的信息。但他竟然錯過了,沒有聽她說出想說的話,也沒有問問她的近況,甚至還說她隻不過是“熟人”,連朋友都算不上!這種卑劣而又殘忍的掩飾像一把鈍刀,從她離去的那一刻,就一下又一下剜著他的心。那種疼痛啊,隻有羅揚自己才知道的疼痛,後來常常在無盡的黑夜裏彌漫,讓他年複一年地承受。


    一把牛角梳成了代表永恒的象征。以後,羅揚不敢去尋找。當年的平安縣城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成了砂城的新工業區,他已經找不到過去的蹤跡。他隻希望留住每一個下雪的日子,在雪的世界裏他願意帶著某種希冀去懷想,這種懷想幾乎延宕了他的後半生。


    在以後的若幹年裏,有很多時候,羅揚都會在法院門前那條街道的拐彎處停留。街道上的汽車一天比一天多,噴出嗆人的尾氣,與半空中飄浮的刺鼻的工業廢氣混合在一起,挾裹著城市;行人似乎也變得多起來,他們或機械地舉步前行,茫然四顧,或前呼後擁,喋喋不休,在城市留下混亂的話語和模糊的腳印;小巷口的暗處偶爾會站著三兩個鮮豔的女人,她們嘴裏叼一支煙卷,在那裏出神觀望,等到某個男士走過去,挽起她們的胳膊,成雙成對匯入洶湧的人流……


    就這樣,城市中的所有人都用各自的方式,踩著蹣跚而拖遝的步子推動著城市的歲月向前移動。一切顯得雜亂無章。羅揚也像其他無所事事的觀望者一樣,常常徘徊在那條街道的拐彎處。但是,麥穗和她的女兒再也沒有出現過。等待的過程中,羅揚想到了多年前麥穗講述的關於兩隻麻雀的故事。他仿佛聽見受傷落地者悲哀絕望的啼鳴和驚魂未定者風馳電掣般逃離的腳步聲,還有林間積雪被它們震落後留下的嘈雜的回響,廣袤的原野在這嘈雜中顯得愈加空曠。


    電話鈴聲在黑暗中響起,將沉思的羅揚驚醒。


    “老羅,我剛從派出所回來,這是在電話亭給你打電話。你能不能到我家一趟?你有車,出門比我方便。”


    “我很快過來。”羅揚穿好外衣下樓,駕駛著白色奧迪出了司法局住宅區大門。


    馬路上的積雪被過往車輛碾壓瓷實了,結成了堅冰,像一條玉帶,在路燈和車燈的交相輝映下反著油亮的白光。羅揚駕車在光滑的冰麵上小心翼翼地行駛。


    憑著記憶,奧迪拐進了一條破舊肮髒的小巷。巷子狹窄得剛好能通過一輛汽車。下雨或下雪的時候,巷子裏麵積滿了汙水和泥漿,而在氣溫極低的冬夜又凝結成褐色的冰淩子。砂城繁華的背後,隱蔽著很多這樣的小巷,巷子兩邊都是紅瓦青磚的平房或“幹打壘”土坯房,裏麵住著城裏的普通市民,更多的是建築公司或紡織廠的退休職工、下崗職工,還有一些撿垃圾的、磨豆腐的、種蘑菇的、發豆芽的外地人。


    奧迪磕磕碰碰從巷子中央擠過,停在一座低矮的院門前。羅揚鳴了喇叭,下車。


    院子裏立即有人回應:“是老羅吧?來了來了,我來開門。”


    破敗的木門“吱嘎”打開,吳啟明佝僂著腰站在門口。原先他並不駝背,大概是房子低,不得不時常彎腰的緣故。


    羅揚隨吳啟明進到屋裏,由於光線暗,他覺得房頂正重重地壓下來,似乎要碰到頭頂。他也下意識地彎下腰。


    屋頂懸著一盞小瓦數白熾燈泡,燈泡蒙上了灰塵和油膩,使光線愈加微弱。好一會兒,羅揚才適應這昏暗,看清了屋裏的一切。


    房間的地麵鋪著灰色的碎磚頭,磚縫間是掃不淨的灰塵和煤粉;屋子中央支著一個鐵皮爐子,爐子上搭了把熏黑的鐵壺,這爐子既用來取暖又用來做飯;靠近爐子的地方是小木桌,還有幾隻小木凳;靠門的牆邊立著一個衣櫃;窗戶上的玻璃破損了,釘著白塑料布擋風;窗戶底下是案板和碗櫃,還有幾隻鹹菜罐子;最裏麵的牆角放著床,床上躺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他是吳啟明的父親。見羅揚進屋,老人坐起來,一邊喘氣一邊問:“誰呀?”


    “是羅律師。他以前和我一個單位,來過這裏,你認識的。”


    老人從床上下來,慢慢走到爐子跟前。鐵壺裏的水開了,噗噗噴著熱氣,衝得壺蓋啪啪響。老人提起壺往暖瓶裏灌開水,說:“小羅呀,好多年沒見你了。聽明子說你現在出息了,還能想到來我這兒,不容易,不容易啊!”


    “爸,羅律師要和我談正事,你給我們泡壺茶,碗櫥裏有一包花茶。老羅,我們裏邊坐。”說著話,吳啟明已撩開靠床頭那麵牆上的花布簾子,露出一個狹小的門洞。


    羅揚跟老人嘮叨了幾句,無非是些問候的話,就隨吳啟明彎著腰走進門洞,到了裏間。


    這是一間更小的屋子,沒有窗戶。外屋鐵爐子的煙囪從牆上橫穿過來,又穿出後牆,算是取暖設施了。除了在門洞的地方空著作為過道,屋子已擠得滿滿的,一麵放著單人床,一麵是一張舊三屜桌,桌子上擺著十四英寸電視機和一些雜物,另一麵是一組肮髒的布沙發和一張油漆斑駁的木茶幾。羅揚在沙發上坐下。老人拿了一把白瓷壺和兩隻青花茶杯進來,給兩個茶杯各放了一撮茶葉,衝上開水,又熱情地招呼羅揚喝茶,還說小羅有機會也提拔一下他家明子。


    聽老父親說這樣的話,吳啟明很不耐煩,惡聲惡氣地說道:“你去睡吧,大冷的天,還在這裏囉唆,當心把哮喘病弄犯了。”


    “好,好,你們慢慢談。”老人退出屋子。


    吳啟明好像不放心,撩起門簾看了看,見父親確實到床上躺下了,才回轉身坐在沙發上,低聲對羅揚說:“我出車禍的事老爺子還不知道,否則他會瘋掉。”


    “你打算一直住這兒嗎?”羅揚問。


    吳啟明的單位曾經給他分過一套兩居室的樓房,但兩年前的車禍不僅讓他舍了財,老婆也不跟他過了。兩個人鬧到法院,老婆要走了孩子,也要走了房子。他隻好住到父親的小平房裏。羅揚的話勾帶出了他的煩心事,他點燃一支海洋牌香煙,也不讓羅揚,自己狠狠吸一口,說:“不住這裏怎麽辦?老爺子總問我掙著錢沒有,要我抓緊時間買房子,再娶個媳婦。他哪裏知道,我除欠一屁股債,什麽都沒有了。”


    “看你目前的情況,上次的車禍還沒有了斷幹淨,如今又攤上了。那起反訴官司還應該繼續打下去。除了你預交的手續費我要上交所裏,我另外不再收你的代理費。”


    “謝謝你幫我的忙。你看今天這場事故該怎麽辦?”


    “交警怎麽說?”


    “的確是那個女人衝著我的車跑過來的,她是想找死!不過法規偏向弱者,我雖然不負主要責任,醫藥費要先墊付,隻好自認倒黴。”


    “傷者目前怎麽樣?”


    “還在搶救,沒有醒過來。”


    “派出所怎麽說?”


    “先治好她的傷再做處理。她如果死了我就麻煩大了,我可交不起那些醫藥費和押金。下午保險公司的人來過,按保單比例交了一部分住院費,派出所同意我把那輛倒黴的麵包車開到拍賣行去,等車賣了把不足的費用補上。”


    “你說說傷者的名字和床號,明天我去醫院看看,和她的家屬談一談。我們要盡量爭取主動。如果你錢不夠,我可以給你拿一些。”


    “你的情我領了,再不能要你的錢。你隻要幫我打贏上次那起官司,把冤枉賠給人家的錢要回來,我就能應付過去。受傷的女人好像叫……叫麥什麽……對了,她叫麥穗,大約四十歲的樣子。”


    “你說她叫什麽?!”羅揚吃驚地站起來。


    “她叫麥穗。”吳啟明非常肯定地重複了一遍。


    羅揚深夜才回到家中。


    柳絮早已睡下,臥房裏傳來她略為粗重的呼吸。


    羅揚毫無睡意,但他沒有開燈。當他心情不好或者是代理的某個案子的關鍵環節需要縝密思考時,就常常靜坐在沒有一切幹擾(包括燈光)的房子裏。此時他獨自坐在客廳,點燃一支煙,煙頭在黑夜裏忽明忽暗,閃著幽幽的紅光。當他抽第三支煙時,臥房門“吱”地打開了,隨後聽見牆上的開關“啪”的一聲,客廳裏頓時一片光明。羅揚扭過頭,眯縫著被突然而至的強光刺痛的眼睛,看見身穿睡袍、披頭散發的柳絮,鬼魅一樣立在過道裏。


    “我看見那兒一閃一閃的火光,還當咱家鬧鬼呢!”柳絮憤憤地說。她不等羅揚搭腔,徑直朝衛生間走去。為牛角梳的事,她的怒氣還沒消呢!


    羅揚把剩下的半截香煙在煙灰缸裏摁滅,關了燈,進到臥房。他沒有脫衣裳,也沒有拉開自己的那條被子,就那樣和衣躺在床上。


    柳絮從衛生間回來,沒有理睬床上那個心事重重的男人。她鑽進自己的被窩裏,抬手拉滅床頭上方的玫瑰色裝飾壁燈。


    羅揚在黑暗中躺了許久,他覺得頭痛,想好好睡一覺。也許睡一覺什麽都會好起來:天氣、心情和隱約的擔憂,一切都會煙消雲散。於是他脫掉衣服,抻開被子,將身體蜷縮在一起,被子輕輕飄浮在他身上,他感到有些冷,有些沒著沒落。他把被子往緊裏裹了裹。但沒有用,被子一會兒又蓬鬆開了。這是一條人造棉被,套了一層的確良被套,淡綠色底子上印著白色碎花圖案,蓋在身上就是那樣飄飄浮浮的感覺。柳絮已經好多年不縫被子了,那種棉絮胎芯和棉布裏子、錦織緞麵兒縫合在一起的老式被子。她嫌那樣的被子土氣,而且每拆洗一次再縫起來都相當麻煩。她把老式棉被統統淘汰掉,換成流行著的各種人造棉被,什麽提花被、空調被、蠶絲被……名目繁多,其實都是人造絲棉芯子包一層化纖麵料軋在一起的;還有一種羽絨被,使用一段時間後,裏麵的羽毛不是鑽出來粘得到處都是,就是羽毛堆在一起。這樣的被子沒法拆洗,柳絮給它們套上被套,而被子的尺寸和被套的尺寸又總是不那麽匹配,那些被子在被套裏麵就常常抽搐扭結在一起,顯得亂七八糟、疙疙瘩瘩。這樣的被子總讓羅揚睡不踏實。聽說現在又流行起了羊絨被和駝絨被,透氣性和舒適感都算上乘,但價格較貴。對於柳絮來說價格不是問題,羅揚不明白她為什麽還沒有去追趕這個潮流。


    羅揚七想八想,拉扯著身上亂七八糟、疙疙瘩瘩而又輕飄飄的被子,好不容易才昏昏睡去。


    柳絮突然翻轉身,推了推羅揚說:“你愛不愛我?”


    “你說什麽?”迷迷糊糊的羅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愛不愛我?”柳絮加重了語氣。


    “哦……這個問題,很難說清楚的。可是我娶了你。”


    “我知道。但‘娶’不代表‘愛’,我問你到底愛沒愛過我?”柳絮一字一頓,口氣嚴厲,像最後通牒。


    “都多大歲數了!?別胡思亂想,深更半夜的,睡吧。有什麽話明天再說。”


    “明天?你除了回來睡覺,回來取東西,再很難見到你。你覺得這兒像個家嗎?多漂亮的大房子啊!可不管怎麽說這冷冷清清的大房子也不像家呀!”


    “這兒是有點不像家,可是,也是你把家弄得不像家的!”


    “當初你答應要給我最好的生活。”


    “我答應的事都做到了。”


    “可我認為最好的生活不僅僅包括房子、車子和票子!”


    “我能給你的隻有這些。”


    “你是在承認你不愛我?”


    “我沒說過。……你別逼我。”


    “我想聽你說出來,聽你親口告訴我。你不說就是你在逼我,逼我發瘋。今天你必須回答,到底愛不愛我!”


    “我說不出口!愛或者不愛,是一個人心靈的沉澱和總結,是一種內在的、感性的東西,而不是用嘴隨便說的。但你放心,我永遠不會跟你離婚!”


    柳絮啪地摁亮壁燈,一骨碌坐起來,直眉瞪眼看著羅揚,樣子顯得有點猙獰。


    “你這個偽君子!臭流氓!真該千刀萬剮了你!你怎麽不去死啊?出門讓汽車撞死,掉下水井裏淹死,讓老天爺、閻羅王給劈死……”她歇斯底裏起來,語無倫次地詛咒著,用她所知道的最惡毒的語言。


    羅揚抱起被子離開臥室,來到兒子羅鵬飛的房間。


    羅鵬飛到省城讀大學去了,除了兩個假期,他的房間一直空著,這常常成了羅揚的避難所。如果羅鵬飛在家,夫妻倆吵架總是細聲細氣的,像拉家常。吵完後羅揚躡手躡腳走進客廳,睡到三人沙發上。


    但是,此刻的羅揚被徹底驚醒了,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他瞪著眼睛躺在兒子的床上。


    愛或者不愛,該怎樣回答?如果愛,為什麽家不像家,像密封的大箱子,讓人透不過氣來?像黑暗的墳墓,讓人看不到光明?如果不愛,他為什麽娶了她,為什麽要承諾給她“最好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給柳絮的並不是全部,但他給不了她全部。既然不愛,就不該娶她;既然娶了她,就該愛;既然愛,家就該像個家;既然家就是家,就該有愛;既然他們之間有愛,那麽麥穗呢?既然有麥穗,那身邊的這個女人,這個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女人又是誰?……愛或者不愛,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糾結著。他真的無法回答。就像許多年前他要做出那個重大選擇的關鍵時刻——因為有了許多年前那個重大選擇,羅揚才有了終生的痛苦。


    人有了選擇才有了痛苦。


    選擇就是痛苦。


    羅揚索性穿衣起來,來到書房,關上門,又點燃一支煙。煙頭上忽明忽暗的火星照映著他明顯蒼老的臉。四十八歲的他看起來倒像有五十八歲。


    柳絮在黑暗中輕輕地飲泣。透過迷蒙的淚水,她看見梳妝台上那隻玉手鐲在黑暗中反射著青幽幽的光芒。手鐲是婆家送給她的訂婚信物,但她已經好多年不戴它了,隻在某個特殊的日子拿出來看看。


    事實上,這一天是柳絮和羅揚的結婚紀念日。但是,從羅揚今天的態度來看,他根本沒有將這個日子放在心上!


    男人屬於什麽動物?也許連動物都算不上,因為動物也是有心肝的!如果不是為了兒子,她早就離開這個家了。可是,兒子已經讀大學了,真的還需要用一樁同床異夢的婚姻來庇護他嗎?同床異夢!柳絮緊緊咬住被角,就像用利齒咬在羅揚身上,她仿佛有了一點解恨感。真能解恨嗎?她又反問自己。當初他們之間由兒子帶來的那麽一點點溫情,都被流逝的歲月和瑣碎的生活消解了、吞噬了。自從兒子走進大學,他們之間隻剩下冷漠,一種令人窒息的冷漠。豈止是冷漠!在他們相聚不多的日子裏,常常發生不必要的爭執,而幾乎每一次爭執都是由他對她的指責開始的。柳絮感覺到,羅揚的所有指責不過是一種借口——沒有清洗的茶杯,淩亂的儲藏室,一把莫名其妙的牛角梳,包括被子床單的諸多細節,都會成為他指責她的口實。他為什麽要找這些借口來和她吵架呢?一開始柳絮想不明白。後來她有點明白了,也許他們的生活中還隱藏著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像魂一樣緊緊纏著他,心懷歹毒地窺視著這個家。或者,那個女人一直存在,在他們還沒有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就存在,柳絮應該意識到這一點。隻不過她刻意把那個隱秘的女人忽略了或者說遺忘了,但那個女人還是像魂一樣糾纏著他們的婚姻,並時不時地冒出來興風作浪。一個看似平靜的家,竟然被一個看不見的女人攪得險象環生!羅揚製造的種種冷漠和無休止的爭吵是想要逼迫自己主動離開嗎?自己容忍了這麽多年,為什麽要主動離開?為什麽要給那雙在暗處窺視的眼睛留下可乘之機?


    柳絮在心裏翻江倒海,不由地暗暗咬牙切齒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繼續這樣生活下去,或者並不是真的為了懲罰那個看不見的對手,也許僅僅是為了捍衛自己當初立下的誓言——用自己的一生來拽住他!對,拽住身邊這個男人,決不鬆手,直到彼此都沒有力量,哪怕僅僅是想一想愛或者恨的事的力量都沒有!


    然而,柳絮能懲罰的隻能是她自己。她突然發作的歇斯底裏就是最好的證明。


    歇斯底裏過後,柳絮感到輕鬆了些,已經沒有預想中的眼淚和痛苦,剩下的隻是麻木。在麻木中她又沉沉地睡去,還發出了輕微而均勻的鼾聲。


    白天的柳絮看起來相當正常,她的歇斯底裏隻在晚上發作。


    柳絮比羅揚大三歲,卻總不見老。她木訥的臉上沒有幾條這個年齡段的女人應有的皺紋。她體態豐腴而不肥胖,說話、做事,甚至連走路都很敏捷,怎麽看也不像一個已經五十出頭的人。她說這是因為生活已經把她掏空了,她成了一個沒心沒肺的人,而沒心沒肺才是永葆青春的最佳法寶。


    柳絮每天早晨醒得很晚,她睜開眼睛時一般在九點鍾以後。而此時羅揚早已經出門了。


    柳絮睜著眼睛慵懶地躺在床上,將自己的身體舒展開來,聆聽床頭櫃上那隻可愛的小黑熊造型的鬧鍾細微的滴答聲,開始在心裏規劃這一天要如何打發出去。家裏很安靜,雪兒不知躲到哪個角落裏去了。還沒有到中小學校放寒假的時候,窗戶外麵也是靜悄悄的,聽不見小孩子的喧鬧。這個安靜的世界似乎隻剩下她一個人,或者說她被人們遺忘在了這個寂靜的世界。但這對柳絮而言算不得什麽。她已經習慣了被遺忘,而且自己也嚐試著去遺忘。比如她現在差不多已經忘了昨晚的事,因此她現在的情緒很好。


    聽說有一家牛肉麵館生意紅火,要開連鎖店,加盟費二十萬元。柳絮嗤地笑了一下。她很少用牛肉麵來糊弄自己的腸胃。像她這樣的人不知占多大比例,而這個城市的市區總人口也就二十多萬。一個小小的牛肉麵館竟敢如此做派,現在的人真是想錢想瘋了。然而,在這個西部城市,半上午不吃牛肉麵又該吃什麽呢?人們並沒有多少可供選擇的餘地。於是,柳絮常常將早點和午餐合二為一,她也就常常為早點的事發愁,隻有等出了門再去考慮。


    昨天買的一款手提包太老氣,應換成橘紅色的,配那件米色大衣。


    錦瑟年華服裝店的老板說,今天有新款裙裝上市,適合中年婦女。


    ……


    天姿美容中心新上了個美容項目,據說效果不錯,可以試一下。好吧,今天去天姿美容中心。


    一切考慮妥當,柳絮翻身下床。經過一番梳洗,她先喝掉一杯涼白開,再喝掉一杯溫熱的蜂蜜水。這是她在一本介紹婦女生活的雜誌上看來的:早起空腹喝涼白開和蜂蜜水,是美容的關鍵步驟。這些年她堅持下來了,成為她每天的必修課。喝完蜂蜜水,又漱了口,她坐在梳妝台前認真地化妝。爽膚水、粉底液、腮紅、粉蜜、眼影、睫毛膏、眉筆、口紅,在她手裏交相忙碌。半小時後,她看著鏡子中那張精心修飾的臉:檸檬色的皮膚透著淡粉,鼻梁挺直,眉毛彎細而嫵媚,嘴唇豐潤迷人。唯一令她不滿意的是,那雙本來不算太大的眼睛在靛青色眼影和睫毛膏的作用下大得突兀而空洞,且目光幹澀、散亂。眼睛的神韻,是任何化妝品都無能為力的。尤其在眼瞼以下臨近顴骨的位置,分別有幾片指甲蓋大小的褐色斑塊。她不知道那些斑塊是什麽時候又是如何到臉上安家落戶的。雖然施了很厚的粉底,還是掩蓋不住褐色斑塊張狂的醒目。它們是年齡的記號吧?它們惡作劇似的展開一副嘲弄的嘴臉,破壞著她原本平和的心情。她離開鏡子,賭氣似的重新洗了臉,隻塗抹了一點潤膚霜。她猛然發現,不化妝的自己雖然膚色較暗,呈亞熱帶地區人群的亞黃色,但那些斑塊反而不明顯了。並且她的嘴唇天生飽滿,唇線分明,嘴唇的左下角還有一顆綠豆大的美人痣,配上黑亮而濃密的卷發,別具風韻——盡管她自己深知頭上已經隱藏了數不清的白發,那一頭黑亮是到美發店漂染成的。


    柳絮打量了一會兒鏡子中不化妝的自己,心裏釋然了許多。她拿起梳妝台上的玉手鐲戴在左手腕上,換好衣服走出家門。她準備好好地度過這一天,來彌補自己在結婚紀念日留下的諸多欠缺。雖然這彌補比昨天遲了一點,並缺少了“丈夫”這個關鍵角色,但她還是對此提起了極高的興致。


    大約十點鍾,柳絮來到離住宅區不遠的台灣永和豆漿店吃早點。這會兒店裏已經沒什麽人了,很清靜。


    台灣永和豆漿店鋪麵不大,隻有十來張塑料桌子,淡藍色,鋪著白色桌布,桌布上綴有蕾絲花邊,看起來賞心悅目。


    侍者走過來,柳絮點了一杯甜豆汁、兩塊酥餅,然後坐在一個角落裏,麵對著臨街的窗戶,慢條斯理而又漫不經心地用早餐——她還從來沒有這樣慢過,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而又悠閑自得,且帶著一份成熟女人的優雅。


    豆汁騰騰地冒著熱氣。酥餅是剛烤出來的,淡黃的殼上粘著黑芝麻,咬一口,外殼酥脆,裏麵鬆軟,甜而不膩。


    柳絮是台灣永和豆漿的常客。有時她不吃酥餅,就點一份玉米麵蒸的發糕,品著那甜中帶酸的味道,仿佛又回到從前——那遠去的、雖然物質匱乏卻充滿夢想的年少時光。


    當年柳絮住在鄉下一個叫沙湖村的地方。每年收了新玉米,祖母都要蒸玉米麵發糕,並叫柳絮給住在同院的羅家母子送去。當時買不到白砂糖,用糖精代替,蒸出的發糕總有一絲澀味兒,但每次羅媽媽都說好吃。


    在祖母的愛撫中,柳絮和羅揚是品著玉米麵發糕長大的。後來祖母去世,柳絮學著祖母的樣子蒸玉米麵發糕。羅揚放假回到村子的時候,她也用這尋常美食款待他,他吃得多麽香甜啊!和羅揚結婚後,剛開始羅揚也陪她到早點攤上吃發糕,但他自己卻不吃,隻是遠遠地站在一邊等她,忍受著她在街邊早點攤上不雅的吃相和在馬路邊的等待。經過那麽幾次後,羅揚顯得不耐煩,蹙著眉頭問道,它真的那麽好吃嗎?柳絮這才恍然大悟,當年羅揚愛吃發糕的舉動是在遷就她,是在照顧她的自尊心。現在他不想遷就她了。原本就是一對貌合神離的人,他為什麽還要擺出遷就的姿態?……當所有的事情都洞悉後,生活原來如此沒勁!於是柳絮也不再光顧街邊的早點攤了。


    沒想到,像台灣永和這樣知名的早餐店,也經營發糕這種粗陋的點心,這成為柳絮常常光顧永和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發糕上騰起的帶著酸甜味兒的熱氣撲麵而來時,她會想到當年的新玉米,且想一想那個曾經為了遷就她而愛吃玉米麵發糕的人。


    早餐店外麵,街上已經很熱鬧了。窗前有過來過去的行人和車輛,柳絮對他們的興趣遠遠超過麵前這份早餐。一個腋下夾著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走過去了。其實將公文包夾在腋下是一種不雅的形象。兩個中年婦女並排著邊走邊說,嗓門很大,大約在討論家裏的孩子。一個長著亞熱帶膚色的年輕女子出現在豆漿店窗前,她穿了白色羽絨服,披散的長發飄逸,走路的樣子婀娜而迷人。不經意間,年輕女子突然一扭頭衝著窗戶這邊啪地吐了一口痰。


    柳絮沒有辦法繼續吃早餐了,她將隻喝了一小半的豆汁兒放下,起身離開。


    走在街上的柳絮有些憤憤然。在砂城這塊地麵上,讀書了的,有錢了的,時尚了的,卻還是陋習不改,擺脫不了因襲下來的粗鄙氣息。難怪特區要建在南方而不是建在西部。這兒的風沙,這兒的幹旱,這兒的荒涼,還有這兒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痰漬,一些牆角處寫的“此地禁止大小便”等提示語,是和這兒的不文明人一樣多的。之後,柳絮決定從今天起要換個地方吃飯,最好是見不到行人的僻靜之處。這樣想著,她似乎也不願意與行人為伍,招手打了一輛出租車,很快來到市中心的步行街。


    步行街兩邊是鱗次櫛比的服裝店和超市。柳絮一家挨著一家地閑逛起來。她有時會買一些衣服鞋帽,有時什麽都不買;但她每天必定要在超市選購點心、炸雞腿、烤腸之類的熟食帶回去,作為她和雪兒的晚餐。因此,等她逛完整條步行街,手裏已經提了兩大包東西。


    天姿美容院在步行街盡頭。柳絮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每星期有那麽兩天去美容院度過。她喜歡聽年紀輕輕但頗老練世故的美容師們花言巧語的恭維。她們都喊她“柳姐”。她相信這群小丫頭的眼光不會拙劣到看不出她和她們根本就是兩個時代的人,她根本就應該做她們的“阿姨”。但柳絮從來不點破那種恭維。相反,她時常會有自己與那些小丫頭的年紀相差無幾的錯覺。這種錯覺令她滿意,令她自信。小丫頭們圍著她說,柳姐你的小孩上初中了吧?她自豪地答道,他快大學畢業了。她們不約而同齊聲嘖嘖讚歎,柳姐你真會保養耶!然後她們又說,美容院裏剛上市的延緩衰老的產品,效果多麽神奇,價錢貴了點,但這不是普通人用的,隻有像柳姐你這樣的才配得上。柳絮點點頭,於是香噴噴的精華液、除皺霜、美白麵膜就一層一層塗到她臉上去了。她閉著眼睛躺在美容床上,美容師在她的臉上、頭上、肩胛骨上恰到好處地按捏著,那份自在和愜意油然而生,她可以渾身舒展地打個盹。等柳絮從美容床上站起來,容光煥發地走出美容院,基本上都是下午五點鍾。有時她會找個地方吃晚飯,不論大酒店還是小排檔她都無所謂,隻要不餓肚子就行。相比之下,她還是喜歡吃火鍋,喜歡火鍋店裏熱辣辣的氣氛以及熱辣辣的格調。家裏的確是太冷清了,她由衷地喜歡熱鬧,渴望熱鬧。但是,她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去火鍋店。她私下認為,如果獨自一個人坐在熱鬧非凡的火鍋店裏,那樣子一定很落魄很傻。她早已經過了傻乎乎地幻想浪漫情懷的年紀。為了解決這一矛盾,她偶爾可以邀三五個朋友(有時僅僅是見過一兩麵的熟人)去火鍋城,然後去歌廳娛樂,一切由她埋單。每次大家都玩得非常盡興,都誇讚她真誠豪爽,夠意思。因此柳絮在外麵結識了不少朋友,男女老少、各種層次的人都有。


    晚上的時間,如果羅揚不帶她參加社交活動(和羅揚一起參加社交活動這樣的機會對她而言實在太少了),柳絮一般都在家中度過。黑夜降臨前她會打開所有的燈,過道、客廳、臥室、書房,還有廚房和餐廳,甚至廁所和陽台,到處都是燈火通明。在明亮的燈光裏,她感到溫暖而踏實,甚至有點幸福有點陶醉,仿佛所有的無奈與無聊都被燈光趕走了。然後她蓋著一條小毛毯半臥半躺在三人沙發裏看電視,通常是長長的肥皂劇。她陪著影視人物的命運起伏而悲喜交加,有時一晚上能用掉半盒麵巾紙,擦拭她情不自禁的眼淚。不看電視的時候,柳絮就擺弄那隻純種波斯貓,給它喂炸雞腿、烤腸、罐裝的豆豉魚、午餐肉等。雪兒被養得胖墩墩的,皮毛油亮。她喜歡把雪兒摟在懷裏,乖乖寶貝地亂叫,好像她空洞的內心猛然間有了依靠。有時柳絮也坐在兒子的房間裏上網,看網絡小說和網上購物指南。但她從來不參與聊天,那些編造出來的個人檔案和故事以及聊天者使用的雲遮霧罩的網名都是小兒科,不是她這樣年齡的女人能感興趣的。


    但晚上柳絮通常不會坐得很晚,她深知充足的睡眠和水分對保持年輕態的重要性。到十點鍾,她先衝一個熱水澡,然後喝下一大杯涼白開,就和她的波斯貓雪兒準時酣然入睡了。


    柳絮的時間總是這樣輕易地打發掉。一般情況下,她不太計較羅揚是否按時回家;相反,某天羅揚要回家吃飯,仿佛給她添了天大的麻煩,羅揚也就不好意思常回家來麻煩她了。有這樣一個既有本事又會體貼人的男人,柳絮不敢對他要求過高,也不好總是追問“愛不愛”這樣的傻話。她覺得自己和那些沒錢的寒酸女人(比如總擔心二手車會丟的譚美娟)相比,基本上是幸福的。


    直到這一天,柳絮在天姿美容院遇見了陸霞,她剛剛平靜下來的心重又激起了漣漪。


    柳絮和陸霞很早就認識。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陸霞到騰格裏沙漠邊緣的沙湖村插隊,居住在那裏的柳絮曾經像姐姐一樣關照過她。隻不過,因了某種機緣,柳絮先行離開沙湖村回到砂城,陸霞兩年後才得以返城。以後她們沒再見麵,盡管她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此時,來到天姿美容院的柳絮對美容師的宣傳已經深信不疑,她順理成章地體驗了一下她們強烈推薦的特殊美容服務——卵巢護理。這是近幾年剛在砂城流行起來的。


    柳絮被帶到一間專項美容室。美容室看起來像診所,街頭上沒有執照的那種小診所。在美容師的指導下,她脫掉所有的外衣,隻穿著文胸和內褲,而且內褲還褪到大腿根部。她就這樣半裸著把自己扔在一張鋪了白色布單的小床上。穿白大褂的美容師打扮得像個醫術高明的醫生,戴著口罩,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這樣的高深莫測使柳絮對她的技術和衛生條件深信不疑,她放心地把半裸著的自己交給了看不出其麵目的美容師。


    美容師給柳絮的上半身搭了條棉毯,然後將一種被稱為精油的滑溜溜的液體塗抹在她的小腹,又用一種儀器在她腹部按摩,剛開始感覺像做b超。


    據說精油會在儀器作用下通過皮膚被導入卵巢,使卵巢得到滋養。美容師是這樣宣傳的。


    “女人的衰老首先從卵巢開始。臉上起皺紋、出豆豆、長色斑等皮膚問題,這些看似表麵的現象其實都是內分泌失調,也就是激素水平發生變化,導致機體功能紊亂造成的。女性的激素由卵巢控製,說到底,你臉上的色斑是卵巢出了問題。如果卵巢能得到長期有效的護理,就可以保持正常功能,延緩更年期的到來,也就是說,可以延緩衰老。再配合做麵部皮膚護理,加速皮膚血液循環和新陳代謝,臉上的色斑就會去掉。當然,這項美容不像某些化妝品吹噓的那樣能立竿見影。立竿見影的化妝品是給你褪掉一層表皮,祛斑快,反彈更快,而且因為表皮受到損傷,又無可避免地要受到紫外線的輻射,新增色斑是不可逆轉的,再想祛斑就困難了。我們這個美容項目的祛斑功效是循序漸進、不知不覺的,你堅持四個療程——也就是一年時間,一定會取得良好的美白效果。感覺到了嗎?你是不是覺得腹部發熱?對了,這是精油在起作用。很熱是吧?好,堅持……再堅持一下。”美容師一邊用儀器在柳絮的小腹部不停地摩擦,一邊反複演說。


    柳絮覺得腹部的皮膚熱辣辣的生痛,也不知是儀器按摩的結果還是精油在起作用。她忍耐著,堅持著,好像看到了自己容光煥發步履矯健的年輕態。


    “你可以閉上眼睛睡會兒。”美容師又說。


    柳絮閉上眼睛,但她睡不著,她的睡眠一向很充足,不可能在這種熱辣辣的折騰下還會有睡意。好不容易熬了近兩個小時,她才穿好衣服走出護理室。


    一個栗色卷發的時髦女子從另一間護理室出來,她和柳絮打了個照麵,都忍不住互相看了幾眼。


    “你是……柳絮!?”女人突然開口說。


    “你是……”


    “我是陸霞,插隊的時候,我常常到你家吃飯,你不認識啦?”


    “怎麽會呢?陸霞該有四十多歲吧?你這麽年輕,看起來也就三十過點。”


    “嘿,真的是我。我做了幾次小手術,效果就不一樣了。”說這句話時陸霞壓低了聲音,是附在柳絮耳畔說的。


    一般而言,美女都希望人們在羨慕她的美貌時還能認為她是天生麗質。除非密友,她們都會像掩蓋其他隱私一樣掩飾她們的整容史。當然,整容也屬於隱私範疇。柳絮突然榮幸地獲得了陸霞的隱私知情權,她有點感慨或者說感動,致使她忘記了公平原則。這世界不存在交換意圖的人際往來真的很少很少。但是,與故人久別重逢的喜悅把一切理性都衝淡了,她並沒有想那麽多。在鄉下多待了兩年、多忍受了兩年風沙的陸霞能保持如此年輕態,引起了柳絮極大的興趣和好奇。她們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她們曾經是朋友,後來不是了),坐在美容院旁邊的星巴克裏攀談起來。品著香醇的咖啡,她們相互之間除了問一些生活近況,話題都沒有離開過美容和整容。


    “我用了近五年時間對自己進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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