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剛由病房裏出來,在院子裏轉一圈,又回來,不敢進去,在門口站著,由門上的窗子往裏看。


    明月走出來,看到何剛,立時生氣:“你還在這裏幹什麽呀?”


    何剛說:“我要見文秀。”


    “你死了心吧,你永遠也別想再見文秀了。”明月的口氣極堅定。


    一聽永遠兩個字,何剛就急了:“我要見文秀,你為什麽不讓我進去?我要進去……”說著,推開明月就要往裏闖。


    一位大夫走過來拽住何剛:“你也一夜沒有休息了,回去睡一會兒吧,文秀沒有生命危險了,放心吧。”


    何剛不聽,推開醫生還是要進去。


    文燕聽到外麵吵,走出來,攔住他。


    何剛急得大叫:“你們讓我進去,你們滾開,我要看文秀……”


    “何剛,你瘋了。”文燕急得也大叫。


    何剛一愣,繼而說:“我是瘋了,我要見文秀,我要見文秀……”


    何剛推開文燕還是要進去。


    又過來兩個醫生,拉住他。


    文燕也拉住何剛:“何剛,你走吧,讓文秀安靜一會兒好不好?別在這兒鬧了,我求你了行嗎?”


    何剛沒辦法,看一眼文燕,轉頭流著淚往外走。


    何剛回到家裏,看到何大媽在地上趴著,連忙問怎麽回事。何大媽讓他快去找顏靜,她去找王軍拚命了。


    何剛把媽扶到床上,轉身往外跑。


    周海光接到文燕的電話,告訴他她剛從醫院回來,海光問文秀怎麽樣,文燕說還在昏迷中,但醫生說很快就能醒過來了。


    周海光比較放心,放下電話,紅玉和超凡就走進來。紅玉遞給他一份當天的情況匯總,周海光放到桌子上,問情況怎麽樣,紅玉和超凡對他介紹,說各個群防點上來的都是一些離奇的事情,他們經過分析都一一排除了。


    海光問都是些什麽離奇的事情。


    超凡說:“道聽途說唄,什麽井裏挖出一個比磨盤大的烏龜,什麽幾十條蛇盤在樹上,一會兒就不見了。”


    紅玉說:“還有一個小水庫裏的水一夜間就沒有了。”


    超凡笑:“反正都是一些怪事,還提到有十多隻貓頭鷹落在一棵老槐樹上,白天晚上地哭,打都打不走,當地百姓說是不祥之兆。”


    周海光也笑,說聽起來是很奇怪。


    超凡說:“海光,我和崔堅對你看到的問題作了分析,認為目前唐山的確還存在一些殘留的異常現象,但這些現象都在逐步恢複。”


    “哦,這麽說我是過於敏感了?”


    “我們是這樣認為。”超凡說得很認真。


    周海光把自己寫的報告遞給他:“我代表台裏寫的《關於唐山震情未來半年的趨勢》,你給大夥看一看,有什麽意見咱一會兒談。”


    王軍家是一所獨門獨院的平房,剛出來,王軍坐在沙發上,胳膊還吊著。幾個小哥們兒來看,他們問趙輝等人還有沒有事,王軍說該打點的他都打點了,應該沒事,最要緊的是想辦法弄些錢來花。幾個人都說這個事該辦。


    顏靜來到院門口,沒人,朝裏走,隔著玻璃看。


    王軍正說得心花怒放:“黑子進去了,沒有兩三年出不來。你們給我把他身邊那個妞弄來,慢慢玩。”


    顏靜聽得怒從心頭起,撿起一塊磚頭砸向玻璃,玻璃碎了,屋裏的人都一驚。出來,見顏靜正惡狠狠地盯著他們,手裏握著菜刀。


    王軍說:“送上門來了,給我拿下。”


    幾個同夥撲上來,顏靜見他們人太多,怕吃虧,菜刀沒動,扔了,撒腿跑,見到人多就跑,這是她的職業習慣。


    王軍一夥追出來,追到馬路上,何剛正騎著自行車找顏靜。見顏靜挨追,超過王軍一夥,趕上顏靜,顏靜一見跳上車子,何剛猛騎,顏靜在車後座上對王軍等人笑:“孫子,快跑呀。”


    幾個人見追不上,站住,生氣。


    明月在總編室裏坐不住,腦子裏都是文秀,何剛這個家庭已經不是什麽出身問題,已經直接威脅女兒的生命,不能等待。她考慮再三,撥通鋼廠黨委書記的電話,把情況說得走了樣,說成何剛和他的弟弟一起把文秀打成昏迷不醒,那邊說一定對何剛進行嚴厲批評教育,明月說:“我覺得他現在已經不能適應現在的工作,這隻是我個人的意見,希望你考慮一下。”


    郭朝東來到地震台,他已經知道周海光也寫出了一個報告,要聽大家的反應。


    反響強烈,因為周海光的報告不但提出唐山近期有地震,而且有大震。崔堅和超凡不同意海光的意見,紅玉認為周台長的意見有值得重視的地方,比較模棱。但是超凡的意見很明確:“你的報告不能代表台裏的意見。”


    周海光隻好說:“那就代表我個人的意見。”


    郭朝東要和周海光個別談,周海光把他領進自己的辦公室。


    郭朝東坐下就說:“你作為台長也不能一意孤行,一點群眾意見都不聽。”


    周海光說:“這隻是觀點上的爭論。”


    郭朝東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你是不是應該謙虛一點。”


    周海光說:“這是對事物的看法,和謙虛沒有關係。”


    郭朝東說:“現在是抓革命促生產,你這樣做就是擾亂軍心。”


    周海光說:“地震的確存在,如果放鬆警惕,就是你我的失職。”


    “你怎麽……難道你有先知先覺嗎……你太不虛心了。”郭朝東生氣,拂袖而去。


    周海光也生氣,坐著沒動。


    郭朝東出去,周海光就撥通了總局張局長的電話,張局長也正在看他的報告。張局長強調,京、津、唐的問題非常複雜,務必提高警惕。要他注意掌握第一手資料,多和台裏的同誌溝通,當然,也要敢於堅持自己的觀點。


    要有原則,又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周海光不知道怎麽具體實施,很苦惱。


    何剛回到家裏,何大媽急著問顏靜怎麽樣了,何剛說把她送回家了。何大媽又要去看文秀,何剛不讓去,何大媽不聽:“我不看一眼文秀心裏不踏實。”


    一針紮在心上,心淌血,還不敢讓人看見。


    何大媽見何剛不說話,生氣,往床下爬,要爬著去看文秀。


    何剛沒法,給媽跪下了:“媽,你就是去了醫院,他們也不會讓你見。”


    “為什麽不能見?”何大媽不懂。


    “文秀她媽不讓見,連我都不讓見……”說著,哭了。


    見兒子哭,何大媽不再堅持,猜想兒子一定遇到難處。於是問黑子的事怎麽辦,何剛說:“我去找過文燕了,文燕說,黑子的事不好辦,估計要判。”


    何大媽便哭,連聲說:“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何剛說:“媽您別急,我再想想辦法,爭取把黑子保出來,我明天去廠裏請個假,然後再去派出所看看黑子。”


    何大媽囑咐給黑子送幾件衣服去,就再也想不起自己還能做什麽,哪個事情都不是她能辦的。


    郭朝東到開灤醫院來找文燕,說文燕看護病人很辛苦,要請她吃飯。文燕說沒有心情,他們便在醫院的花園裏散步,似乎無意,郭朝東說起他寫的報告明天就要上會了,他認為唐山沒有地震,更不會有大震。


    文燕提到地震就敏感,問他周海光是不是同意他的觀點。郭朝東說地震台所有人都同意他的觀點,唯獨周海光不同意:“他這個人為了挽回自己的麵子,就是想別出心裁,甚至可以說,他要和我爭個高低,同誌們勸他,他一點也聽不進去。”


    郭朝東似在總結。


    “大家都不讚同他的觀點?”文燕問。


    “要是有一個人讚同就好了,想出人頭地,也不能這樣呀。”郭朝東說得很輕蔑。


    向文燕便請他走,說她還有事。


    郭朝東走了,向文燕就到地震台找周海光。周海光剛由圖書館回來,借幾套唐山周圍各縣的舊縣誌,他以為有參考價值。他們走到街上。


    文燕問起明天開會的事,周海光說他還要在會上闡述自己的觀點,這些天他一直埋在資料堆裏,已經找出大量曆史根據,支持自己的觀點。


    “你明天向市領導陳述的觀點有把握嗎?”文燕悄聲問。


    “地震研究在全世界都是個難題,誰也不能說有十足的把握。”


    “可你是孤立的啊。”文燕的語調還是輕輕的。


    “是啊,沒人和我的觀點相同。”周海光承認。


    “你堅持自己的觀點,是想讓領導重視你嗎?”文燕盡量把話說得委婉,她想驗證郭朝東的話。


    “我隻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我是一個科學工作者,不管什麽人反對我的觀點,我都要說出我的觀點。”周海光說得很誠懇,文燕馬上感覺郭朝東在誣蔑。其實她不問周海光就已經做出這種判斷,其實也不是判斷,隻是感覺。


    情人隻有感覺。


    不知不覺走到開灤醫院,醫院裏靜悄悄,柔和的燈光由窗簾後麵透過來,使黑夜輕鬆。


    在這樣輕鬆的夜晚不宜談論地震這樣的話題,可是談什麽呢?談什麽也要等明天了,文燕到了,文秀等她看護。


    “海光,說心裏話,我不相信唐山有地震。”文燕站住悄聲說,說著,看一眼那些飄灑柔和燈光的窗口。


    “我也希望你說得對。”海光也站住,望一下那些窗口。


    “再見。”文燕伸出手。


    周海光把她的手握住:“再見。”握得緊。


    半天沒撒。


    文燕輕聲說:“疼。”


    周海光臉一熱,撒手。


    文燕笑出許多羞澀留給海光,走了,走向那灑著柔和燈光的窗口。


    文燕走進樓道,見何剛蹲在病房門前:“你怎麽還沒走?我媽還在裏邊?”文燕問。


    何剛點頭,站起來。


    文燕勸他回去,說文秀這裏很好,家裏何大媽也需要照顧。


    何剛說:“文燕,我實在想見文秀,想看看她。”


    “何剛,你的心情我理解,可現在你一定要克製你的感情。”文燕把聲音放低,怕媽聽見。


    “你替我求求你媽,叫我見見文秀,哪怕就看一眼。”何剛求她,很可憐。


    “我媽媽正在氣頭上,要是把事情鬧僵了,你和文秀的事就難辦了,再說你不走我媽也不會走的。”文燕仍委婉。


    何剛無可奈何地點頭,離開的時候,腳步遲澀。


    文燕看著他走,心裏酸,尤其是剛和周海光分別,知道是怎麽回事。


    何剛走出樓門,在醫院裏轉,圍著樓轉,轉到樓的後麵,對著文秀病房的窗口,坐在小花園的椅子上。看那窗口,那窗口的燈光,那裏麵是整個世界,如今,他在世界之外。


    他拿出口琴,輕輕地吹起來。


    琴聲低回,如泣如訴,如夢如煙,在如水的夜空中飄移,如繾綣的柔絲。


    晶亮的眼淚被琴聲串起,如珠璣,珠璣的簾幕,籠罩夜空。


    第二天,何剛到廠裏請假,進廠門就見許多人看告示,他也上前去看,才發現是開除自己的通知,原因是打架鬥毆傷及他人。


    兩眼便模糊了,不辨東西。


    工友們同情,議論,都沒有聽到。


    張勤對他喊:“何剛,有啥難處,你吱一聲。”


    也沒有聽見,隻是走。


    走進車間,走進更衣室,打開自己的衣箱,取出工作服,欲換,忽然抱著工作服號啕大哭,整個車間一顫。


    市政府的會議室裏人坐滿了。


    郭朝東環顧四周,有些誌得意滿。看對麵,對麵是周海光,他想看周海光沮喪,但沒看到,周海光板著臉,無表情。


    大家討論的是郭朝東的報告,周海光的報告沒有傳閱。


    梁恒首先問這份報告是否征求了地震台的意見,郭朝東說正是在廣泛聽取地震台同誌的意見基礎上才寫出的。


    “報告中不包含我的觀點。”周海光首先聲明,全場一驚,太反常。


    梁恒便問:“這麽重要的報告,為什麽沒有地震台台長的觀點和意見呢?”


    “因為周台長的觀點同誌們不讚同,所以沒有采納。”郭朝東也很明確。


    “郭主任,請問你在報告中說唐山沒有大震,根據是什麽?”周海光向郭朝東發問。


    “經過海城、和林格爾、大城這三次地震,地下能量早已釋放了。”郭朝東顯得很輕鬆。


    “郭主任,那唐山目前存在的問題又怎麽解釋?”周海光再問。


    “目前各種異常已經逐步恢複。”郭朝東不滿地看一眼周海光,周海光正看他,目光如錐。他一震:這個人今天要動真格的。


    “照你這麽說,還有部分異常沒有完全恢複?”周海光緊追不舍。


    “是,比如地磁、地電、動物異常,還在逐步恢複中。”郭朝東的臉沉下來,他覺得周海光像是在審賊。


    “既然地磁、地電等部分異常現象還沒有恢複,為什麽在報告中明確作出唐山沒有大震這樣的結論?”周海光的眼睛一直盯著郭朝東。


    郭朝東十分不滿地盯他一眼,可發覺向國華、梁恒都在盯著自己,立即變臉。微笑,要顯得胸有成竹,但,無法回答周海光,無法回答,就用表情回答。


    周海光見他不說話,自己說:“在海城地震後,在唐山出現的異常持續時間長,分布麵積廣,我研究了這些異常的變化,仔細分析了與地震的關係,還翻閱了大量曆史資料,得出結論:唐山的問題與大城地震無關,但是唐山發生大震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舉座皆驚,他的話與郭朝東的報告大相徑庭。


    一陣沉默之後,林常委首先發言:“周台長,難道你的觀點比郭主任和台裏其他同誌的觀點都正確嗎?”


    “我隻是和其他同誌的觀點不同。”周海光臉色一沉,他知道預期的議論開始了。


    “這不是觀點不同的問題,這是製造緊張空氣,破壞抓革命促生產,難道上次市政府還被你整得不夠狼狽嗎?”果然,林常委開始上綱上線,問題扯到綱和線上,肯定麻煩。


    “我們在談地震,不要亂扣帽子。”向國華到底不同凡響,及時表態製止。


    聽到向國華的表態,林常委不再說話。周常委接上來:“周台長,你認為你的觀點正確,可為什麽還發生了誤報?”


    “地震研究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我們並沒有掌握地震的規律。”周海光呷一口水,盡量使自己冷靜。


    與會者有人點頭。


    郭朝東的麵色更難看:“周台長,地震在外國人的眼裏是難題,可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中國人眼裏,已經不是什麽難題了。海城地震的預報成功,已經創造了世界奇跡。”郭朝認為抓住了周海光的話縫,乘隙而入。


    郭朝東的話使周海光震驚,如果說長期在政治旋渦中生活的領導幹部們會從政治的角度看待學術,那麽郭朝東就完全不應該了。他始終把郭朝東看做專業地震工作者,與他的一切爭論也隻當作不同學術觀點的爭論,可是郭朝東一下子把問題提到這個高度,就很難讓他回答。


    難回答,也須回答,科學總是不給科學工作者以回旋的餘地,對科學的責任感使他必須迎難而上。


    他連適當措詞的時間都沒有。


    “海城地震的預測工作我是參加了的,我承認那是一個不錯的個案,也使我獲得了不少寶貴的經驗。可那隻是一例,大自然的運動是千變萬化的,到處套用一個海城經驗更是可怕的,海城地震之後,我們仍有很多漏報和誤報的教訓,這一點我想郭主任是清楚的,這說明了不能夠用一個個案概括全部大自然的運動規律……”


    向國華聽出了問題,他打斷了周海光的發言:“目前有兩種觀點,周台長的觀點雖然隻代表他個人,但在科學上不能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辦法解決問題。我們還是應該多聽一些不同的意見,反複論證,絕不能草率作結論。我看是不是向國家地震局申請,請他們派些專家來唐山開一個會診會,給唐山的地震會會診?”


    他的意見馬上得到梁恒和周海光的讚同。


    郭朝東也表讚同,不是意見正確,而是那是向國華提出來的。


    其他與會的人們也都讚同深入論證一下,畢竟,這是關乎百萬人生死存亡的大問題。


    何剛到派出所看黑子,素雲領著他進了黑子的房間,一見素雲,黑子仍是大罵:“你算什麽警察?啊?不該抓的你抓了,該抓的你他媽的放了,你等著我出去,我饒不了你。”


    素雲臉上白一陣紅一陣,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素雲走了,黑子才想起問媽怎樣,問文秀怎樣,聽說文秀仍在昏迷,他說:“哥,都怪我,我對不起你。”


    “事情已經發生了,別想那麽多了。”何剛反而安慰他。


    “哥,你是保我出去的吧?”黑子問。


    “黑子,這次事情鬧大了,我看這事……”何剛不好往下說。


    “我是為了咱媽,我是正當防衛。”黑子聽何剛的口氣,有些急。


    “黑子,你別急,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把你弄出去。”見黑子急,何剛難受,話說得絕。


    還想說什麽,看守催著走,何剛隻好走了,臨出門,黑子還對他嚷:“叫媽別為我擔心……”


    丁漢來醫院看文秀,文燕送他走,在院子裏,文燕對他說,黑子的事請他費一下心,想辦法弄出來。丁漢說他一定盡力。他是記者,認識的人多。


    正說著,何剛來了,文燕叫他,他站住,問文秀怎麽樣了。


    文燕說:“我媽現在沒來,你快去看看文秀。”


    何剛道一聲謝,急急地走。


    在病房裏,文秀一個人躺著,何剛走過去,坐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低聲叫:“文秀……是我……我是何剛啊……我看你來了……”


    文秀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這一動,勝千金,何剛的眼睛濕了,俯向文秀的臉。


    文燕悄悄推門進來,站住不動。


    何剛俯向文秀,叫:“文秀,都是我不好,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這麽大的委屈。你快點兒醒過來吧。醒了以後,你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心裏也踏實啊……文秀,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嗎?聽話,快醒醒,快看看我,醒醒啊……”


    文秀沒動。


    何剛的眼淚落在文秀的臉上,他用手抹去,抹去,又落。


    文燕走過去,輕輕拍他的肩膀:“何剛,你該走了,我媽快到了,他不想見你,我也不想讓她生氣。”


    何剛無奈地起身,看一眼文秀,離去。


    第二天文燕上班,丁漢就來找文燕,說黑子的事情他已經打聽過了,隻要文秀的家屬不再追究,就可以放人。


    文燕心裏一沉,就這事難。


    還沒容她開口,何剛就走進來,風風火火,見到文燕就說:“文燕,黑子的事,隻要你們不追究,就可以放了。”他也打聽了。


    “唉……我媽她……”文燕長歎一聲。


    “文燕,我求求你,你跟你媽說。”何剛很激動,把文燕看成唯一的救星。


    “我媽還在氣頭上,她那個樣子,我……”文燕遲疑。


    “文燕,黑子是無辜的,他是為了我們,我媽傷心地哭了又哭,你就幫幫我吧……”何剛聲淚俱下。


    “何剛,文燕是在為你弟弟的事想辦法。”丁漢勸何剛。


    何剛見文燕無語,轉身走,很慢,臨出門,又回身對文燕說:“文燕,我知道,你也難,原諒我……”


    文燕的心一顫。


    周海光給總局打了電話,商定了專家來唐的時間,然後做一些資料的匯總工作,超凡匆匆進來說:“海光,出現新情況……”


    “什麽情況?”周海光看超凡的神色,自己也有些緊張。


    “剛剛接到氣象局的電話,唐山地區出現六九年渤海七點四級地震前的類似天氣現象。”超凡說。


    周海光沉思一會兒,對超凡說:“你去氣象局分析一下氣象資料。”


    就為那一顫,文燕決心找媽談一談,雖然明知未必有什麽結果。


    文燕走進總編室,明月一愣:“是不是文秀出什麽事了?”


    文燕說沒有。


    “那你不在醫院看著她,跑到這裏有什麽事?”明月不解。


    文燕小心翼翼地說有一點事想和她說一下。


    明月看她一眼,讓她說。


    文燕說:“是黑子的事。”


    “黑子又怎麽了?”明月提起這個名字就沒好氣。


    “媽,黑子是誤傷文秀的。”文燕仍很小心。


    “他是出了名的地痞,早該進監獄。”明月不想聽文燕說他。


    “媽,你想想,本來就不是黑子的錯,把黑子抓起來,何大媽和何剛該有多難受呀。”文秀有些急。


    “文秀被打成那樣,還在昏迷中,你怎麽不想想我有多難受,你爸爸他有多難受?”明月也生氣。


    “媽,難道你一定要把他們拆散嗎?”文燕顧不得小心了。


    “你住嘴,我本來就不同意。”明月大聲訓斥起來。


    “媽,事情已經出了,黑子也是無辜的,你就別揪住不放了。”文燕做最後的努力。


    “你不要多管閑事,我自有分寸。”明月毫不通融。


    文燕隻有閉嘴,從小她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不像文秀,敢和大人頂嘴。


    “還站著幹嘛?還不快去醫院。”明月催她。


    她站起來,低著頭往外走,明月在後麵囑咐:“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許叫何剛進去看文秀。”


    文燕有氣無力地答應。


    文燕走了,明月還是不放心,沒多大一會兒,她也到了醫院。一進門就碰上何剛,看到他,何剛主動叫了一聲阿姨。


    她站住:“我說過,你不要叫我阿姨,我不敢當。”


    何剛說是特意來找她有事。


    明月冷笑,她知道是什麽事。


    “公安局說,隻要你們不再追究,我弟弟就可以從輕處理。”何剛說得吞吐,明月的笑太冷,話都凍住,結成坨。


    “我做不到。”明月冷冷地說,臉可刮下一層霜,何剛感覺秋季的肅殺,思維都凋零。


    “阿姨,我……我求你了……”何剛竟跪下了。


    明月更反感,在這裏,人來人往,像什麽樣子,她說:“你站起來,跪在這裏像什麽樣子。”


    何剛說:“你不答應,我是不會站起來的。”


    “我答應你,你站起來吧。”明月說。


    “謝謝你。”何剛頓時感覺夏日的火熱,迅速站起來。


    “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明月胸有成竹。


    何剛問什麽條件。


    明月一字一頓地說:“從今往後你永遠不能再見文秀。”


    何剛蒙了,傻了。


    “我做不到。”半晌,他才說出這句話。


    “為了你弟弟,我希望你還是考慮考慮。”明月特意加重“弟弟”兩個字。


    “你已經讓廠裏開除了我。”何剛的話沒頭沒腦。


    明月不說話。


    “工作是你給安排的,開除我,我沒話說,可是叫我離開文秀,我做不到……做不到……”何剛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


    “離不離開文秀,你自己考慮吧。”明月不動聲色,說完轉身就走。


    何剛在原地站了許久,淚也落了許久。


    文秀醒了,到底醒了。


    文燕正坐在她身邊想心事,她便睜開眼睛,四處看。


    見她醒了,文燕來不及和她說一句話,就喊:“醫生,文秀醒了。文秀醒了。”


    醫生護士們跑進來做檢查。


    明月和向國華正在樓道裏說話,聽到喊聲,也跑進來。


    明月拉著文秀的手,又哭又笑:“文秀,你認識我嗎?”


    文秀點頭,叫一聲:“媽。”


    向國華也俯身向著文秀:“文秀,你到底醒了。”


    文秀叫一聲:“爸。”


    向國華也流下兩滴老淚。


    文秀轉向文燕:“姐,我的頭好暈,心髒跳得好快。”


    “你的頭受了傷,又躺了這麽長時間。沒關係,很快就會恢複。”文燕把臉貼在她的額頭上。


    何剛在門外看著,淚流滿麵,沒命地跑,跑出樓道。


    文秀看看四周,像在尋找什麽。


    文燕給文秀喂水,文秀搖頭:“姐,何剛呢?他怎麽不在這裏?他還好嗎?他受傷重嗎?”


    “何剛很好,受傷不重,他來看過你。”文燕說。


    “姐,你快去叫他來,我要見他,我想他。”文秀拉住文燕的手。


    文燕看一眼明月,無語。


    “文秀,你好好養病,何剛要是愛你,他會來看你的,他傷害了你,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呢?”明月拉住文秀的手。


    “媽,他們一家人都是為了保護我。”文秀微弱地說。


    “文秀,你好好養病,叫你姐去找何剛來。”向國華說。


    “姐,你快去,快去呀。”文秀眼盯著文燕。


    何剛一口氣跑到家裏,對何大媽說:“媽,文秀醒過來了,文秀醒過來了。”


    何大媽一下就精神許多,坐起來,笑:“謝天謝地,都是你爸爸,在九泉下保佑咱們。”


    何剛說:“媽,你就好好將養身子,不用再擔心了。”


    可是何大媽臉色又陰,她提起黑子怎麽辦。


    何剛說他去找過文秀的媽了,但是明月提出的條件卻沒有說。


    提起明月,何大媽沒有好感:“說不讓你去,你怎麽還去找她,咱家人窮誌不窮。”


    何剛心裏說,她媽是市長的老婆,有權有勢,不找她,找誰呢?可是沒敢說出口。


    顏靜推門進來,很蔫,坐在何大媽身邊,無語。


    何大媽說你不在家好好休息,又來幹什麽。顏靜說她去看黑子了,可是警察不讓見。她說找何剛有事,要出去說。何剛跟她出門,她一把拽住何剛:“何剛哥,黑子要判了。”


    何剛一驚,問她怎麽知道的,她說是在局裏聽說的。


    何剛無語。


    顏靜拉著他不鬆手:“何剛哥,快想想辦法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何剛仍無語。


    顏靜滴下淚來:“哥,求你了,隻有你能救黑子哥。”


    何剛也滴淚,仍不知道怎麽對顏靜說。


    何剛獨自一個人在僻靜的小路上走,無目的,隻是走。


    不知不覺走到東湖邊上,東湖仍是那般靜,粼粼的湖水閃著眼波。


    一曲憂傷的曲子流淌起來,帶著淚光,帶著歎息,還有陰沉的憂鬱。鬱結的憤懣,融進月光,融進水波,月光輕輕地顫,水波也輕輕地顫。


    ※※※


    周海光和紅玉、超凡到火車站接專家組的同誌們,專家們出了站。有魏平、馬駿,是總局的,還有幾位是各省地震局的,都和海光熟,海光為他們介紹唐山的同誌。


    正熱鬧著,呼聽天橋上一聲喊:“哥……”


    海光抬頭,見是妹妹夢琴站在天橋上,對他揚手,然後,飛一樣跑下來,跑到跟前,紮進周海光的懷裏。


    周海光驚喜過望,抱住她:“你怎麽來了?”


    “局長說讓我來唐山鍛煉。”夢琴抬起頭看海光。


    “你來怎麽不提前給我打個招呼?”周海光也看她。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嘛。”夢琴在周海光的懷裏扭動身子,撒嬌,接著說:“哥,我想你。”抬眼,眼裏有淚光。


    海光輕拍她的頭:“別哭,不怕人家笑話?”


    旁邊的魏平說:“夢琴想你都要想出病了。”


    紅玉招呼大家上車。


    文秀能夠坐起來了,擦臉,明月給她擰毛巾。抬頭看見何剛正在門上的窗口往裏看,沒言聲走出去:“你的臉皮怎麽這麽厚啊。”


    何剛很嚴肅:“我是來找你。”


    明月走到一邊,躲開門,何剛跟著她,明月問:“你想好了?”


    何剛點頭:“我接受你的條件,我弟弟什麽時候能出來?”


    “明天。”明月說得輕鬆。


    “那好,我相信你。”何剛說,不動。


    明月問他還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助,何剛說:“阿姨,你能不能再讓我看文秀一眼?”


    “不行。”明月斬釘截鐵。


    “阿姨,在親情和愛情之間,你隻允許我選擇一個,這很殘酷,你知道嗎?為了母親,我選擇了前者,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做出這樣的選擇而懷疑我對文秀的愛。”


    明月沒說話。


    何剛扭頭,大步走了。


    明月站著,看他走,心裏亂。


    在樓外,何剛碰到文燕,文燕說:“你見到文秀沒有?她一醒來就找你。”


    何剛說:“我在窗子上看到她了,文燕,請你告訴文秀,我永遠愛她,直到時間的盡頭。祝她早日康複,叫她不要想我,不要找我,我對不起她。”


    文燕不解:“何剛,你在說什麽呀?”


    何剛把一封信交給她:“這封信,等文秀出院了再交給她。”


    文燕接過信,何剛掉頭便走,文燕喊:“何剛……何剛……你去哪裏?”


    何剛沒回頭。


    文燕感到有什麽事情發生了,進了病房,叫出明月,在樓道裏問:“剛才你是不是跟何剛說什麽了?”


    “啊,他是為他弟弟的事來的,說了幾句就走了。”明月說得輕描淡寫。


    “媽,你們是不是吵架了?”文燕疑惑。


    “沒有。”明月說得肯定。


    “不會吧?”文燕看著媽,不希望媽撒謊,對女兒撒謊。


    “我說隻要他永遠不見文秀,我可以不追究他弟弟的責任。”明月也不想撒謊,也無須撒謊,她覺得她很正義。


    “媽,你這麽做合適嗎?你這是仗勢欺人。”文燕的聲高了,臉漲紅了。


    “我怎麽仗勢欺人了?打人的是他弟弟,受傷的是你妹妹,我已經是手下留情了,你還要我怎樣?”明月的聲也高了,臉氣得白了。


    “媽,你想過沒有,文秀和何剛的感情那麽深,那麽恩愛,你是要把他們往絕路上逼呀。”文燕沒感到自己在教訓母親。


    “你懂什麽,我是在幫文秀,他愛的不是文秀,是他弟弟。”明月也沒感到是在強詞奪理。


    “這事要是讓文秀知道,看她怎麽對你說。”文燕走,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兒,整理好表情,然後才進去。


    明月也跟著進去了。


    何剛提著一大兜吃食走進家門,見媽,強顏歡笑。何大媽能下床了,下床就洗衣服。


    “媽,你的病還沒好利索,怎麽又洗衣服?”


    “病長在我身上,我心裏有數。”


    何剛把東西放在桌上,何大媽扶著腰站起:“買這麽多東西,去看文秀呀?”


    “不,是給你買的。”


    “給我買這些東西幹什麽?快去給文秀送去,她得好好補補。”何大媽坐在床上。


    “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黑子明天就可以出來了。”何剛繼續強顏歡笑。


    “真的?”何大媽笑了,笑得真。


    “媽,還有一件事,我們單位派我出趟差,現在就得走。”何剛笑著說。


    “出差?文秀剛好,你不會和單位說說,讓別人去?”何大媽不解。


    “媽,咱是先進生產者,咋能提這樣的要求呢?”


    “也是,不能因為咱自己的事耽誤了公家的事。”


    “媽,我這次出差時間比較長,您自己可要注意身體。”何剛笑不出來了。


    “沒事兒,你就放心去吧,黑子也就出來了。”何大媽仍笑。


    何剛不知還需說什麽,什麽也說不出,起身向外走去。


    何大媽到門口送何剛。


    何剛走出一截,何大媽叫住他:“出門在外,多注意身體,別舍不得花錢,回來也別給我買這買那的。”


    何剛答應:“知道,媽,回吧。”


    何剛走出一截,何大媽又把他叫住:“文秀知道你出差嗎?”


    “著急走,沒告訴她。”


    “回頭我告訴她。”


    何剛邊走邊回頭:“媽,回吧。”


    一會兒,何大媽又叫:“若是時間長了,務必給我捎個信來。”


    何剛笑:“知道。媽,回吧。”


    何剛朝前走,走到街道拐角,回頭,看見媽還在門口望,招手喊著:“媽回吧。”


    媽也招手。


    何剛拐彎,家不見了,前麵是大路,是陌生的人流。


    眼淚,便落下來。


    何剛扶著電杆,痛苦地喊了一聲:“媽……”


    文秀醒過來兩天,沒見何剛,問文燕:“姐,你說何剛會來看我,怎麽兩天都沒有來呀?”


    文燕不說話,低頭。


    “姐,你去找他了嗎?我想他,你去叫他呀。”


    文燕抬頭看明月,明月正看她,臉沉。


    “姐,你快去呀。”文秀推姐。


    文燕不動,也不抬頭。


    “你不去,我自己去。”文秀坐起來。


    明月把她按住:“文秀,聽媽的話,你要克製自己。”


    “媽,我求你了,我要見他,媽,讓我姐姐把他叫來,我求你,媽。”文秀拉著媽的手。


    “文秀,你好好養病,聽話,啊。”明月流淚。


    文燕也流淚。


    文秀看出不對,看媽,看文燕。看誰,誰就避開她的目光。


    “媽,何剛他不會不來看我,你把何剛怎麽了?是不是你把他趕走了?”文秀仍拉著媽的手。


    明月的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扭頭,走出去。


    文秀在後麵喊:“媽……媽……”


    明月沒回身。


    文燕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文秀,你冷靜一點好嗎?”


    “姐,我想何剛……姐……我想……”文秀紮進文燕的懷裏,哭。


    “文秀,何剛他……走了……”文燕也哭,哭著說。


    文秀止住哭,愣了。


    “何剛他走了。”文燕再說。


    “走了?去哪裏了?”文秀問。


    “他為了黑子,答應咱媽永遠不見你。”


    文燕看著文秀,有些怕。


    “為什麽呀?”文秀眼神茫然,茫然的眼神看文燕。


    “文秀,聽姐的話,別著急,好好養病,等你病好了,姐和你一起去把何剛找回來。”


    文燕摟住文秀。


    “姐,這是為什麽呀?這是為什麽呀……”文秀一頭紮進文燕懷裏,大哭。


    整個樓道都聽到哭聲,人皆側目,看不到誰哭,隻看到明月在病房門口無聲地擦淚。


    夢琴在海光的宿舍裏收拾屋子,拉開抽屜,見到文燕的照片。看一看,笑一笑,放回抽屜,繼續擦桌子。


    郭朝東到地震台,和專家組的專家見麵。開完會,周海光回宿舍,一進門,夢琴就把他抱住:“哥,開完會了?”


    雙手掛在他的脖子上。


    郭朝東正好路過,看見了,覺得很奇怪,又退回來,看得仔細。


    “開完了。”周海光看著夢琴笑。


    “我在北京可是天天想你呀,你……有沒有想我?”夢琴歪著頭問。


    “想,當然想,你都問我八遍了。”海光笑。


    郭朝東臉上也現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笑著離去了。


    “撒謊,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我。”夢琴撒開海光。


    “向毛主席保證,我沒騙你。”海光很認真。


    “我看你是整天想她吧?”夢琴拉開抽屜,拿出文燕的照片,在海光的眼前晃。


    海光不好意思:“一個朋友。”


    “一個……那種朋友吧?”夢琴做一個手勢。


    海光點頭承認。


    “好呀你,有了女朋友都不告訴我一聲。”夢琴撒嬌。


    海光說八字還沒有一撇,話沒出口,夢琴就說:“等入了洞房再告訴我啊?”


    海光隻好承認錯誤,然後說他還有事,要出去,晚上請她吃好東西。


    夢琴讓他早點回來,海光答應著走出去。


    海光出去,夢琴捧著文燕的照片反複看,女孩子看女孩子,自有一套標準。


    晚上,郭朝東來到文燕的宿舍,來看她。


    文燕和他話少,讓他坐著,自己疊衣服,邊疊衣服邊沒話找話:“專家們到了?”


    “到了。”郭朝東不傻,知道文燕的心思不在專家身上,他很知道文燕和他話少,心裏難受,抬頭看牆。牆上竟掛著周海光的照片,他心裏更難受。


    “聽說……周海光的女朋友來唐山了。”看著照片,郭朝東悠悠地說。


    “海光有女朋友?”文燕驚訝,停下手,抬頭。


    “怎麽,你不知道?”郭朝東故做驚訝,裝得很像。


    文燕把衣服放進衣櫃。


    “朝東,太晚了,你走吧。”文燕說著,沒笑意,也沒歉意。


    “我再陪你一會兒吧?”郭朝東意外。


    “不用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呢。”文燕不需要。


    郭朝東隻好走。


    文燕關上門,很猛,很響。


    然後,背靠在門上,半晌沒動。


    清晨,向文燕穿一身紅色運動衣在路邊跑,依舊英姿勃勃。


    在地震局門口,不見周海光等她,她在原地跑步等,仍不見來,於是就跑到機關,又跑到周海光宿舍窗下,敲窗,沒有人應。


    她隻能跑出去,腳步遲澀。


    周海光陪專家組立即在唐山展開全麵考察,這是連軸轉的幾天,幾乎沒有回過機關。好容易考察基本結束,周海光回到機關,給向文燕打電話,向文燕卻不在。


    考察結果既樂觀又不樂觀,各種數據都顯示異常現象已經全部恢複。


    唐山將沒有地震的威脅。


    接下來的將是論證,周海光將怎樣對待自己的觀點?對他是一難題,這個難題使他把一切都忘記了。


    但是不能忘記向文燕。


    向文燕也不能忘記他,她給他打過電話,他不在。


    這使她難免疑惑。


    考察基本告一段落,周海光才想起這些朋友們到唐山,還沒有請人家吃一頓飯。他叫上夢琴上街,買些麵粉和肉餡,想在宿舍裏包一頓餃子,大家團聚一下。


    海光心情很好,夢琴的心情也很好。走在大街上,兩人嘴裏不停地說,像小孩子。


    文燕下班回家,正看見他們提著網兜往回走,不知道為什麽,說不清,她轉身站在路邊,沒叫海光。


    夢琴說:“哥,你怎麽不叫她也一起來呀,叫我也見見,給你參謀參謀。”


    說著,由文燕的身邊走過去。


    走過去,還在說:“哥,你有了她,就不喜歡我了吧?”


    “怎麽會呢,你可是我唯一的妹妹。”周海光說。


    說著,走遠,文燕站在原地,看他們的背影,看了很久。她沒見過這樣的兄妹。


    晚上,大家都聚在海光的宿舍,一起包餃子,丁漢也來了,他一來就更熱鬧了。丁漢一邊和別人寒暄,眼睛一邊在屋子裏找,找到夢琴的眼睛,便不動了,夢琴便低下了頭。


    包著餃子,丁漢問怎麽沒把文燕叫來,海光說臨上街就打過電話,文燕下班了。


    馬駿便問文燕是誰,海光臉一紅,大家便明白,魏平說:“海光,你小子不哼不哈的,找上女朋友了,也不讓我們認識認識?她長得什麽樣?”


    “就那樣唄。”周海光不是貶文燕,是不好意思。


    “什麽就那樣唄,他的女朋友啊,長得非常漂亮,還是市……是外科醫生。”丁漢一高興,差點說走嘴。


    魏平說:“這回夢琴要吃醋了吧?”


    夢琴臉一紅:“你胡說,我是怕哥哥有了女朋友,就不疼我了。”說著,偷看丁漢,丁漢也正看她,又低頭,擀皮。


    海光笑:“你想到哪去了,我不心疼你,心疼誰呀。”


    丁漢也笑:“就是,你哥把你從磚頭堆裏抱出來,你還不到七歲,一手把你帶大,走到哪裏,帶到哪裏。”


    夢琴朝丁漢一瞪眼:“我知道我哥對我好。”


    海光便說起,有一次家裏的燈泡壞了,海光換燈泡,不小心舊燈泡掉在地上,摔了,把夢琴驚醒,看到燈泡晃悠,嚇得大哭,拉著海光朝外跑,說是地震了。


    眾人都笑。


    夢琴笑得流淚:“我現在不是懂事了嗎?”


    然後,還流淚,是傷心,想起過去。


    魏平催夢琴去給大家煮餃子,她才悄悄擦幹淚。


    丁漢始終看著她。


    吃完餃子,海光、夢琴和丁漢在街上走。海光說要去看一看文燕,讓丁漢陪夢琴。夢琴要和海光一起去看文燕,海光說:“你和丁漢那麽長時間沒見麵了,你們說說話,改天我帶你去見文燕。”


    夢琴撅撅嘴,沒說什麽。


    文燕在家裏吃過飯,又回到宿舍,睡不著。腦子裏老是周海光在轉,還有夢琴,還有他們的對話。


    有人敲門,是周海光,文燕一喜,繼而猶豫,不知應該不應該給他開門。


    周海光見沒人應,以為文燕沒在,轉身走,走出不遠,門開了,文燕站在門口,眼裏有淚。


    海光詫異,問她是不是睡了。文燕說是。海光說既是這樣,就睡吧,不打擾了。文燕說你走吧。


    海光便走。


    走出不遠,文燕叫他,跑過來,紮進他的懷裏哭:“可是我睡不著,我睡不著。”


    海光問她怎麽了,她又不說。


    海光便解釋,這幾天出去考察了,給她打過電話,她不在。


    文燕隻是哭,海光要給她擦淚,她推開海光:“不用,沒事了,你走吧。”說完,自己往宿舍走。


    海光更不知怎麽回事,說:“你心情不好,我陪陪你吧。”


    文燕說:“不用了,你還是回去陪她吧。”


    說完進屋,關門,海光關在門外。


    “你說什麽呢?”海光敲門。


    “我說什麽你自己不清楚嗎?”文燕背靠門。


    “你把我說糊塗了,我根本不知道你說什麽呢。”海光對著門講。


    “我說讓你回去陪她,陪你那個女孩子,這回你聽清楚了吧?”文燕靠著門講。


    “文燕,你先把門打開,聽我解釋啊。”


    “我不想聽,你走吧。”


    “你誤會了。”


    “誤會?我親眼看見的。”


    海光靜下來,想了想,有些明白:“文燕,你說的那個女孩是我的妹妹,是我在邢台地震的時候救出來的孤兒,雖然我們沒有血緣上的關係,但是比我的親妹妹還親,她是隨專家們一起來的,這幾天一直住在我那。如果你接受不了的話,我也沒辦法。你休息吧,我走了。”


    說完,便走。


    門開了,文燕慢慢走出來。


    海光沒有察覺,仍往外走。


    一雙常春藤一般柔軟的手臂從後麵抱住他,他站住。


    “除了你妹妹,還有和你親近的女人嗎?”文燕抱著他問。


    “有。”海光沒有回頭。


    文燕的手鬆了。


    “就是你。”海光轉身,將文燕抱住,抱得緊。


    月亮很好,很好的月亮照下來,照在小花園裏,照著丁漢和夢琴,他們坐在一條長凳上。


    扯了一些別的,丁漢問她有沒有女朋友,夢琴說你怎麽淨愛打聽女孩的私事,丁漢說這是關心。夢琴說她誰也不跟,就跟著哥哥,要不哥會傷心。


    丁漢大度:“是呀,海光辛辛苦苦把你帶大,十多年風風雨雨,不容易啊。”


    一說起海光,夢琴的話便多:“哥從小就對我好,從來不說我,更不打,我要什麽哥就給什麽。那時候我七歲吧,看到別人有姥姥,我也要,要姥姥。哥說,咱們去北京找姥姥吧。我說好啊。那時候,我不知道邢台離北京有多遠,還以為出了家門一拐彎就到了呢。”


    “那是你第一次去北京吧?”丁漢聽得投入。


    夢琴點頭:“是。我們沒錢坐火車,哥手裏隻有一塊錢,我們是走去的。我走不動了哥就背我。一路上,我老是要吃要喝的,沒出邢台,哥那一塊錢就花沒了。”


    “那怎麽辦?”丁漢焦急。


    夢琴流淚:“後來哥是要飯把我帶到北京的,我對哥說我想肉吃,哥就去要,被人家打得鼻血直流。不過我還是吃到了肉。”


    夢琴又笑,流著淚笑。


    丁漢也笑,轉著淚笑。


    “我的名字還是哥起的呢。”夢琴含著淚說。


    “那你以前叫什麽?”丁漢問得專注。


    “以前的事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一睡覺就夢到一個女人彈琴,我好害怕。哥說,小妹你別怕,她是你的媽媽,你要記住她,哥以後就叫你夢琴吧……”


    夢琴說不下去了,趴在丁漢肩上,大哭。


    丁漢輕輕拍著她,看月亮,一片雲彩掠過月亮,月亮躲了起來。


    文燕來到何大媽家,說自己是向文燕,文秀的姐姐,何大媽高興得不知道怎麽接待。


    文燕說:“大媽,文秀讓我來看看您。”


    何大媽更高興,連問文秀可好些。


    文燕說很好,還有兩天就出院了。


    大媽就問想去醫院看一看文秀,不知可方便。


    文燕說:“大媽,您身體不好,就別去了,等文秀出院,她會來看您的。”


    何大媽說也好。


    文燕便問何剛到哪裏去了。


    何大媽說:“何剛出差了,聽說得一陣子才能回來。”


    黑子和顏靜走進來,臉色都不好看。


    黑子一出來就找哥,媽說哥出差了,沒當回事,顏靜心眼多,拉上黑子去廠裏找,張勤說他讓廠裏開除了。去哪了,不知道。


    這麽說哥是失蹤了,像風一樣沒有影子了。


    黑子和顏靜都很失落。


    回家,正聽何大媽對文燕說話,便嚷:“媽,我哥他根本沒有出差,他是讓廠裏開除了。我剛去了廠裏。”


    何大媽一聽,傻了,身子晃。


    黑子把媽扶住:“媽,這一定是文秀她媽搗的鬼。”


    “肯定是。”顏靜附和。


    這句話使大媽醒過神來:“你們別瞎說。”接著,對文燕說:“文燕,孩子們不懂事,你別往心裏去啊。”


    文燕很尷尬。


    黑子和顏靜也尷尬。


    “大媽,何剛的事我再去問問。”文燕說著,起身。


    “文燕,不用問了,何剛打架讓廠裏開除也是應該的。”何大媽很剛強。


    文燕不知說什麽好,說了句您多保重,就走出來。


    走出不遠,就聽一聲拖得極長的號哭:“我那苦命的兒啊……”


    文秀抱著雙腿坐在床上,看天。


    回憶如風箏,向天上飛。


    大雨傾盆,農村的小路,泥濘不堪。


    何剛吃力地拉著車,車上躺著文秀,身上蓋著棉被,棉被上是雨衣,雨衣難遮雨,渾身已澆透。


    “何剛哥,雨太大了,別走了。”文秀由被裏探出頭來。


    “你這麽多天高燒不退,怎麽不早點捎個話來,再耽誤下去是有生命危險的。”何剛不回頭,使勁拉。


    文秀哭,拿被子蒙上頭。


    這是在他們下鄉的時候。


    艱難成為記憶,記憶卻甜蜜。


    文秀笑了,看著天上笑。天上一絲雲彩也沒有,是一片空曠的藍。


    明月進來,見女兒在笑,高興,坐在床沿上說:“文秀,想什麽呢?來,跟媽說會兒話。”


    文秀笑容收斂,無語,頭也低下。


    “文秀,你怎麽了,倒是跟媽說句話呀。”明月心酸。


    文秀不但無語,頭都扭到一邊。


    明月的眼圈紅了:“文秀,媽求你別這個樣子,好不好?媽心裏也不好受……你說媽能害你嗎?有什麽事,等你好了再說吧。”


    文秀不答,眼淚往下落,沉重如珠。


    醫生進來,提醒明月,文秀現在需要安靜,不宜激動。


    明月往外走,忽然轉身:“文秀,你不要這樣,媽求你了,是不是媽把何剛找回來你就好了?”


    文秀一震,扭回頭,看媽,掛著淚:“我不用你找他,我才不找他呢。他都不要我了,我找他幹什麽?你不用求我,我求求你,我應該求你才對啊,我求你不要再和我提何剛了,行嗎?我求求你不要再到醫院看我了,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好嗎?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媽,心疼我的媽。”


    明月哭了,捂著臉哭,哭著走出病房。


    身後,文秀也在哭。


    明月站在樓梯口哭,哭夠,擦眼睛。


    文燕走來,見到文燕,明月的眼睛又濕:“文燕,你說文秀該怎麽辦呢?這樣下去她非瘋了不可。”


    文燕的氣色很冷:“那也是你把她逼瘋的。”


    明月受不了:“你這孩子怎麽這樣和媽說話?”


    “媽,我問你,何剛被鋼廠開除跟您有什麽關係?”文燕是在質問。


    “何剛被開除跟我有什麽關係?”明月有些膽虛。


    “媽,你把何剛和文秀幾年的感情活生生給毀了,你還嫌不夠,又讓何剛失去了工作,你叫何家怎麽生活?”文燕生氣了,不大生氣的人,生起氣來更可怕。


    “文燕,你這是跟誰說話呢?啊?我這麽做是為了文秀,難道我為女兒幸福著想也錯了嗎?”明月更生氣,氣兩個女兒都不理解自己,自己的愛。


    “媽,我真沒想到,你會用這麽卑鄙的手段。”


    “文燕,我是你的母親,你怎麽能這樣和我說話?”


    文燕的口氣緩和,努力緩和:“正因為你是我媽,我的心裏才會這麽難受。現在,何剛沒了工作,人也不知道去哪了,文秀整天唉聲歎氣,神情恍惚,像這樣,你就滿意了?這就是你給女兒的幸福?”


    明月呆呆地看文燕,不說話。


    “媽,如果你真為文秀著想的話,就應該尊重文秀的意見,尊重她的選擇,您沒事的時候好好想想,行嗎?我求求你了。”


    文燕說完,朝病房走。


    明月呆立,喃喃自語:“為什麽都來求我?我怎麽了?我到底怎麽了?”


    周海光煩,煩就走到東湖,坐下看水,這裏似與他前生有緣,今世也有緣。


    一雙手從後麵蒙住他的雙眼。不用猜,是夢琴:“別搗亂,讓哥安靜地在這兒坐一會兒。”周海光沒動。


    夢琴也坐下,問他到這兒幹什麽來了。


    周海光說:“我要搜集有力的證據,來證明我的觀點是正確的。”


    夢琴問可搜集到了,海光說沒有,夢琴便拉他回去。海光不想回去,但夢琴想回去,她天生好動,坐不住。海光隻好依她,往回走,夢琴雙手抱著他的胳膊走,這樣走她高興。她問什麽時候讓她見一見文燕,周海光卻說:“為什麽前兆突然消失了呢?難道我的觀點錯了?”


    夢琴嚇一跳,問他叨咕什麽呢,海光問她:“夢琴,你覺得我的那個唐山有大震的觀點對嗎?”


    “對,非常對。”夢琴不假思索。


    周海光很高興,這些日子以來,這是唯一一個堅定支持自己的人,忙問:“你的依據呢?”


    “依據就是,你是我哥,說什麽都對。”夢琴仍不假思索。


    周海光哭笑不得,唯一的支持者,論據竟如此糊塗。“我若是錯了呢?”他仍希望夢琴有一些關於業務的見地。


    “錯了也對,因為你是我哥。”


    更難以作為論據。


    周海光不得不苦笑:“我有什麽事做得不對嗎?”


    “結婚不對。”夢琴的觀點同樣明確。


    周海光問她為什麽不對。


    夢琴說:“你結了婚,就會把我趕出去,我不想那樣。”


    周海光不得不對她說已經說了無數次的話,說他不會叫她一個人出去的。


    夢琴笑,笑得有些古怪:“就算你答應了,嫂子也不會答應,哥,你永遠不結婚好不好?”


    周海光沒有覺察夢琴的古怪,無心地說:“你放心,哥絕對不會亂給你挑嫂子。”


    夢琴不說話,神色黯然。


    向國華拿著水杯由樓上下來,明月坐在沙發上看他,越看越來氣,從來沒有這樣不順眼,坐不住,站起來嚷:“你那兩個寶貝女兒你也不管管,太不像話了。文燕衝著我發了兩回火,文秀這兩天一句話都不和我說,我辛辛苦苦把她們扶養成人,她們怎麽能這樣對待我?奇怪了,打人的沒錯,倒是都衝著我來了。”


    向國華笑,他笑,她更氣,又坐下,喘。


    向國華收起笑容,一臉嚴肅:“明月,王軍仗著他父親,在唐山無法無天,和幾個小流氓常欺負文秀,這次的事情是王軍找到何家欺負文秀,又動手打了何剛和他母親,他們一家人為了保護文秀,誤傷了文秀,應該法辦的是王軍那夥人。”


    “我是叫你管管你的女兒,別東拉西扯。”明月認為向國華嚴重跑題。


    “你借這件事把文秀和何剛拆散了,文秀肯定對你有氣啊,文燕對你的做法也看不慣,說明文燕在部隊裏鍛煉得成熟了。”向國華坐下,慢條斯理地說。


    “都是讓你寵壞了,你知道嗎?”明月生氣,又站起來,指著向國華。


    “啪!”向國華一拍茶幾。


    明月嚇一跳,她沒想到向國華會生這麽大氣。


    “明月,你怎麽就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麽呢?”向國華怒問。


    明月不說話。


    “你到公安局說三道四,這還不夠,又給鋼廠打電話,讓鋼廠開除了何剛,你這不是仗勢欺人是什麽?你想沒想過文秀和何剛的感受?想沒想過何家怎麽生活?你作為母親,這是疼愛文秀嗎?你不同意兩個孩子的婚事就不說了,你憑什麽利用權力和關係,把一個先進生產者從廠裏開除?你這樣做光彩嗎?我都為你感到恥辱,明月,我看你是越活越糊塗了,你還有點共產黨員的樣子嗎?”


    向國華越說越氣,拿起水杯往地上一摔,水杯粉碎,然後,上樓。


    明月呆了,看著向國華,一句話沒有。


    走到樓梯口,向國華又回身:“你要盡快想辦法恢複何剛的工作,找回何剛,承認錯誤。公安局已經在抓捕王軍一夥了,我就不信沒有王法了。”


    說完,上樓。


    明月倒在沙發裏,發呆,淚珠兒一滴滴滾落下來。


    鴻運飯莊是唐山最大的飯莊,也是曆史最久的飯莊,客多。


    周海光和夢琴坐在一個僻靜些的角落。


    夢琴對這裏的環境很滿意,周海光說文燕在這裏請過他吃飯,他也在這裏請過她吃飯。


    “哥,你今天點的菜都是她愛吃的吧?”夢琴突然問。


    “你怎麽知道?”周海光奇怪。


    “因為沒有你愛吃的。”夢琴還想說什麽,就見文燕走進來,笑吟吟的,興致很好。周海光向她打招呼,她走過來,周海光把夢琴介紹給她,也把她介紹給夢琴。


    兩人笑著互看,看得仔細。


    夢琴叫了一聲文燕姐,叫得文燕春光明媚,拉她坐下。


    服務員上菜,開始吃飯,周海光給文燕和夢琴各夾了一箸菜,文燕受著自然。夢琴看著不自在,忘了吃飯,盯著看。


    “夢琴吃飯,別光看著。”海光提醒夢琴,然後繼續和文燕說話。


    夢琴夾起一箸青菜,放進海光碗裏。


    文燕看著,心一沉。


    周海光夾起一塊魚放進文燕碗裏,文燕一笑,看海光,有深情。


    夢琴看文燕的眼睛,不舒服:“哥,你也吃呀。”話不多,有深意。


    文燕察覺,不好意思,夾起一塊雞放進海光碗裏:“海光,別光給我夾菜,你也吃。”


    海光笑,笑出幸福。


    夢琴從海光碗裏把雞夾出來,放進菜盤:“我哥最不愛吃雞。”


    文燕怔住,看一眼夢琴,低頭吃飯,隻吃進一粒米。


    夢琴看見,也低頭吃飯,吃不進。她站起來衝海光一笑:“哥,我去洗洗手。”轉身離去。


    海光也看出有些不對,對文燕說:“夢琴心直口快,你別往心裏去。”


    文燕盡量表現大度,一笑:“能看出來她對你非常關心。”


    “從小她就是我的尾巴。”海光說得輕描淡寫。


    夢琴好半天沒回來,服務員卻端上一盤土豆燒牛肉。


    海光納悶地問:“我們沒要這個菜呀?”


    服務員說:“是和你們一起來的那個姑娘要的,她說讓你多吃點,她先走了。”


    海光看看文燕,尷尬地笑:“她知道我最愛吃這個菜。”


    文燕無言,夾起一塊牛肉,往海光碗裏放,手一顫,掉下。


    又夾起一塊。


    吃完飯,海光送文燕去開灤醫院,也想一起去看一下文秀,兩人在街上走,文燕半晌沒話。


    “文燕你怎麽了?”海光問。


    文燕抬頭,幽幽地說:“夢琴比我了解你。”


    “夢琴從小和我在一起,當然了解我了。”海光解釋。


    文燕又無語,低頭走。


    “文燕,我跟你之間的關係和她是不一樣的。”海光進一步解釋。


    “你們之間的感情更深些。”文燕沒抬頭。


    “那是親情。”


    解釋無效。


    文燕抬起頭來:“好了,我去看文秀,你就別進去了,我怕我爸我媽在,有時間我會打電話給你。”


    說完,快走。


    海光不能去看文秀了,隻能看著文燕走。


    看著她走出很遠,他才發覺離醫院還有好一段距離。


    大自然不動聲色地醞釀著一個恐怖的日子,距離這個日子還有二十一天。


    專家組考察結束,開始和地震台交換意見。


    魏平首先發言:“根據對唐山地區的勘測分析,目前唐山沒有出現震前異常,倒是北京和天津的形勢進入了緊張狀態。”


    馬駿也說:“根據以往的經驗,地震前都有臨震異常發生,尤其是小震鬧,大震到,幾乎成為常識,可是唐山卻沒有,所以我認為唐山近期不存在大震的危險。”


    周海光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馬駿,過去的經驗的確值得注意,但是地震前兆突然消失這樣的例子以前是沒有過的。這或許是大自然在和我們捉迷藏。大家可不可以這樣設想一下,這種現象本身會不會就是地震的前兆呢?”


    周海光的意見又和專家組的意見衝突。


    誰也不能說服誰,大家都在認真地擺自己的論據。


    會議一直開到深夜。


    深夜,會議室裏還傳來周海光的聲音:“難道各位不認為,在唐山出現過的異常,用和林格爾地震來解釋,似乎偏西;用大城四點四級地震來解釋,震級又小了點。所以我認為唐山地震依然存在。”


    文燕來到報社找丁漢,想讓他在報紙上登一個尋人啟事,找何剛,兩人在院子裏碰上,就在院子裏說。


    丁漢說登尋人啟事沒問題,但是要經明月批準。怕是不會同意。他讓文燕好好勸一勸文秀,別太著急,何剛那麽大的人了,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沒準過兩天他自己跑回來呢。


    文燕點頭,也隻能如此。


    丁漢接著問她和海光最近怎麽樣。


    “還行吧,挺好的。”文燕幽幽地說。


    丁漢一聽就知道出問題了,問是怎麽回事。


    文燕說:“就是覺得自從夢琴來了以後,海光和以前不一樣了,夢琴對海光的感情也很深的。”


    別的,她沒往下說。


    丁漢勸,說海光與夢琴的關係,那是兩個孩子從廢墟裏爬出來相依為命,不容易,感情不深才怪呢。他很正經地說:“文燕,相信我,海光對你是真心的。”


    文燕很感激地點點頭,要走,丁漢叫住她,說:“海光這陣子特別忙,地震預報的事弄得他焦頭爛額,我聽說昨天的會上,因為意見不統一,還差一點和郭朝東大吵起來。你回頭要多安慰安慰他。”


    文燕一笑,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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