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藏頭格


    順著朱聖聽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孤零零的土坯草房,出現在胡客的視野裏。那是一座無人居住的破敗房子。竹籬笆內的矮樹上,龜裂土牆正中懸掛的破筲箕上,長出青苔的青灰瓦上,一片死氣沉沉。


    朱聖聽熱情地拉開竹笆,熱情地推開房門,像主人般熱情地招呼胡客:“爺,您快請進!”


    走進房中,所有的擺設和朱聖聽上次來時一樣,隻是塵埃略微積厚,如同蒙上了一層灰色調的陰影,所有物件都破敗到了無生氣。


    胡客看過了閻老頭的靈位,又在房中簡單地轉了一圈,然後問閻老頭葬在何處。朱聖聽和張明泉急忙跑去五塘鋪村上打聽,問清楚了閻老頭墳墓的方位,然後帶胡客前去。


    閻老頭葬在一座背倚竹林的荒蕪的小山包上。那是一片墳地,被村裏人喚作小墳崗。村裏除有錢人家為顯赫家世,人死後葬在家族墓地外,大多數窮人死後都埋葬在此。小墳崗上的墳墓千篇一律,基本上都是沒做任何修飾的小土包,好的也就是立塊碑而已。大部分墳墓的墳頭上長滿了茅葦和艾草,像蓋了一層白色和綠色相間的參差不齊的棉被。俗話說,墳頭長草,後輩運好。死者的親人後代們,大都不敢輕易割去墳頭的雜草,唯恐毀壞了祖先庇佑的鴻運。閻老頭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但墳墓看上去還是嶄新的,墳頭上連根草芽子都看不見,幸虧他沒有後人,否則就衝他這禿頂墳,後人隻怕要倒足八輩子的黴運。


    墓前有塊打磨粗糙的石碑,刻著“閻子鹿之墓”五個字,簡簡單單,沒有多餘的字樣。兩旁的墓雖然荒涼,但好歹碑上還刻了生辰、葬年等等,碑前也有燒盡的燭頭和香頭,隻有閻老頭的墓前是光溜溜的,什麽也沒留下,相較之下,倍增淒惶。


    “挖開它。”胡客冷冷地說。這座本就淒惶的墳墓,很快就將迎來更為淒慘的命運。


    朱聖聽和張明泉雖然驚愕,但此時胡客的話就是聖旨,焉敢不從?兩人一邊犯著嘀咕,一邊跑去村裏叫人。說起來,這倒是一個逃跑的絕好機會,兩人也冒出了這種念頭,但都是有這個心沒這個膽。兩人心知肚明,就算逃得了一時,也逃不了一世。


    ※※※


    閻老頭的墳前,就剩下胡客一個人了。


    他看著陽光下的墳墓,心裏琢磨起了閻老頭死前所寫的那封信。信中那首打油詩這樣寫道:“請君騎馬走一遭,來時風寒路迢迢。見不得麵莫歎悔,我贈數言君聽好。”


    胡客看透了詩中的奧秘。這首打油詩並不是隨手寫成,而是按藏頭格書寫的。藏頭格,是雜體詩的一種形式,俗稱藏頭詩,意指將真實意思隱藏於詩句之首。這首打油詩的開頭四字,連起來讀,便是“請來見我”。胡客在聽朱聖聽講第一遍時,就洞悉了詩中的含義。


    閻老頭留下了“請來見我”這句話,每一個看透藏頭格的人,都應該是被邀請的對象。現在胡客來了,就站在寫信者的墳墓前。他是第一個理解這首詩的人。隱約之間,胡客有一種感覺,閻老頭之所以留下這句“請來見我”,其目的就是希望有人能來此,掘開他的墳墓。畢竟人死了,要想相見,唯有掘墳開棺見屍這一條路。


    不多久,朱聖聽和張明泉就叫來了幾個扛鋤頭的青壯小夥,以及十來個尾隨而至來看熱鬧的鄉親。這些人不知道是來挖墳的。當他們知道此行的目的後,所有人都不幹了。有個抱孩子的村姑立刻跳出來,潑婦罵街似的罵咧起來,好幾個義憤填膺的老人攔在墳前,死活不讓挖,說人已經死了,就該安息,誰都不許幹傷天害理的事。


    朱聖聽擺出官威,指著墳墓呼喝:“這個閻老頭,與王巡撫家的滅門案有關,我等奉知府大人之命,前來開棺驗查,誰若阻攔,就是同夥,與死了的閻老頭同罪!”


    罵咧的村姑立刻閉上了嘴,阻攔的老人們急忙挪開了腳。什麽義憤填膺,什麽傷天害理,在身家性命麵前,都是隨風消散的狗屁。


    朱聖聽很佩服自己的頭腦,沒有這種活靈活現的小腦筋,如何玩得轉府衙師爺的職位?他轉過頭去,巴結的臉笑著:“爺,現在就開挖嗎?”胡客點了點頭。


    一個時辰過去後,當最後一鍁土灑落在地,被挖開的墳墓終於完整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墳坑裏浸了不少地下水,棺材的底部浸泡在水中。當棺材被撬開時,一股腐爛的黴臭味竄出,現場所有人急忙緊捂鼻子,躲退了幾步。


    胡客沒有捂鼻,也沒有退避三舍,反而走近了兩步,目光直接落進了棺內。


    棺材裏躺著一具濕了大半的骸骨,穿著破爛的粗布衣服,爬滿了正四散奔逃的蛆蟲和甲蟲。正是這些蟲類,吃盡了屍身上的肉,留下了光禿禿的骨頭和黏成一團的頭發。


    這具屍體的模樣實在惡心,連見慣了各種死屍的張明泉,也不禁露出了一絲厭惡的神色。


    但張明泉的神色立馬就緊張了起來。他拉扯朱聖聽的衣襟,指了指骸骨的右手。骸骨的右手沒有掌骨,齊腕而斷,可見生前閻老頭是沒有右掌的。張明泉驚訝不已,因為他發現骸骨的頭發也隻有齊肩那麽長。在目測了骸骨的寬度和身長後,張明泉有些害怕了。因為這所有的特征,和他在義莊裏見到的蒙臉人,竟然完全吻合。閻老頭是個老人,當日那蒙臉人的嗓音也有點老,在年紀上也能對上。


    鄉親們說,閻老頭來村裏有二十多年了,他來的時候,右手就是斷了的。


    張明泉忍著惡臭,檢查了骸骨右腕骨的斷口。果然,骨頭的斷裂麵光滑平整,顯然已經斷了多年,如果是新斷的,斷口肯定很粗糙。躺在棺材裏的,的的確確是閻老頭本人,而且極有可能就是一個月前出現在義莊威脅他的蒙臉人。


    在張明泉詢問村民的同時,胡客的注意力卻落在了骸骨的頭部。


    頭骨下壓著一個木枕,四周都是或蠕動或躥行的爬蟲,唯獨木枕的附近幹幹淨淨,一隻蟲也沒有。胡客不顧肮髒和惡心,從頭骨下抽出了這個濕漉漉黏糊糊的木枕。


    村民們紛紛退開腳步,唯恐染上死人東西的晦氣。有人說:“那是閻老頭的枕頭,他說死後一定要枕著去投胎,我們就給他埋了進……”說話的人還沒說完,忽然看見胡客把木枕湊近鼻子去聞,頓時,一股反胃之感油然而起,後麵一個“去”字便再也說不出來。


    在濃烈的腐臭味中,胡客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藥氣味。這木枕多半曾浸泡過某種藥水,所以才沒有蛀蟲,屍體上寄生的蟲子也不敢爬近。胡客掂量了一下木枕的重量,吩咐說:“葬他回去。”


    朱聖聽忙招呼周圍人動手,把棺材照原樣葬回墳坑,把墓封好。


    忙完後,朱聖聽打算再次向胡客邀功,隻求能多掙些表現,換回身家性命。可他一回頭,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剛才還站在身後的胡客,眨眼間,卻已如風般不知去向。


    第二節 霧殺


    離開五塘鋪後,胡客將木枕打開了。果然如他所料,這木枕是一個偽裝得極好的木盒子。他在墳墓旁掂量時就已經猜到了。這個木盒,正是閻老頭希望他的墳墓被人挖開的目的,也正是木盒浸泡藥水,以防止被蟲蛀的原因。


    木盒裏裝有一塊白色的綾絹。在綾絹上,繪製了一幅很細致的建築圖。


    在這幅標注了玉皇殿、山房、過道、院落、廂居的圖上,有一個醒目的朱砂紅點標記在左上部分。圖的右側,注有三字:無涯觀。


    無涯觀建在霧寒山上,這一點胡客是知道的。閻老頭的意思已經很明了,就是要得到地圖之人西行七十餘裏,去霧寒山的無涯觀,尋找圖中標記了朱砂紅點的地方。


    到目前為止,一個威逼了張明泉後就死去的老人,一首以藏頭格寫成的打油詩,一隻棺材裏墊死人腦袋的木枕盒子,以及一幅指向霧寒山無涯觀的地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變得玄妙了起來。


    胡客不知道在無涯觀等待他的究竟是一盤怎樣的局。興許隻是一個無聊的玩笑,抑或是一個致命的陷阱。但他還是去了,沒有任何猶豫。他別無選擇。芸芸眾生,人海茫茫,如果不按閻老頭的指示行事,要想找到胡啟立一家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為了“六斷戒”,他必須找到胡啟立,所以他沒有一時半刻的停歇。在第二天的一大早,他就趕到了霧寒山的腳下。


    早春的霧寒山靜謐而安詳,如一個晨眠夢深的老人。好些起早的道教信徒,沿前人開鑿的山道,往半山腰的無涯觀行去。這幾年天下不太平,天災人禍一波接著一波,很多人都因此去求神拜佛,祈求平安,而拜神仙要趕早,俗話說得好,早拜早有福。胡客隨在這些信徒中,穿了一身不易惹人注目的粗布麻衣,走進了無涯觀,在指引道士的引領下,進入拜神仙的玉皇殿。信徒們在玉皇大帝塑像前的蒲團上跪下,滿臉虔誠地伏拜。胡客在跪拜的同時,卻在偷偷地觀察四周的出口和路徑。他打算趁起身離開時,用最快的動作閃入殿後。他早就記熟了地圖,隻要進入無涯觀後部的山房區,就能準確無誤地找到朱砂點的所在。


    然而他剛站起身,還未來得及行動,殿後就傳來了足以驚醒雲霄上眾神仙的呼喊聲。有人在喊“死了,死了”,那是驚恐到極致的大叫,雖隔了些距離,仍然聽得清晰無比。


    玉皇殿裏主持拜仙儀式的幾個道士慌慌張張地跑過去了。信徒們也慌慌張張地跑過去了,隻為一睹究竟,看看到底死了什麽,同時也觀摩一下無涯觀到底有多大,換在平時,觀內的山房區是杜絕參觀的。


    喊聲正是來自於山房區。


    在一間山房外,已圍起了一大圈人,其中有道士,有雜工,也有信徒。圈子裏麵,一個年紀中等的男人躺倒在磚石地上,頸部有傷,身下一大灘血,身子已沒了動彈。


    原來是死了人,難怪叫喊的人如此驚恐。


    這一下熱鬧了,平素安寧的無涯觀,變得比過春節還要鬧騰。有維持現場秩序的,有飛奔去請觀主的,有下山趕去衙門報案的,還有衝出去封鎖山門以免凶手溜逃的,唯獨沒有人去理會倒在血泊裏的人。死的不是觀裏的道士,信徒裏也沒一個認識,自然沒人去管地上的死屍。


    胡客站在人群裏,沒有注意屍體,反而看向四周。他看見了東麵的折轉回廊,南麵的殿後老君像,以及西麵的翠食齋廳堂。他驚訝地發現,緊挨著屍體的山房,是山房區的左起第二間。


    這正是地圖上標注朱砂點的位置!


    胡客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他幾大步走出人群,絲毫不在意圍觀人群看他的目光,徑直在屍體前蹲下,揩去死者頸部的血漬,看到了一條平整如線的傷口。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頸脈斷裂,一擊斃命,傷口薄如紙,像蟬翼刀所為,手法幹淨利落,十有八九是同行下的手。”他摸了一下地上的積血,感受到了血液的溫度。“剛死不足半刻鍾。”接著他搜遍了屍身,從死者的左右衣袖裏各搜出了一柄蛇形短刃。這兩柄兵刃的出現,倒令胡客頗有些吃驚:“奪命龍!看來死的也是同行。這人的武器還沒出手,就遇到了更為厲害的高手。”


    胡客抬起頭來。眼前的這間山房,正是朱砂點的所在。他棄了屍體,快步走到門前,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房門,一股更為濃厚的血腥氣立即撲鼻而來。


    房內的一切擺設整齊劃一,似乎沒有發生過爭鬥,可地上卻躺著三具屍體,鮮血流了一地。房間的木格子窗敞開著,可以看見天邊正升起的一輪紅日。


    胡客左看右看,這不過是一間普通的道士住的山房,並無任何特別之處。“這是誰的房間?”他回頭問,聲音裏滿含迫人回答的威嚴。


    堵在房門口的人都默然了。那些知情的道士們,都因房內的三具屍體而嚇得忘記了言語。片刻後,一個年輕的小道士才小聲說:“是道權師叔的。”門外有信徒聽到後小聲嘀咕:“啊,不就是常來咱村裏講道法的秦老道嗎?”


    “哪一個是道權?”胡客指著地上的三具屍體問。


    門口的道士們都搖起了頭。有道士低聲說:“這三人都不是咱觀裏的。”


    “那道權在哪?”


    道士們左右顧盼,很快七嘴八舌起來,有說做早課時沒看到他,有說吃早飯時也沒看到他,總之今天都沒見過秦道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


    胡客俯下身檢查了三具屍體,都是頸脈被割斷,一擊斃命,傷口的形狀與房外發現的屍體一模一樣,血液的溫度也相仿。在三具屍體的手邊,分別有一柄象劍、一柄照膽和一把短鋏。看來這三人的武器已然出手,但還是沒能逃過被擊殺的命運。


    在靠窗的地上,有一柄染血的指塵劍。指塵劍是道家武械,胡客心想,這多半就是秦道權的武器。這柄指塵劍的劍身很薄,薄得像一頁紙,甚至可以作腰帶纏繞在腰間。如此看來,殺死四個人的並非蟬翼刀,而是這柄薄如蟬翼的指塵劍。


    秦道權並未死在房中,觀裏道士也沒見過他,很可能他已從眼前敞開的窗戶逃走了。可是他沒有撿走掉落的指塵劍,說明當時情勢十分緊迫,興許還有人正追殺他,所以他連劍掉在地上也不及撿就奪窗而逃。這次道上出動的人手可真不少,光躺在地上的就有四個了。如此興師動眾,看來這個秦道權,定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


    胡客跨過屍體,走到敞開的窗前。無涯觀依山而建,正朝上下山的石階大道,背倚草木叢生的荒山險崖。山房區位於道觀的後半部分,從窗戶望出去,天地開闊,群山在覽,紅日如盤。一段雜草遍生的斜坡從窗腳延伸出去,隨即是筆立的斷崖。斜坡上有一條窄徑,直通霧寒山的峰頂。


    胡客猜想,約半刻鍾前,這間山房內,發生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刺殺與反刺殺。從結果來看,反刺殺的一方,即秦道權,占據了上風。


    為尋找胡啟立,胡客通過張明泉和朱聖聽的描述,窺破了打油詩裏的藏頭格,找到了死去的閻老頭,又通過棺材裏的死人枕頭,發現了一幅建築圖,隨後輾轉來到了無涯觀,並且找到了朱砂點所標記的山房。他原以為隻要找來,一切就可以結束了。可事情似乎遠比他想的更為複雜。這間山房的主人,一個叫秦道權的老道士,遭遇了刺客道青者的刺殺,在擊斃四個青者後,奪窗而逃。窗外的窄徑能上不能下,秦道權一定是逃向了霧寒山的峰頂。


    胡客不打算半途而廢。他拾起地上的指塵劍,翻出了窗戶,朝山上走去。


    他沿窄徑走了一段,在草叢間發現了零星的血跡。看來沒有追錯方向。他加快腳步,幾乎是奔跑了起來。


    霧寒山說高不高,說矮不矮,因山頂的樹林在春秋冬三季霧瘴繚繞而得名。此時雖朝陽初起,但早春的陽光沒什麽熱度,根本無法驅散山頂寒冷的霧氣。


    林中落葉如毯,雀鳥啁啾,霧氣濃重,能見度不足兩丈。胡客提高了警惕,如濃霧裏有人襲擊,可謂防不勝防,必須加倍小心才行。


    雀鳥的啼叫像歌聲一般動聽,若有人在附近,它們是不敢如此歡快的。所以胡客選擇了沒有鳥叫聲的西北方。他一步步走去,堅信這是正確的方向。


    他沒有走錯。


    一路走去,他接連遇到了七個人,七個湮沒在霧氣中的草人。在這七個穿著道袍的草人中,有兩個被卸了胳膊,一個被攔腰斬成兩截,另四個被割去了頭顱。斷口處的稻草是幹的,沒有被霧打濕,說明剛被人斬斷不久。除此之外,他還遇到了三個貨真價實的死人。三個死人都躺在草人的旁邊,一人胸口中暗器,兩人額頭中暗器。三人的身子尚有餘溫,顯然是剛死去不久。


    胡客猜到了秦道權的方法,事先在林中安置好眾多穿道袍的草人,在濃霧中足以以假亂真,接著故意將追殺的青者引入林中,趁他們上當刺殺草人之際,卻在暗中施放暗器,各個擊殺。這一招果然老道狠辣,胡客也不由暗暗歎服。


    從練殺山出來後,胡客就再也沒在霧氣中執行過刺殺。對刺客而言,大霧的環境,往往比黑夜更加凶險。因為在霧中,刺殺與被刺殺的雙方會麵臨一樣的境況:都不知道對方的位置,同時也很難隱蔽自己。後天練就的警覺性,讓胡客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指塵劍。


    走出十幾步後,一個朦朧的人影出現在前方。那人斷了一條手臂,斷臂就橫在地上,有稻草散落於旁。那是一個草人。在草人的旁邊,躺了一個死人。看來又是一個上當的青者。


    和先前一樣,胡客走近去,俯下身查看屍體,發現屍體的咽喉上插了一支暗器。


    就在他俯身的瞬間,身後的草人忽然動了。一道冷冽的寒光從草人的體內激射而出。胡客感受到了腦後的冷風,但由於距離實在太近,事先又無防範,根本避無可避。


    情急之下,胡客手腕急抖,指塵劍像絲帶一樣繞向身後,在千鈞一發之際,擋住了咫尺外射來的暗器!


    胡客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手中拿的是其他兵器,這一枚飛來的暗器,即便要不了他的性命,也一定讓他落個半身不遂。


    一擊不中,現在輪到胡客反擊了。


    胡客的反擊是極其凶猛的。他的刺齡雖不足六年,卻是刺客道公認的數十年來極為罕見的優秀人才。他一出手,便如一場蓄勢已久的暴風驟雨來臨,不給對手任何喘息的機會。


    假扮成草人的,正是秦道權。他依靠反刺殺和霧中偷襲的手段,已經先後擊殺了八名追殺他的青者,這極大地消耗了他的體力,而且還讓他的腹部中了兩刀。這兩刀足以致命,他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他用盡最後的力氣來襲殺胡客,一擊不中,便洞悉了接下來的命運。胡客的身手實在太過厲害,身負重傷的秦道權在勉力抵擋了幾下後,終於放棄了。指塵劍的劍尖,抵在了他的喉頭上。


    秦道權被製住後,神情反而輕鬆了許多,老皺的臉上滿是釋然的神色。


    “動手吧。”他說。


    胡客卻出人意料地收回了指塵劍,並從懷裏拿出了那幅綾絹地圖。


    秦道權原本渾濁的雙眼,忽然間清澈起來。他原以為胡客是追殺他的青者,但見到這幅地圖後,才知道不是。他開始認真地打量胡客。當胡客右手虎口處的一道傷疤竄入眼簾時,他嘶啞著聲音脫口而出:“客公子?!”


    “你認識我?”胡客皺著眉反問。


    秦道權曾見過胡客,但那是在胡客兩歲之前,胡客對此自然不會有任何記憶。但當秦道權吃力地捋起袖子,露出右臂上一個略微向左傾斜的十字黑疤時,胡客的臉色立刻變了。他知道這個斜十字黑疤代表的是什麽。


    秦道權受的傷實在太重。他看了一眼遠處,有氣無力地說:“還有三個,要勞煩主子親自動手了。”


    “你叫我主子?”胡客吃了一驚。


    秦道權麵露悲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胡客忽然有些難以接受。秦道權叫他主子,這就意味著胡啟立已經死了。隻有老主子死後,新主子才能接位。他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趕來,就是希望能見到胡啟立,想不到終究還是遲了一步。怔忡了片刻,他忽然發出了雷霆般的怒吼:“滾出來!”


    霧色中,三道人影先後從樹木背後走出。胡客像一隻受到了刺激的猛虎,朝三人大步走了過去。秦道權隻看到胡客與那三人短距離地接觸了一下,三人就先後倒下了。道權驚呆之餘,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終於明白,六年前的那個夜晚,胡啟立為什麽要在三個子女當中,毫不猶豫地選擇年齡最小的胡客。


    第三節 “六斷戒”


    完事之後,胡客走回到秦道權的身前:“現在已經沒人了,你有什麽話,盡管說吧。”


    秦道權已經奄奄一息。他努力地吸了幾口氣,腹部的起伏,令傷口疼痛加劇。他閉上眼睛,這樣可以讓身體舒服一點,然後緩緩地說:“老主子怕你不肯過……過戒……所以自盡了……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老主子在那裏給你……給你留了物事……暗碼是……共醉終同……臥竹根……”他一邊說話,一邊顫顫巍巍地從懷中往外掏一節竹筒,掏到一半,動作忽然僵硬下來,聲音也徹底地斷了……


    秦道權帶著笑容死去了。他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他不去巡撫大院,就不會招惹來這些青者。一切都因他這輩子將信義看得極重。當年他曾蒙王之春救過一命,留下一塊四方布給王之春,說隻要王之春有難,在四方布上寫信捎來,他就會立刻趕去幫忙,想不到過了二十多年,這塊四方布竟然真的出現在自己的麵前。盡管已經出家做了道士,但秦道權仍然視信義如泰山,並最終跟隨牛管家去巡撫大院走了一趟。巡撫大院的困局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太多,他沒有找到替王之春除危解困的方法,卻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但是他撐到了最後一刻,等來了胡客。他完成了老主子吩咐的所有事情,足以瞑目而去。


    胡客打開了秦道權手中的竹筒,裏麵有一張紙條和一把小鑰匙。紙條上麵寫著“共醉終同臥竹根”,字跡挺拔,胡客認得那是胡啟立的手書。


    秦道權死得太快,很多事情都沒來得及說清楚,甚至連胡啟立死後葬身何處都未提及。胡客懷著滿腹的悲傷和疑問,離開了霧寒山。他要去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看看胡啟立到底給他留了什麽。


    ※※※


    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坐落在兩條主街道交匯的十字路口上,懸掛著“聚財當鋪”的招牌,是一座並不起眼的仿古建築。胡客走進當鋪,夥計立馬從櫃台後熱情地迎了上來:“這位客,請問您是活當還是死當?”


    “活死當。”胡客掏出一節竹筒,丟在了櫃台上。


    夥計一愣,道:“您可別開玩笑,這玩意兒可不能拿來當錢。”


    胡客一掌將竹筒拍碎:“這樣呢?”


    夥計頓時收起了笑臉,探出頭去看了看街道的兩側,然後小聲地說:“請隨我去見掌櫃,能不能當,要掌櫃才能拿說法。”


    胡客隨夥計進入了內堂,掌櫃正坐在桌前喝茶。夥計說:“掌櫃,有活死當的貴客到!”掌櫃擺手,示意夥計退下。


    “閣下的暗碼是?”夥計一走,掌櫃就開門見山地問。


    “共醉終同臥竹根。”


    “您請稍等!”


    掌櫃走到更裏麵的一間屋子,片刻後折返:“還請閣下出示一下暗碼。”


    胡客將寫有暗碼的紙條取出,掌櫃也取出另一張紙條,一起放在桌上。兩張紙條都是黃白相間的底,邊緣的輪廓剛好能拚接在一起,一絲縫隙都不留,足見是從同一張紙上撕扯開來的。兩張紙條上都寫著“共醉終同臥竹根”七個字,字跡相同,顯然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閣下請隨我來。”對上了暗碼,掌櫃收起紙條,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胡客跟隨掌櫃走進裏屋,然後下到一間隱秘的地下室,又走了一截不長不短的甬道。甬道裏每隔一堵牆的距離,就是一扇小鐵門,鐵門背後,是一間間鐵牢籠般的儲物格。掌櫃在一扇鐵門前停下來,取出兩把鑰匙,分別打開了外層的薄鐵門和裏層的厚鐵門,將壁台上的油燈點燃,留下一句“閣下請便”後,轉身離開了。


    在這間儲物格裏,胡客看到了胡啟立留給他的東西——一個刻有劍紋的錦盒。


    錦盒用一把小鎖扣住。胡客拿出那把藏在竹筒裏的小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擰,小鎖應聲而開。


    錦盒被打開了,盒內放置了三件東西,從左至右,依次是一柄赤色的弧形匕首、一片刻有“鬼”字的扇形金葉子和一頁暗花信紙。暗花信紙上寫了七個鬥大的墨字:問天,奪鬼,清涼穀。另有一行小字寫在頁左:“客兒,莫忘自己身份,莫忘入刺客道之因由。”


    這一行小字,猛地一下,將胡客的記憶拉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夜晚。


    ※※※


    六年前,胡客一十六歲,他是胡啟立的小兒子。在那個決定他人生走向的夜晚,他並未遭到何二娃子的殺害。何二娃子為湊賭資,威逼胡客偷家裏的錢出來,胡客斷然拒絕,於是被何二娃子生拉硬拽到河邊,用荊條狠狠地鞭打了一頓,又搶走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連衣服褲子都扒得一條不剩,最後還打算將他殺了滅口。


    但何二娃子終究沒敢動手,因為就在他打算動手之時,河邊不知什麽時候竟多了一個人。那人就像河裏浮起來的冤魂一樣,立在梧桐樹下一動不動,嚇得何二娃子飛也似的逃走了。胡客轉過頭去,就看見了後來引他入刺客道的帶頭人。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個帶頭人的出現,其實是他父親胡啟立的一手安排。


    帶頭人將胡客帶離了清泉縣。懵懂的胡客,與一群比他年紀還小的孩子,茫無目的地走進了霧氣迷蒙的練殺山。在那裏,他像一隻被趕入荒莽山中的綿羊,終日與饑餓、寒冷、病痛、猛獸為伴。沒有人來管他的死活,他像野人一樣在山中度過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兩年,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比如讓一隻溫順的綿羊,變成一頭嗜血的蒼狼。


    兩年的“練刺”,淘汰了弱者,留下了強者。那些留下來的人,包括胡客在內,深刻地明白了弱肉強食的法則,從此變得堅韌而冷血。


    “練刺”過後,是同樣為期兩年的“試刺”。


    這一回,胡客需要殺的不再是野獸,而是鮮活的人。隻有殺人不眨眼的人,才具備成為一名合格青者的基本素質。


    胡客想起了父親曾受過的那些欺辱。於是他回到了清泉縣,懷著滿腔的仇恨,先後殺死了得罪過父親的四個人,以及曾鞭打過、侮辱過他的何二娃子。在這期間,他偷偷地回了一趟家,與父親見了一麵。正是這次見麵,讓胡客從父親的嘴裏得知了許多事情的真相。胡客這時才明白,原來當年他入刺客道,並非機緣巧合,而是出於父親的安排。


    緊接著,就是同樣為期兩年的“出刺”。


    胡客開始接一些簡單的任務,對指定的目標進行刺殺。在這一過程中,他的表現比同輩人要出色得多。刺齡不足六年的他,在執行任務時,手段老辣,從無失手,宛如一名橫行江湖數十年的老道的青者。刺客道天層的一些人開始注意到他,更加困難的任務分派到他的頭上,他居然能一一圓滿地完成,甚至連續三十一次“出刺”無一失手。身為黃童的他,漸漸擁有了比青者還要盛的名氣,更享受到了青者才能有的待遇,得到了刺客生涯中的第一位搭檔——一位與他年紀相仿、名叫姻嬋的女子。


    “出刺”過後,就是最為痛苦的“六斷戒”。入刺客道的人,前六年間被稱為黃童,過了“六斷戒”,才能成為青者,成為一名真正入道的刺客。


    “六斷戒”,源於戰國時期刺客聶政的故事。


    ※※※


    《戰國策·趙策一》裏有句名言:士為知己者死。


    聶政的一生,就是一個士為知己者死的故事。


    當韓國大夫嚴仲子輾轉來到齊國,費盡千辛萬苦找到聶政隱蔽的住所,多次登門拜訪,並親自備酒饌致禮,贈黃金百鎰與聶母賀壽時,聶政卻堅辭不受。嚴仲子雖然沒有開口,但聶政知道嚴仲子想請他做什麽。聶政之所以不接受,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家中還有年邁的老母和未出嫁的姐姐,身為家中唯一的男人,他無法棄置親人於不顧。但是嚴仲子如此身份的人,竟然屈尊紆貴,來結交他這樣一個因除害殺人而避禍在外的逃犯。從那一刻起,聶政已暗許嚴仲子為知己。


    一段時日後,聶母去世了。嚴仲子聽說此事,再一次趕來,以兒子的禮儀為聶母送葬。葬禮結束,嚴仲子什麽都沒說就離開了。這一切,聶政看在眼裏,記在心頭。


    在家服完三年的母喪,待姐姐出嫁後,聶政已沒有任何牽掛。於是他瞞著姐姐,一個人來到了濮陽,找到了嚴仲子的住處,詢問嚴仲子仇人是誰。


    “俠累。”嚴仲子極為小聲地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俠累,韓國的當朝相國,手握大權,地位尊貴。


    聶政點了點頭,沒有一絲半毫的猶豫。


    這一點頭,就等於做出了男人間的允諾。


    嚴仲子深知相府守備森嚴,打算多派些人手去協助聶政,卻被聶政一口拒絕了。


    “殺俠累,我一人足矣。”


    帶著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氣概,聶政隻身來到了韓國的都城。當他走到守衛森嚴的相府外時,俠累正高坐在府堂上議事。


    聶政沒有選擇偽裝成下人混入相府,也沒有選擇等到夜間再趁黑行事。他選擇的,是最為簡單的方式。


    他跨過門檻,仗劍直行,登堂入室,在諸多守衛的甲士還沒反應過來時,他手中的長劍,已經刺入了俠累的胸膛!


    俠累瞪大了眼睛,他到死都無法相信,自己竟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告別塵世。


    呆若木雞的甲士們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個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人,竟然是刺客!


    眾甲士操戈而上,圍攻聶政。聶政以一柄長劍,先後殺死數十人。眾甲士心生懼怕,不敢再衝上去送死,於是就地圍成一個大圈,將聶政包圍在垓心,不讓他逃離,打算和他一直消耗下去。


    數百甲士,重甲難透,聶政深知今日已無活命之法。他看了一眼伏案而死的俠累。嚴仲子的知遇之恩,他已經報答,如今唯一的牽掛,就是出嫁的姐姐。他仰天大笑,忽然間倒轉劍柄,以劍尖劃破麵頰,剜出雙目,剖腹而死!


    聶政死後,韓侯將他的屍體懸掛在鬧市上,懸賞千金追查凶手的身份,韓國上下竟無人知曉。


    不久後,聶政的姐姐聶荌聞聽了這個消息。她太了解聶政的性情了,嚴仲子對他禮遇有加,他必然會報這份知遇之恩。她擔心殺俠累的人會是弟弟。於是她動身從齊國趕到韓國,來到懸屍的鬧市上。雖然屍體已經腐爛,散發出濃濃的惡臭,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聶政。那種至親之間才能擁有的感覺,是絕對不會錯的。


    聶荌伏屍痛哭,失聲呼喊弟弟的名字。


    這陣哭喊聲引來了路人的圍觀。有大膽的好心人上前勸止:“這是刺殺韓相的凶手,你不躲避,怎麽還跑來辨認呀?趁士兵還沒趕來,你趕緊逃吧!”


    聶荌哭著說:“他是我的弟弟,他是怕牽連我,才毀壞自己的軀體,不讓人認出來。我弟弟聶政是如此的英勇,我怎能因為害怕被牽連,而使他的英名被埋沒呢?!”說完,她長呼三聲“天”,即因悲傷過度、心力交瘁,死在了聶政的屍體旁。


    源於此故事的“六斷戒”,“六”是指刺齡六年,同時也指血緣上的六親,“斷”則指斷親斷情。這種“斷”,絕非一般意義上的斷,而是親手弑殺,意指入刺客道六年後,須親手弑殺祖上、父母、兄弟、姐妹、妻妾、子息等六親,斷絕一切血脈親情!刺客道的人,大多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從小便入道,當然也有一小部分人例外。這一小部分例外的人,要麽因為天資聰慧而被挑選入道,要麽因為各種原因而自願入道。“六斷戒”的設立,正是針對這兩類人。這是一種泯滅人性的考驗。自古忠孝不兩全,為保證對刺客道的絕對忠心,這一小部分人必須親手弑殺血親,通過斷親斷情,斬斷所有的親情羈絆,從而成為一個眼中隻有刺殺目標的冷血刺客。


    若在“六斷戒”前主動退縮,那麽“不斷六親,即斷己身”,下不了手殺血親,死的就會是自己。入道容易出道難,一日為刺客,終身為刺客。所以刺客道的第一條規則,便是“有進無出”。若中途想退出,唯有死路一條。那些選擇通過“六斷戒”,繼而留下來成為青者的刺客,不少人心中也是無可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斯言甚是!


    “出刺”快結束時,串人會告知“六斷戒”,對每一個黃童而言,這個消息無異於晴天霹靂。


    血濃於水,情大於天,所以九成以上的黃童會在“六斷戒”前選擇退縮,其中大多數因此而死,隻有極少數能躲避於世,逃過刺客道遍及天涯海角的追殺。


    串人找到胡客時,胡客正在北直隸執行一項刺殺任務,目標是一個地方的知府。在得知“六斷戒”後,他隻是簡單地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但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在成功刺殺了任務目標後,在沒有接到任何新任務的情況下,胡客竟然一口氣接連刺殺了直隸、奉天、山東一帶的六個大貪官、大汙吏。沒人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連負責與他接頭的串人也驚訝不已。


    這七個被殺的官吏官階不小,胡客的這一舉動,無異於惹禍上身。


    果不其然,消息傳上去後,內廷震怒,慈禧太後一日內連下三道懿旨,著禦捕門限期緝拿凶手。禦捕門派出大批幹練的捕者,開始追捕胡客。與此同時,被殺官員的親屬們,私下裏以重金接通賞金榜,讓揭榜的暗紮子追殺凶手。


    暗紮子是江湖黑話,用通常的話來說就是殺手。與刺客道這種有嚴謹構架的組織不同,暗紮子隻是一些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閑散殺手團體,這種團體,與抱著救國救民之心的革命黨人的暗殺團體(比如北方暗殺團等),在本質上完全不同。


    暗紮子與刺客道都是行刺殺之事,不同之處在於,暗紮子隻認錢不認人,不管目標是好人還是壞人,隻要買主接通賞金榜,統統都殺,同時還會計較刺殺的成本,難度太高穩賠不賺的買賣,暗紮子是絕對不會接的。


    刺客道則相反,隻認人不認錢,所有任務都由天層擬定,至於如何擬定,三百年來無人知曉。刺客道秉承“替天行道”的原則,刺殺的目標往往是作惡多端的貪官、汙吏、奸商、賊盜等等。任務擬定後,由串人傳達任務,為保證任務不泄露,串人會將一條代碼轉交給青者,青者根據自己獨一無二的腳文來解讀代碼,然後奉命執行。刺客道的任務不分難易,上能至皇親貴胄,下可至遊民百姓,但大多都是可殺之人。當時的民主革命家、樸學大師章太炎(即章炳麟)就曾評價這類刺客說:“天下亂也,義士則狙擊人主,有為鷗梟於百姓者,則利劍刺之,可以得誌。”


    追殺一個人,而且是個既無權也無勢的人,在暗紮子們看來,這項任務並不難。所以在揭了賞金榜後,數以百計的暗紮子展開了行動,與禦捕門一暗一明,共同追擊胡客。


    為了“六斷戒”的事,胡客必須盡快找到胡啟立。他一邊躲避禦捕門和暗紮子的雙重追擊,一邊輾轉迂回,往遠在南方的清泉縣趕去。


    第四節 來龍去脈


    就在胡客南行的途中,身在清泉縣的胡啟立,已經打好一批鐵器,送入了巡撫大院。王幕安叫住他,拿了一塊鐵塊讓他切開。回家後,胡啟立連夜切開鐵塊,發現裏麵藏有一片扇形的金葉子。金比鐵重,所以這塊鐵才重了不少。


    胡啟立原本是為了完成王幕安的交代,但當這片扇形的金葉子出現在眼前時,他的神色一下子緊張起來!


    雖然身在家中的地下打鐵室,周圍根本不可能有別人,但胡啟立還是情不自禁地抬起頭,迅速地看了看四周。


    帶著三分驚訝、三分疑惑和四分緊張,胡啟立凝視著手中的金葉子,指尖慢慢地摩挲葉麵上刻著的一個“鬼”字。


    “難道老‘鬼’已經死了?如此重要的事,為什麽他沒有來通知我?”胡啟立這樣想著,越想心頭越驚,額頭上竟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


    ※※※


    “鬼”,是刺客道一個極為尊貴的代號。要講述這個代號的由來,就必須先從刺客和刺客道說起。


    刺客這門職業,起源於夏朝,是從有記載起,華夏三千八百餘年間最不講道理的黑色職業!


    最早見於記載的刺客,出現於夏泄十二年,被刺身亡者是被後世稱作“華商始祖”、即華夏商人之締造者的王亥。這個在《管子·輕重戊》中被提及的“立皂牢,服牛馬,以為民利”的商族首領,在一次酒醉後,被其弟弟王恒派遣的刺客用石斧刺殺,死後屍體被殘忍地卸為八塊。


    到了春秋戰國時期,曆史上出現了眾多青史留名的刺客。“曹沫盟柯,返魯侵地”,“荊軻刺秦,圖窮匕見”,都是為後世所津津樂道的故事。這一時期的刺客,大多“士為知己者死”,身上帶有俠的氣質。唐朝大詩人李白在《俠客行》中寫道:“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描述的就是這一時期的刺客。


    秦朝以後,單純以政治、仇恨而行刺的刺客逐漸減少,更多的是純粹為金錢而行刺的殺手,即後來所稱呼的暗紮子。刺客和暗紮子最主要的區分,就在於動機上。這種區分,在曆史上的體現很是分明。比如同在唐朝,唐肅宗時期弄權的巨宦李輔國,就是在家中被刺客所刺殺,而唐憲宗時期的正直宰相武元衡,則是在早朝途中遭暗紮子暗殺身亡。


    在明朝萬曆年間橫空出世的刺客道,就是一群刺客的集合體。作為一個組織,上到居廟堂之高的朝廷,小到處江湖之遠的商會,都有自身特定的構架和規矩,刺客道雖然隱秘,卻也不例外。


    刺客道的構架是一橫三豎,也就是“天層三門”。所謂一橫,即擬定任務和做出決斷的天層;所謂三豎,即執行任務的三門:兵門、毒門和謀門。


    兵門,人數不詳,皆男性,門下青者多用兵器行刺,輔以其他方式。兵門最厲害的青者代號為“鬼”,此代號取自二十八星宿中南方朱雀七宿之一的鬼宿。一旦成為“鬼”,即可統率兵門的青者,並有資格進入刺客道的權力中心——天層。


    毒門,人數不詳,皆女性,門下青者多用毒行刺,輔以其他方式。毒門最厲害的青者代號為“奎”,此代號取自二十八星宿中西方白虎七宿之一的奎宿。與“鬼”一樣,一旦成為“奎”,即可統率毒門的青者,同樣有資格進入天層。


    謀門,人數隻有一個,代號為“心”,取自二十八星宿中東方青龍七宿之一的心宿。二十八星宿都有各自對應的動物,心宿對應的是狐,所以要成為“心”,必須心智極高,善謀善斷。“心”是刺客道軍師級的人物,能運籌帷幄,決勝於千裏之外。“心”很少執行刺殺任務,更多的是對影響刺客道前途命運的重大事件做出謀斷。


    天層擬定任務後,交“鬼”或“奎”,“鬼”或“奎”再分派給各自門下的串人,然後由串人與具體的青者接頭,最後由青者執行任務。三百年來,這樣的流程已不知被重複了多少遍。


    胡啟立之所以安排胡客進入刺客道,就是看中了胡客與生俱來的天賦。他要讓胡客成為兵門最厲害的青者,成為兵門的“鬼”,隻有成為“鬼”,才能進入天層,隻有進入刺客道的天層,才有可能完成胡啟立追逐了一生的目標,才能完成自己家族所背負的使命!


    要成為“鬼”,須等上一任“鬼”死亡或遭解職後,兵門的青者憑自願參與“奪鬼”三關,最後獲勝的那位青者,方能獲得這個尊貴的代號。


    “奪鬼”三關的第一關,是獵殺。獵殺分兩部分,即獵與殺。獵,是天層將代表“鬼”的扇形鬼金葉藏於某地,最先找到的青者勝出;殺,是天層給出一份刺殺名單,所有青者分配好代號,同時行動,殺一人,便將代號寫在屍身上,最後完成目標最多的青者勝出。兩位勝出的青者,獲得進入第二關的資格。第二關的勝者,再通過第三關的終極考驗,方能成為“鬼”。“奪奎”三關的流程,與“奪鬼”相同。


    正是靠著一橫三豎的組織構架、顯著的等級製度、嚴苛的升降流程、明確的內部道規和“有進無出”的入道法則,刺客道,這個行刺殺之事的隱秘組織,才得以在明清兩代朝廷的剿殺中存活下來,一直延續至今。


    ※※※


    胡啟立在鐵塊裏發現的金葉,正是代表“鬼”的扇形鬼金葉!鬼宿在五行中屬金,所以“鬼”的信物是用黃金打造的。


    如果“鬼”沒死,那麽扇形鬼金葉絕不會離身。現在胡啟立意外地獲得了扇形鬼金葉,所以他猜想,十有八九,老“鬼”已經死了。


    的確,他猜得沒錯,刺客道的“鬼”是死了,隻是死的方式說起來有些不堪。


    身為刺客道兵門最厲害的青者,“鬼”不是死於疾病,也不是死於衰老,更不是死於某位厲害人物之手。他是在途經陰龍溝時,被沙子壟的一個匪崽子,用一把缺了兩個口的菜刀砍死的。


    其實這事說起來也不奇怪,畢竟青者也是人,是人就有變老的時候。


    老“鬼”實在是太老了。孔子嚐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老“鬼”已經過了不逾矩的年齡。


    已經十多年沒有在江湖上走動過的“鬼”,這一次之所以破天荒地出山,是因為有一件極為秘密的事需要他親自去辦,而清泉縣的北官道,正好是他的必經之路。


    他不能騎馬,因為蒼老的身板已經受不起劇烈的顛簸;也不能雇車,因為這年頭土匪窩遍地開花,有馬車從地頭上經過是絕難放行的;更不能帶上幾個青者保駕護航,因為此行去辦的事太過秘密,不能讓外人知曉;倘若年輕十歲,老“鬼”可以勉強仗一把利劍行走天下,但現在他已經完全沒那個能力了。


    於是他扮成了一個糟老頭子。


    他打扮成一個老乞丐,拄著拐杖,沿途過了許多地方,一直沒有人動他。畢竟世道越亂,有錢人在外走動時,就會請更多的保鏢防身,土匪們專盯這種大隊人馬,根本不會在意一個過路的身無長物的老叫花子。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十分聰明的辦法。


    但是在途經陰龍溝時,情況發生了戲劇化的轉變。


    因為天下雨了,一場瓢潑大雨。


    正是這場大雨,葬送了“鬼”的老命。


    陰龍溝被大雨衝刷浸泡過後,路麵變得泥濘,而且鬆泡,走在上麵,一步一滑溜,可以說是舉步維艱。


    在陰龍溝旁的樹林裏站崗盯梢的幾個匪崽子,都很年輕,其中有一個相當精明。他注意到了從泥路遠處走來的一個衣衫邋遢的老叫花子。他指著老叫花子,向同伴們說:“快瞧,那老頭的腳印。”


    “鬼”留下的腳印很深,深得太過明顯了。對於一個弱不禁風的瘦削老頭來說,這是極不正常的。精明的鬼崽子嘴角露出了笑容,他已經知道,這個老叫花的身上肯定有實貨。


    過了這村就沒這店,有貨不搶豬頭三。幾個匪崽子一合計,因對方隻是一個孤身老頭,所以沒回寨通報,操起手邊的家夥就衝了出去。


    “鬼”實在是太老了,他已經沒有了靈活矯捷的身手,更喪失了製服敵人的能力。他勉強喘著粗氣避了幾下後,終於倒下了,脖子上嵌了一把缺倆口的菜刀。


    匪崽子們搜“鬼”的身,果然在他腰間搜出了一條環形褡褳,褡褳裏竟裝滿了足赤的金條,除此之外,還在他懷中搜出了一塊圓形木盤,瞧著像是一件古物。


    幾個匪崽子歡天喜地地回寨,那個精明的匪崽子因此事而連升三級,當上了寨中的小頭目。


    當時這個精明的匪崽子絕不會想到,白老板和秦副寨主更加不會想到,這件微不足道的事,最終會給熱鬧了兩年、方圓百裏內勢力最為龐大的山巔寨帶來滅頂之災!


    刺客道的“鬼”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毫無征兆。此事非同小可。兵門的青者開始暗中查訪,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才終於查到了“鬼”的死因。於是,在天層的指示下,為“鬼”複仇和“奪鬼”之爭同時展開。


    以沙子壟的山巔寨為目標,獵和殺一並進行,率先找到扇形鬼金葉和刺殺人數最多的青者勝出。


    那些自願參加“奪鬼”的青者們,通過串人向天層表達意願,隨即被分配好代號,總共二十六名,從各地趕赴沙子壟。先趕到的青者,展開單兵作戰,秦副寨主和白老板都是死於此。等到所有青者趕到後,才大開殺戒,於是便出現了山巔寨被屠殺殆盡的血腥一幕!


    殺戮結束後,青者們在寨中尋找扇形鬼金葉,不巧這時候朱聖聽帶兵上山。沙子壟上下隻有一條路,青者們沒處躲藏,又因人數的懸殊過大,不敢貿然與五百個兵油子對著幹,於是簡單地化了裝,假扮成被關在牢中的老弱苦力,朱聖聽竟信以為真,還抱著一顆樂於助人之心,將他們帶下山釋放。


    朱聖聽把山巔寨中所有值錢的東西一古腦兒運下山,並放了把火燒掉了山巔寨。他將這些財物有計劃地做了分配。青者們為尋找扇形鬼金葉,開始暗中追尋這批財物的下落,最終在層層排除後,將目標鎖定在了王幕安獲得的財物和古董上。獵殺這一階段尚未結束,所以巡撫大院很不幸地成為了第二個目標,這才有了後來巡撫大院的滅門禍事。


    青者們沒想到的是,扇形鬼金葉,其實早已經通過王幕安的手輾轉流落到了胡啟立的手中。


    胡啟立希望胡客成為兵門的“鬼”,而如今老“鬼”死去,“奪鬼”之爭即將甚至已經開始,扇形鬼金葉又不費吹灰之力就到手,這實在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絕佳機會!


    胡啟立是絕不會坐視不理,放任這等好機會從手中溜走的。他知道胡客的刺齡將滿六年,算準胡客會在一兩個月內因“六斷戒”來找他,隻要過了“六斷戒”,胡客就是一名兵門的青者,就擁有了參加“奪鬼”的資格,屆時隻須將扇形鬼金葉交到胡客的手裏,助他通過第一關,最難的第一步便成功邁出。如果錯過這個機會,新“鬼”上任,要等到新“鬼”死去,不知又要過多少年。


    但胡啟立還是怕。


    他怕胡客沒來之前,參加“奪鬼”的青者就會順藤摸瓜地找來。這些青者的能耐絕不容小視。身為一個瘸腿的廢人,胡啟立深知自己無論如何也鬥不過這些手段狠辣殺人不皺眉頭的青者。所以他騎快馬趕到辰州府,先將扇形鬼金葉存入十三號當鋪,以確保安全。等他再返回清泉縣時,正撞上王幕安的下人守在家中,將他“請”去了巡撫大院。


    王幕安在聽朱聖聽講完辛醜年間的五件命案後,怕得罪胡啟立,又將他放了。回家後,胡啟立便開始了一係列的謀劃。


    他先是殺死王幕安派來的四個手下,放火燒了打鐵鋪,偽造成自己一家人被滅口的假象,得以“金蟬脫殼”,隨後找到秦道權和閻子鹿——一直以來忠於他的兩位下屬——設計了一層層環環相扣的圈套。這些圈套,一來可以防止青者輕易地找到他留下的東西,二來可以考驗胡客的能力。如果胡客最終能通過蛛絲馬跡找到十三號當鋪去,那麽他就完全有能力去完成胡啟立追逐一生的目標,完成家族的使命,而如果胡客無法找到他留下的東西,那說明胡客的能力還不足,不足以去完成這個使命,這樣也可以避免胡客為此事而白白送了性命。


    一路上躲避禦捕門和暗紮子的胡客,好不容易才趕到了清泉縣,然而等待他的,卻是胡啟立一家四口被滅門的消息。


    胡客尋人打聽,得知此事是王幕安所為。胡客雖然心頭燒起了複仇的火焰,但素來冷靜的他,沒有立刻趕去巡撫大院,而是先去了一趟義莊,查看四具被燒焦的屍體。令他意外的是,四具屍體竟然都是男性!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張明泉竟然沒有驗出來,這裏麵必定暗藏蹊蹺。於是在得知張明泉去了巡撫大院後,胡客連夜趕去。


    那一晚,巡撫大院正遭遇參加“奪鬼”之爭的青者們的獵殺,王家人無一逃脫,朱聖聽和張明泉因不是王家人,不算在獵殺的計數內,所以幸免於難。


    青者們搜遍巡撫大院,仍然沒有找到扇形鬼金葉,隻好撤離。


    青者們前腳剛走,暗紮子們後腳就到。暗紮子們已經查到,胡客在進入衡州府地界後,尋了好幾個人,打聽王幕安殺害胡啟立一家四口的事。暗紮子的領頭猜想,胡客既然如此關心這件事,必定會親自去王家查個究竟,是以趕在胡客的前麵,趕到巡撫大院設下埋伏,於是就有了後來那場慘烈的夜殺。


    天亮後,禦捕門的黑袍捕者在賀捕頭和次捕曹彬的率領下趕到,損傷慘重的暗紮子不敢與禦捕門正麵交鋒,潮水般退卻,卻又不甘心就此收手,於是埋伏在附近,伺機而動。也正是因為損傷過重,這群暗紮子才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尾隨禦捕門,始終不敢動手,一直等到力量增援得差不多後,才展開劫人的行動,但全都被機警的賀捕頭一一避過。


    胡客在巡撫大院受了重傷,無力再逃。在暗紮子與禦捕門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他主動受縛,就是想借禦捕門的力量,來抵禦暗紮子的追殺。他本打算傷愈得差不多時,便想辦法脫身,沒想到姻嬋卻在八寶洲的秘密監獄裏提前將他救出。


    重獲自由後,首要之事,就是找到失蹤的胡啟立。


    在多番波折後,他終於通過了胡啟立設下的重重考驗,來到了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看到了胡啟立留給他的東西。


    錦盒內的金葉子就是代表“鬼”的扇形鬼金葉,至於那柄赤色的弧形匕首,胡啟立已在暗花信紙裏說明,那是“問天”。


    古往今來,在槍械出現之前,任何一名刺客,最夢寐以求的就是擁有一把最適合刺殺的兵器。在曆史上,高渠彌刺殺鄭昭公時用弓箭,要離刺殺慶忌時用短矛,滄海君刺殺秦王時用重百二十斤的鐵錘,曹操刺殺董卓時用七星刀,孫慮刺殺湣懷太子時用藥杵,辛古刺殺遼穆宗時用菜刀,完顏元宜刺殺金廢帝時用繩子,沈誌亮刺殺澳門督查亞馬留時用刈草刀。各種用於刺殺的兵器可謂千姿百態,無奇不有。


    除這些特例外,曆史上的絕大多數刺客,都選擇使用易於藏匿的匕首或短劍來行刺。在這一類短小實用的兵器中,“問天”可以稱得上是一件極品。


    問天,和魚腸劍一樣,也是出自鑄劍大師歐冶子之手。


    當年歐冶子在鑄造純鈞劍時,所用寒鐵餘出了一斤二兩,於是順手鑄成了一柄匕首。適逢天降紅雨,歐冶子不知雨為何成赤色,遂將匕首命名為“問天”。


    問天傳及後世,曆朝曆代均為皇室禦用的寶刃,專殺大臣所用,至明朝,成為磔刑刃,專用於執行淩遲。明朝二百七十六年間,受淩遲而死的最有名的三人——劉瑾、袁崇煥和鄭鄤,都是喪命在這柄妖刃的弧形刃口下。或許正是因為殺戮過重,導致冤邪之氣凝聚,久而久之,問天竟然變成了赤色。它鑄成之日天降紅雨,或許正是為此吧。


    昏暗的燈火下,胡客靜靜地凝視著問天。


    問天躺在錦盒內,也在靜靜地等待著宿命中的那個人的到來。


    胡客右手虎口處那道略微泛紅的傷痕,就是他一歲時抓周留下的。當時他在一堆琳琅的物件中,把小手伸向了問天,被鋒利的刃沿割破了虎口。早在二十一年前,他就與這把匕首結下了不解之緣。


    這柄柄長三寸,刃長三寸,適合正握反握的妖刃,其刃口如一彎紅月,散發出微清微冷的輝光。


    胡客伸出了右手,緩緩地,小心翼翼地,觸向問天。


    當他的指尖觸碰到寒冷如冰的刃身時,卻似有一股暖流從指尖流往心底,如一泓溫泉,緩緩地散及全身。


    這六年來,胡客一直沒有專屬的兵器,一來每次執行的任務不同,所以最適合刺殺的兵器就不同,二來隨著能力的增長,胡客的眼界也開始變高,能被他瞧上眼的兵器,世間也沒有幾把。


    但這一次不同了。


    當指尖第一下觸碰到問天時,他就知道,這柄世間獨一無二的匕首是屬於他的!仿若前世就已邂逅,今生重來聚首,隻為再續前緣。


    走出十三號當鋪時,天色將黑未黑。


    在城裏的人們準備休息時,胡客卻帶上從當鋪裏用一刺幣兌換來的五十兩紋銀,馬不停蹄地上路了。


    胡啟立已經告訴了他下一個目的地:清涼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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