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刃懾敵


    夜晚的街道如同一條黑色的河流。在這條黑色的河流裏穿行時,胡客聽到了從前方飄來的鈴聲。


    那是一輛電車,停在了正街的中央。車門打開後,乘客們正在不緊不慢地上下。


    “上車。”胡客不由分說,當先上了電車,孫文和杜心五也緊跟而上。來到尾排的座位上,在坐下去之前,胡客透過車窗回望。那十幾人恰好在此時衝出了偏街,其中有六個人,朝這邊搜尋而來。


    鈴聲響起,電車合上了車門,車輪轉動,沿著既定的軌道緩緩前行。


    胡客仍然站在車窗前,沒有坐下。他清楚地看見,在那搜尋過來的六個人當中,有一個人赫然便是洪門弟子中的“老馬”聶承賢。現在看來,聶承賢突然改變線路,引眾人轉進偏街,又轉進那條漆黑的小街,果然是沒安好心。


    聶承賢在人流中舉目四顧,忽然間,他看見了正在行進的電車,看見了站在車尾窗後的胡客!


    胡客已經知道聶承賢發現了自己。可是他沒有躲避,也沒有拿東西來遮掩,而是繼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望著聶承賢。


    聶承賢認得胡客的臉。他右手一招,與其他五人一起朝這邊追來。


    電車的速度不算快,六個人很快便追趕上了,也沒說拍門叫司機刹車,直接攀住敞開的幾扇車窗,飛快地翻進了車廂,嚇得一些膽小的乘客驚慌地尖叫了起來。


    在控製住司機、迫使電車停下來後,聶承賢一步步地走向尾排。在距離三四步的地方,他站住了。他的目光從胡客的身上掃過,然後往右下側移動,落在了孫文的身上。


    “孫先生,起來吧。”這是他當著孫文等人的麵,第一次開口說話。


    孫文慢慢地站了起來,扶了扶帽簷,問道:“是三德讓你這麽做的嗎?”


    “孫先生不用多問,請跟我走吧。”聶承賢的這句話還算客氣。他轉過身,徑直朝車門走去。他似乎覺得,孫文一定會跟上來。可是當走過半節車廂後,他卻發現身後沒有響起跟來的腳步聲。他停下腳步,轉回身來,隻見胡客橫伸著左手,攔住了孫文。


    “非得要動手嗎?”聶承賢瞄了一眼站在孫文左右的胡、杜二人。當他發現胡客和杜心五對自己的話無動於衷時,他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了。他大手一揮,身後五個人從他身邊搶過,朝孫文走去。


    胡客腳步一跨,整個人站到了過道的中央,擋在了孫文的身前。


    這架勢一擺出,那就是必須動手不可了。


    五個人都掏出了匕首,走在最前麵的那個人露出了輕蔑的冷笑。


    然而他的這抹冷笑剛爬上麵部,便立刻僵住了。後麵五個人,包括聶承賢在內,還沒看清是怎麽回事,他便歪斜著倒在了座椅上,胸口插著那柄原本握在他手中的匕首。


    車廂裏的乘客見死了人,嚇得都拉開車窗翻逃而出。片刻間,電車上便徹底走空,連司機也推開車門,逃到了路邊,遠遠地觀望。街道上人流匯集,全都看著電車內的情況。


    聶承賢的臉色變得有些僵硬。胡客動手的瞬息,快得如同閃電,連他都沒有看清楚。隻是這一招的起落,他便深知,眼前這個身材魁梧的“保鏢”,是個不折不扣的硬茬。


    他當即掏出一個黑色的物事,湊到了嘴邊。


    一聲綿長如塤響的嗚鳴,從那物事裏發了出來,向四麵八方飄蕩開去。


    “禦捕門!”杜心五心裏一驚。他當年為了尋找白錦瑟,在禦捕門京師總領衙門附近徘徊了數月,曾多次聽到這種嗚鳴聲。如今十六年過去了,他仍然清晰地記得,這是禦捕門獨有的傳遞信號的方法。


    這聲綿延悠長的嗚鳴,也證實了胡客的猜想。從第一眼見到聶承賢起,胡客便覺得此人不類常人,是以一路上都在觀察聶承賢的一舉一動。在小街口聽到那陣從黑暗深處傳來的腳步聲時,胡客第一次猜想會不會是禦捕門的捕者。方才他在電車上回望,見到這幫人在追出偏街後,以一種嚴謹有序的方式四散開去。這一幕似曾相識。胡客與禦捕門打過多次交道,他見識過禦捕門的捕者是怎麽四散行動的。直到此時嗚鳴聲響起,他才終於斷定,這幫人正是潛伏東京長達一個多月的禦捕門捕者。


    杜心五最初懇求胡客做的,正是對付禦捕門的捕者。現在正主終於出現了,胡客當然希望畢其功於一役。電車上空間狹窄,人多了反而受限,所以是很適合以寡敵眾的地方。胡客在猜想這幫人的捕者身份時,就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最佳的動手場所——行駛在街道中央的電車。他故意給了聶承賢傳遞信號的時間,以方便他將其他捕者引來,一次性地解決所有問題。


    在嗚鳴聲響起的同時,胡客也出手了。他一如既往地選擇了主動出擊。


    眼前的四個捕者,沒有參與數月前千裏追捕胡客的行動,在胡客大鬧紫禁城之前,他們已經接受索克魯的指令,踏上了遠赴東京的路途。所以四個捕者從始至終沒有和胡客照過麵。這是他們和胡客的第一次交手,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當初在紫禁城的西華門,數十個捕者圍追堵截,外加副總捕頭白孜墨親自坐鎮,也沒能攔住胡客,這區區四個捕者,就更加不是對手了。


    在四個捕者相繼倒下後,聶承賢不得不親自上陣。他取出了一對鐵甲鉤,將鐵環套在了雙手手腕上,掌心緊緊地握住了護手。他的雙手用力一分,左劃右割,對準胡客的左胸和右肋,分而擊之。


    鐵甲鉤是日本江戶時代湧現出來的、由忍者和一些特殊浪人所持有的稀有兵器,一旦套在手上,三條鉤爪便從指縫間伸出,隨手而動,可攻可守,操作難度大,但使用起來威力很強。


    聶承賢長期居於日本,客居他鄉移風易俗,漸漸接受並使用起了一些日本本土的兵器。這對鐵甲鉤,是他尋日本匠人量身打造的。憑借這對鐵甲鉤,他替洪門辦了不少棘手的任務,因此闖出了不小的名堂,晉升為洪門在東京的“老馬”。


    聶承賢出手不凡,鐵甲鉤所到之處,伴隨著刺耳的刮擦聲,座椅和車壁上留下了三道又三道的刮痕,隻是一直沒能傷到胡客。十幾個回合後,攻守開始轉換,胡客逐漸顯現出了無可匹敵的氣勢。聶承賢被迫死守,一步步後退,一直退到車門處。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響起,聶承賢左手鐵甲鉤的三根鉤爪,從根部被一齊削斷。他急忙舉起右手鐵甲鉤抵擋胡客的下一波攻擊。胡客不會放過任何的破綻,反複攻擊聶承賢的左側。很快,聶承賢招架不住,左手和左肩接連負傷,從車門滾落,跌倒在了街道上。


    此時,其他捕者已相繼循聲趕到。胡客擔心這些捕者會翻窗而入,所以沒有對聶承賢趕盡殺絕,快步退回電車車尾,守護孫文。


    一個滿臉皺紋的年老捕者扶起了聶承賢,查看了他的傷勢,說道:“不要緊,未傷筋骨,隻是些皮外傷。”他將聶承賢交給一個年輕捕者照顧,向車門走去。


    聶承賢的傷勢沒有大礙,示意那年輕捕者不用過來。他咬著牙道:“老捕頭,孫文左邊那個人實在厲害,你要當心。”


    老捕頭點點頭,指揮剩餘十個捕者將電車團團包圍起來,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獨自一人登上了電車。


    老捕頭看了一眼過道裏的五位捕者的屍體,然後蹲下身,檢查了腳邊一具屍體喉頭的致命傷。他抬起滿是皺紋的臉來,目光落在了胡客的武器上。


    “你是這柄短刃的主人?”他慢慢地站起,意味深長地問道。


    胡客沒有回答,隻是投以冰冷無情的目光。


    老捕頭的目光又轉移到孫文的身上。他看了孫文片刻,忽然間搖起了頭,自顧自地說起了話:“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他一口氣連說了三個“想不到”,然後吩咐兩個捕者上來。


    “把屍體抬下去。”老捕頭說道。


    兩個捕者走向過道的屍體。胡客唯恐有詐,握有問天的右手微微前移,做好了攻擊的準備。


    老捕頭將胡客的反應看在眼裏,說道:“世間的事,大可不必做得太絕。”


    胡客的右手沒有縮回來,但也沒有選擇主動出擊。他任兩個捕者在眼皮底下將屍體一具具地抬了下去。


    老捕頭沒有再說什麽。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胡客一眼,然後轉過身去,走下了電車。


    包圍電車的捕者已經蓄勢待發,隻等老捕頭一聲令下,便要翻入車窗,展開圍攻。


    在老捕頭從電車上退下來後,聶承賢問道:“老捕頭,現在動手嗎?”


    老捕頭搖了搖頭,吐出了兩個字:“撤退。”


    這兩個字讓所有捕者都愣住了。聶承賢嘴裏剛叫出“老捕頭”三字,後麵的話還沒問出,就被老捕頭打斷了。


    “你們不必多說,”老捕頭又看了一眼電車上的胡客,斷然說道,“全都撤退。”


    眾捕者心有不甘,但不敢公然違抗老捕頭的命令,隻好悻悻地撤退。那些圍觀的市民不敢阻攔這群抬著屍體、攜帶武器的人,慌忙讓開了道路。


    一直到走出好幾條街、行經四下無人的僻靜街道時,老捕頭才向眾捕者做了解釋。


    “我認得那把短刃,”他歎著氣道,“那是秦革四妖刃中的問天。問天的主人,放眼天下,隻有兩個人能製得住他。”


    “秦革四妖刃?”眾捕者都沒聽說過這名頭,聶承賢當場便提出了疑問。


    但這一次老捕頭卻沒有做任何解釋。他此刻不由回想起了這一個多月裏所發生的事,臉上浮起了一抹苦笑。


    一個多月前,在得知孫文從橫濱秘密赴港的消息後,索克魯開始著手布置對孫文的又一次抓捕行動。鑒於上一回派去的捕者一去不返,索克魯對此事加大了重視程度,決定加派人手,總共挑選了十五個精幹的捕者,並且打算把這項任務交給一位經驗老到的捕頭來執行。索克魯考慮再三,最後親自去請了一位已退隱在家的老捕頭出山,由這位老捕頭帶領十五位捕者前往東京,與安插在洪門據點的捕者聶承賢接上頭,先打聽清楚孫文的具體情況,再相應地製定抓捕行動。


    聶承賢長期居於東京,一直盯著革命黨人在東京的一舉一動。他很快便探知了孫文將在東京謀劃異舉的事,也探明了孫文抵達東京的具體日期,以及多路人馬準備拿孫文開刀的情況。老捕頭得知這些情況後,經過深思熟慮,決定暫時隱伏不出,按兵不動。如果其他幾路人成功暗殺了孫文,眾捕者等於沒花費工夫,便完成了任務。所以自打抵達東京後,眾捕者一直深藏暗處,從始至終沒有露麵,也難怪胡客始終找尋不到了。


    直到南北幫暗紮子和保皇黨雇傭的日本浪人相繼失敗後,老捕頭才決定行動。沒想到孫文與其他革命黨人,竟主動撞上門來,暫避於洪門的據點。考慮到洪門據點不僅有革命黨人,還有不少效忠於黃三德的洪門弟子,不方便動手,所以老捕頭授意聶承賢,將孫文引至選定的偏僻小街再實施抓捕。


    這一計劃原本實施得非常順利,光複會眾人率先走入了伏擊圈,被眾捕者在轉瞬間便擊暈在地,沒有弄出半點聲響。眾捕者繼續埋伏起來,靜靜等待孫文的到來。沒想到胡客提前有所察覺,阻止孫文等人進入小街。遲遲不見孫文出現,老捕頭便知出了差錯,他當機立斷,命令眾捕者主動出擊,這才有了後來的事。


    “姓孫的能將問天的主人招至麾下,足見本事。”老捕頭歎道,“這等人物,恐怕不是你我能抓得住的。”


    “那總捕頭事後追責起來,如何是好?”聶承賢深為憂慮。


    老捕頭望著街道的遠方,緩緩說道:“你們不用擔心。如果事情辦不成,我一個人來承擔。”


    天道代碼


    禦捕門的捕者潮水般退去後,胡客、孫文和杜心五匆忙下了電車。


    宋教仁等人並未走遠,而是擠在圍觀的人群中,此時急忙迎了上來。趁警察還沒趕來,眾人急匆匆出了人群,朝北麵趕路。


    趕了一截路,待身後已沒有好事者跟隨時,胡客才在一處路口停下來,說道:“不能再往前走了。”


    杜心五深知其中的道理,暗紮子和浪人必定守在去錦輝館的路上,此時再往北行,無異於自尋死路。


    “要不然回洪門?”杜心五提議。


    “去赤阪區。”胡客擔心禦捕門的捕者並未死心,此時返回洪門的據點,路上難保沒有危險。倒是位於赤阪區的住處,一直是個秘密之所。眾人都讚同胡客的提議,當即折向西行。


    一路平安無事,眾人很快順利抵達了位於赤阪區的那幢三層民宅樓。


    杜心五抬起頭來,望著這幢熟悉的樓房。直到此時,他才算真正鬆了一口氣。這一日的艱難險阻,終於能暫且拋在腦後了。隻是陶成章等光複會的人,走入那條小街後就再也沒有出來,此刻生死不明,不免令人擔憂。


    精神鬆懈下來後,身體也就跟著疲憊起來,每個人走上二樓進入房間的時候,都在無精打采的同時放鬆了警惕,絲毫沒有意識到潛伏在房間裏的危險。


    房內的燈還沒有亮起,走在孫文前麵的宋教仁和黃興首先遭殃。兩個人發出了慘痛的叫聲,倒在了地上。


    黑暗中不知偷襲來自何處,眾人紛紛四散躲避,又有一人中了襲擊,倒地呼痛。胡客和杜心五護著孫文,慌忙藏入旁邊的偏房裏。杜心五用身體護著孫文進入偏房時,後背上中了一擊,反手一摸,竟是一支短小的弩箭。


    “是那個女人!”退入偏房後,杜心五咬著牙說。他後背上的傷口火燒火燎,陣陣地發痛,看來箭鏃上塗了毒藥。


    胡客伸手到杜心五的背上摸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杜心五所說的女人是誰。能知道革命黨人在赤阪區的秘密住處,又使用弩箭的,隻有從這裏逃出去的薛娘子。這女人果然老辣,料到從東京灣碼頭到神田錦輝館的路上必是殺局叢生,孫文不可能順利抵達錦輝館,同時她也相信,有胡客這樣的厲害角色壓陣,孫文也不大可能死在別人的手上,頂多受些損傷,最終極有可能來赤阪區的住處暫避。所以她提前翻窗進來埋伏,一來可以偷襲胡客報當日之仇,二來可以親手殺了孫文,一個人獨吞賞金榜上的賞金。


    胡客等人在偏房裏避了片刻。房門外沒有再傳來任何聲響,看來薛娘子也不清楚胡客在方才的偷襲中是生是死,是以不敢主動出擊,依舊藏身暗處伺機而動。


    孫文小聲詢問杜心五的傷勢。


    “箭頭上喂了毒,”杜心五說道,“不過還好,死不了。”杜心五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但孫文還是感受到了杜心五說這句話時所強忍的疼痛。


    胡客說道:“我製服那女人,逼她交出解藥,你就把代碼告訴我。”


    杜心五忍痛道:“好。”


    胡客取出問天,用牙齒咬住鋒刃。他的左右手從桌子上各抓了兩個茶杯在手,然後拉開一道門縫,一個滾身躥出了門外。


    黑暗中勁風獵獵,兩支弩箭隨聲射到,相繼釘在胡客滾過的地方,離胡客的身子隻有咫尺之隔。


    胡客根據弩箭的來向,判斷薛娘子埋伏在最右首的房間裏。他雙手連發,四個茶杯朝四個不同的方向扔出,在四個不同的地方嘩啦砸碎。聲音模糊了薛娘子的判斷,胡客趁機欺近最右首的房間,猛地一下撞開房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了進去。


    胡客的眼睛雖然已經適應了黑暗,但這間房裏沒有任何光源,視線仍然十分模糊,隻不過他已闖入房間,薛娘子自然無法再按捺不動。薛娘子原本躲在門後,這時急忙退守房間的一角,連發弩箭。胡客聽聲辨位,一一避過。一輪弩箭射完,必須再往弩槽裏搭置新箭才行。趁著這短暫的空隙,胡客已經欺近薛娘子。一旦近身,天底下鮮有人是胡客的對手,三兩招之後,薛娘子不得不再一次被胡客生擒。


    胡客叫人進來,點亮了燈。他掃了一眼地上,見總共有五張機弩重疊在一起,難怪薛娘子能不間斷地發射多支弩箭。薛娘子見胡客毫發無損,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佩服地說:“想不到這樣都射不死你。”她的弩箭箭鏃上喂了毒藥,胡客哪怕隻是被擦破一點皮,短時間內拿不到解藥,也難逃一死。


    得知胡客已擒服敵人,孫文這些沒有受傷的人相繼走出了偏房。王潤生拿了粗麻繩,將薛娘子捆了起來,喝道:“快些把解藥拿出來!”


    薛娘子置之不理。


    此時杜心五等人已經昏迷不醒,王潤生為救同伴的性命,也顧不得男女之嫌,強行搜了薛娘子的身,但沒有搜到任何類似解藥的東西。


    “解藥到底在哪兒?”王潤生心急火燎地喝問。


    薛娘子側過臉去,輕蔑地一笑。


    胡客道:“你想殺的人全都毫發無損,又何必藏著解藥?”


    薛娘子冷媚地一笑:“我拿出解藥是死,不拿出來也是死,倒不如多幾個陪路人,省得黃泉路上寂寞。”


    “你真不肯拿出來?”胡客問。


    “你如果真有本事,”薛娘子揚起頭來,笑吟吟地看著胡客,“那就自己找啊。”


    “好!”胡客說出這個字,立即回頭看著身後的牆壁。方才薛娘子射出的弩箭,被他避過後,全都張牙舞爪地釘在牆上。


    胡客不禁想起了姻嬋曾說過的話:“擅於用毒之人,最忌憚毒藥反噬,所以解藥向來不會離身。”姻嬋是刺客道毒門的青者,她關於毒的言論,自然放之四海而皆準。


    胡客用袖口裹住手掌,從牆壁上拔下了一支弩箭,檢查了箭身和箭鏃,沒有發現異樣。他掃了一眼牆壁上的其他弩箭,然後走回薛娘子的身前,將她背上的皮革箭囊扯了下來,裏麵還裝有四支弩箭。他一眼就看中了那支多了一道尾羽的箭。他抽出這支弩箭的時候,薛娘子的臉色明顯有了變化。


    胡客捏住那道多出的尾羽,用力一扯,尾羽便被拔掉,箭杆尾部多了一個孔洞。他傾斜箭身,有黑色的粉末從孔洞中流出,灑落在地。胡客看著薛娘子,薛娘子已然麵如死灰。


    薛娘子搖了搖頭,說道:“以你的本事,就算在刺客道上,也是一等一的人物。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替這姓孫的朝廷逆犯賣命?”她說著斜睨了孫文一眼。


    孫文沒有因薛娘子的話而發怒,反而看了胡客一眼。今日在碼頭上,他初次見胡客時,以為胡客是杜心五新招攬的保鏢,卻沒想到胡客的本事,竟然還遠在杜心五之上。


    胡客將手中弩箭交給了王潤生,沒有再說什麽,返身走出了房間。


    弩箭的箭身中空,裏麵藏著的黑色粉末,正是解藥。杜心五、宋教仁和黃興都未受致命傷,敷了解藥,痛苦很快減輕,相繼清醒過來。另一個革命黨人傷在咽喉,已斃命多時。


    杜心五常年練武,體質最好,用了解藥後蘇醒得最快。他醒過來後,最惦記的自然是孫文的安危,急忙詢問照看自己的宮崎滔天。


    “孫先生在旁邊房間裏休息。”


    “胡客呢?”他又問。


    宮崎滔天手指頭頂:“在樓頂上。”


    “扶我起來,我要上去見他。”


    “你有傷,先躺下,我上去替你叫他下來。”宮崎滔天正打算起身,卻被杜心五一把拉住。


    “扶我上去。”杜心五盯著宮崎滔天,執意地道。


    東京這座城市正在走過盛夏,晚風裹挾著海水的濕氣,潤得肌膚層層透涼。站在空曠的樓頂上,望著這座城市輝煌的夜景,胡客的心中卻靜如止水。


    身後,杜心五在宮崎滔天的攙扶下,緩緩走近。來到胡客的身邊後,宮崎滔天便離開了,留下杜心五和胡客兩個人在樓頂上。


    這是兩人第二次在此見麵了。


    上一次,杜心五向胡客講述了十六年前他得到天道代碼的往事,這一次,該輪到他講出這條代碼的內容了。


    “我怕我今天萬一活不了,給不了你代碼,所以提前就備好了。”杜心五從衣袋裏取出一張幾天前就寫好的字條,遞到胡客的麵前。


    胡客接了過來。樓頂上沒有光,無法看清字條上的字,所以他直接把字條揣入懷裏,直接問杜心五:“上麵寫了什麽?”


    “六個字。”唯恐胡客聽不清似的,杜心五一字一頓地說道,“專,諸,者,荊,軻,者。”


    “專諸者荊軻者?”胡客用疑惑的語氣重複了一遍。


    “當年我從竹筒裏取出的白布上,就寫著這六個字。”杜心五說道,“我弄不懂這六個字的意思,所以十六年來,始終忘它不掉。或許我不是刺客道的人,所以解不開,你應該一聽就明白了吧?”


    其實不然,和杜心五一樣,胡客也全然不明白。胡客隻知道,刺客道上有“拜竹禮”,須行“六伏躬”,其中五伏躬敬的是先秦時期的五大刺客,專諸和荊軻均在五大刺客之列。隻是這條天道代碼是“專諸者荊軻者”,字麵意思是說“專諸這個人荊軻這個人”,著實令人費解。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字?”胡客追問。


    “這些日子以來,你為孫先生出生入死,我這條命,也是你救回來的。”杜心五言辭朗朗,“我杜某人好歹也算是江湖中人,我既然答應告訴你代碼,又豈敢隱瞞你分毫?”


    “好,我信你。”胡客說道,“該做的我都已做完,明天我就回國。”


    留下這句話,胡客再不多言,轉身便下了樓。


    孫文之誌


    回到自己的房間,胡客掩上房門,坐在了桌前。


    他展開字條,凝視著“專諸者荊軻者”六個字。


    胡客調動所能聯想到的一切,希望能找到這六個字背後隱藏的意思。不過無論他怎麽看,這六個字始終不像是刺客道的代碼。


    但杜心五沒有理由騙他,也不敢騙他。


    左思右想了許久,胡客終於將字條放下了。“如果這真是一條代碼,看來還須找到對應的腳文才行。”胡客隻好將字條收了起來。他躺在床上,開始整理頭緒,思考回國後尋找姻嬋的事。


    他躺下後不久,敲門聲忽然響起,杜心五又一次來見他了。


    “你明天一定要走嗎?”見到胡客後,杜心五問道。


    “還有什麽事?”胡客反問。


    “是孫先生讓我來問你的,”杜心五解釋道,“孫先生希望你能留下來,加入我們,一起幹一番大事業。”


    “你回吧。”胡客的回答簡單而直接。


    杜心五敲門之前,就已料到胡客的答複。他對胡客的脾氣多少有些了解,是以沒有再勸第二遍,在宮崎滔天的攙扶下離開了。


    杜心五走後不久,孫文便親自來了。


    從薛娘子的話中聽到“刺客道”三個字,孫文不禁感到好奇。他向杜心五詢問了此事。杜心五將他所知的關於刺客道的一切,全都告訴了孫文。


    孫文致力於革命多年,深知革命道路極為艱辛,隻靠一幫文人誌士,絕不可能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在這條不歸路上,他必須團結各種勢力,不斷壯大革命的力量,才有獲得成功的可能。為此,他先是帶頭成立了興中會,網羅了一批能人誌士,接著聯絡海內外的各山堂會黨,並與哥老會、三合會等黑幫合作,後又加入洪門致公堂,甚至不惜與企圖顛覆滿蒙的黑龍會合作。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拉攏一切可以爭取過來的力量,不斷壯大革命的聲勢,最終達到推翻清王朝的目的。


    孫文明白所謂的黨幫規則。中國曆來都是上層組織為黨,下層組織為幫,黨幫合作,才能把握社會,掌控天下,曆朝曆代立國的過程無不如此。所以他才爭取一切能合作的力量,哪怕對方是臭名昭著的黑幫,是連市井小民都瞧不上眼的低賤組織,他也盡力爭取。但孫文也懂得黨幫有上下之分,知道本和末不能混淆,幹和枝必須分清。他有自己的分寸。一旦某天真的革命成功,推翻了滿清,到了由革命黨掌控天下的時候,就必須和這些下層幫派劃清界線,否則上下不明,天下必亂。


    孫文親眼見識了胡客的能力,所以當他從杜心五的口中得知國內竟然有刺客道這種秘密組織存在,甚至還有不少像胡客這樣厲害的刺客存在時,他不可避免地動心了。如果能將這些刺客甚至是刺客道整個組織拉攏到革命中來,對清廷必將是極為致命的打擊。所以當杜心五勸說無效時,他立刻親自登門拜訪。


    “胡兄弟,我真心實意希望你能留下。”孫文開門見山地表明了來意,“現如今國內的情況,你是清楚的。清廷腐朽,列強入侵,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熱……”


    “孫先生,你請回吧。”胡客的態度沒有因孫文的親自到訪而發生任何改變。他站起來,右手拉開了房門,送客之意已十分明顯。


    “我此番召集各地會黨聚首東京,意在創立一個全國性的革命組織,並在其下建立一個暗殺部門,你若是肯加入我們……”


    “孫先生!”胡客打斷了孫文的話,他已經不想再多說。


    可是孫文的性子裏有一股子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狠勁兒,若非如此,他也無法在革命的道路上堅持這麽多年。他絕對不會像杜心五那樣知趣而返。他希望胡客留下,於是再行勸說。但胡客有的,卻是到了黃河亦不死心的勁兒。他始終鐵青著臉。他已不想再表明自己的態度。


    在多番勸說未果之後,孫文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眉濃臉正的男人,是那種想定了事情,九頭牛都拽不回來的人。他終於歎了聲氣。“我希望你今晚能夠改變主意。”孫文轉過身去,心有不甘地離開了胡客的房間。


    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孫文並沒有閑下來。他沒有因胡客的拒絕而影響心情,而是立刻開始了工作。蔡元培、章太炎、胡漢民等革命黨人,此刻尚在錦輝館等待,兩撥人必須想辦法盡快會合才行。據杜心五所言,黑龍會並非全心全意支持革命黨人,此次孫文抵達東京,黑龍會不肯派人前來保護,隻是留守錦輝館,就是明證。眼下南北幫暗紮子和日本浪人在暗處虎視眈眈,兩撥人一在神田區,一在赤阪區,要想安全會合,看來還必須借助黑龍會的幫助才行。


    孫文提筆著墨,片刻間便寫完一封日文書信。他叫了一聲守在門外的王潤生,讓王潤生去將宮崎滔天叫來。


    宮崎滔天來了後,孫文將封好的信件交到了他的手中。


    “你現在就將這封信送去黑龍會,記住,不要經內田良平的手,務必親自送到頭山滿的手中。”


    從孫文的嚴肅表情中,宮崎滔天感受到了這封信的重要性。他將信揣好,回房換了一身日式衣衫,趁著夜色離開了民宅樓。


    宮崎滔天走後,孫文獨自思慮了一會兒,越發覺得不安。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妥,於是來到了杜心五的房中。


    “據我所知,刺客道的人向來隻聽從天層的指示,不會替外人辦事。”麵對孫文的疑問,杜心五這樣回答。


    “可是他為了一條代碼,便肯為我們出生入死。”孫文仍然不放心。他擔心胡客有一天會因為別的價碼,反過來與革命黨人作對。


    “在來東京的船上,我曾聽光複會的人講起過胡客的事,說他先是在清廷的監獄裏救了吳樾,又在去北京的火車上生擒了鐵良。依我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接觸,我覺得他就算不肯加入我們,也勢必不會與我們作對。再者說,刺客道本身就是一個和朝廷作對的秘密組織,孫先生大可不必為此擔心。”


    “他曾生擒過鐵良?”孫文詫異道。鐵良是滿洲少壯派的領袖,是慈禧所倚仗的重臣之一,在清廷內部是個大人物,這一點孫文是知道的。


    “那還是在禦捕門的嚴密保護之下做到的,”杜心五點頭道,“所以我才請他來相助,讓他對付那批禦捕門的捕者。”


    孫文不禁回想起電車上的那一幕,禦捕門的捕者甚至不敢與胡客交手,便急匆匆撤退。一想到即將與這樣的人失之交臂,孫文既痛且恨,情不自禁地連聲長歎:“可惜,可惜。”歎完又道,“他既不肯與我們一道,但交個朋友,總是好事。明天他走之時,你如果傷無大礙,就親自送他一程。”


    杜心五當即答應了。即便孫文不提出此事,他也會忍著傷勢,親自送胡客離開東京的。


    兩人剛把話談完,王潤生便一臉喜色地闖了進來。


    “陶先生他們回來了!”王潤生驚喜地說道。


    陶成章等人返回民宅樓的消息,讓孫文和杜心五也喜出望外。陶成章等光複會的人,走入那條小街後,便再也沒有出來,孫文本以為他們已遭了禦捕門的毒手,沒想到竟然還活著。


    孫文急匆匆地走出房間,宋教仁和黃興也不顧傷勢,從自己的房間裏走出,哪知迎接他們的,卻是一張張生硬的冷臉。


    “孫逸仙!”龔保銓第一個發難,他近似咆哮般地怒吼起來,“我們光複會眾人受你邀請,拋下會內事務趕來東京,今日不惜性命,為你出生入死。我們一個個被打暈在巷子裏,醒來時還惦記著你們,四處尋找,就怕你們遭了不測。你們倒好,完好無損在此休息,甚至沒說派個人來瞧瞧我們是生是死!”他環視孫文、黃興和宋教仁等人,“在你們眼裏,光複會眾人的性命就如此低賤嗎?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邀請我們來?”


    光複會眾人走入小街後,被聶承賢及埋伏的捕者打暈在地,有的頭破血流,有的鼻青臉腫,醒來後多番尋找孫文未果,心急火燎地趕回洪門據點,急得黃三德也加入了尋找的行列,最後垂頭喪氣地返回赤阪區的住處,沒想到孫文等人早已相安無事。光複會眾人不由火冒三丈,龔保銓是個性格剛直的人,第一個按捺不住,當著孫文的麵就爆發出來,絲毫不給孫文留情麵。


    孫文說道:“國元,常聽人說你‘見利不惑,臨強不撓’,今日一見……”


    龔保銓原名國元,他絲毫沒有因此而消氣,反而截斷孫文的話,說道:“我光複會眾人來到東京,是敬重你孫逸仙的名頭。哼,你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邀請我們來,究竟是為了什麽事?”


    孫文的目光掃過光複會眾人,見副會長陶成章亦麵帶怨怒,心知此刻若不明言,恐怕難安眾人情緒。他本打算等頭山滿派人護送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秘密來此聚齊後,再當著所有人的麵,言明心中打算,現在看來,怕是不行了。


    “既然國元問起,我豈有不照實說明的道理?”孫文侃侃而談,“各位都知道,這幾年裏,國內新建了不少會黨,在各省都有舉事,像遁初和克強領導的華興會在長沙的起義,光複會眾位義士在上海等地的暗殺活動,還有興中會在惠州的起義等等。然則無論起義或是暗殺,皆因力量過於分散,形同散沙,非但難獲成功,反而自損過重。是以依我之見,現今之主義,應以互相聯絡為要,興中會、光複會、華興會、日知會等各家會黨,若能合成大團,建立一個全國性的革命組織,製定出統一的章程和方針,定能掀起一股革命大潮,革命大業亦可及身成矣!我聯係各家會黨齊聚東京,正是為了共商此事。”


    宋教仁和黃興相視一眼,不禁想起了去年長沙起義的事。當時華興會剛成立不久,黃興和宋教仁積極聯絡長沙附近的會黨,計劃在慈禧壽辰當天,炸斃在長沙萬壽宮五皇殿行禮慶賀的湖南省文武官吏,隨即宣布起義,省城內以武備學堂學生為主,並聯絡新軍和巡防營以為策應,省城外則由哥老會分兵五路響應,並公推黃興為主帥。就任元帥時,黃興意氣風發地大呼道:“結義憑杯酒,驅胡等割雞!”然而由於會黨敗類劉佐楫的告密,起義最終失敗。長沙全城戒嚴,緹騎四出,大肆搜捕起事人員。湘撫下令逮捕黃興,官差即刻包圍了黃興的住宅。幸好當時黃興前往東文講習所未歸,由此逃過一劫。黃興為躲避風頭,匿居在開明紳士龍維瑞家西園密室之中,兩天後,在長沙聖公會牧師黃吉亭的掩護下,轉移至聖公會後樓,藏匿了近一周的時間,避過風聲後,才易裝潛出長沙,逃往上海。在上海躲避期間,黃興因金穀香刺殺案的牽連而被捕入獄,後經蔡元培等革命黨人多方營救方才得以出獄,旋即與宋教仁等大批華興會成員東渡日本。憶及起義失敗之事,宋教仁和黃興心中感慨良多,暗暗點了點頭,對孫文的這番提議,自然是讚成多於反對了。


    龔保銓也因孫文的話而想起了一些暗殺的往事。他曾經組織軍國民教育會暗殺團,去年冬天,在該暗殺團的基礎上,與蔡元培、陶成章等人在上海成立了光複會,又稱複古會。光複會的成立,正是為了進行政治暗殺。龔保銓曾是軍國民教育會暗殺團的成員,向來主張搞暗殺;陶成章也是讚成政治暗殺的,他曾在眾人麵前盛讚張良謀刺秦始皇的舉動,還曾效法唐代駱賓王討伐武則天之例,先後兩次北上京城,意圖刺殺慈禧,但都未能成功;出任光複會會長的蔡元培,更是極力讚成政治暗殺,他認為女人實行暗殺比男人更加隱蔽,是以在上海創辦愛國女校,“不娶賢母良妻主義,乃欲造成虛無黨一派之子女”,並決心自製暗殺所用的化學毒藥,為此,他將愛國女校的鍾憲鬯、俞子夷兩位化學教員吸收進光複會,專門負責研製化學毒藥,後來又與楊篤生等人在愛國女校內秘密試製炸藥,製造暗殺所用的炸彈,使愛國女校發展成為光複會在上海從事暗殺活動的秘密機關。在蔡元培、陶成章等人的領導下,光複會會眾開始以暗殺手段進行排滿革命,但往往是成功者少,失敗者居多。


    孫文關於各家會黨聯盟的提議,不可謂不好,但即便如此,龔保銓還是想給孫文挑一些刺。他問道:“依你的意思,我光複會加入你的新組織後,從此便要聽從你的號令,光複會就此不複存在了?華興會、日知會等,也都不複存在了?”龔保銓是光複會的創始人之一,當年為成立光複會沒少奔波,現在要光複會突然加入另一個新組織,好比自己辛苦養大的孩子,卻要去認旁人做父母,龔保銓自然不悅。不僅龔保銓如此,陶成章亦覺不妥,就是宋教仁和黃興,心中也多少有那麽丁點兒芥蒂。


    孫文說道:“各家會黨自然還是存在的,隻不過合成大團後,須有統一的調度,不可再各行其是,這樣才能有利於革命大業。”


    “那這新組織由誰來當家做主?”龔保銓毫不客氣地問道,“是你孫逸仙嗎?”


    “當家做主,責任重大,該由各家會黨共同推選,唯德才兼備者方能勝任。我孫文自知才疏學淺,自不敢當此大任。”孫文說道,“其實由誰當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聯合起來後,能夠真正地同心協力,最終驅除韃虜,複興華夏!”


    龔保銓還待講話,陶成章卻阻止了他。陶成章覺得氣已出夠,再任由龔保銓這樣鬧下去,局麵將越發難看,也顯得光複會的人心胸太過狹隘。他向孫文說道:“逸仙的提議確實很好,但此事事關重大,蔡會長不在此間,須等他來了之後,我們光複會經過商議,才敢做出是否加入的決定。”


    “煥卿所言在理。我已讓宮崎滔天前去聯係黑龍會,屆時黑龍會會護送蔡先生等人秘密來此。等各家會黨的人都到齊了,我們再商議此事不遲。”孫文說道,“今日之事,全是孫文之錯,孫文在此向諸位光複會的義士道歉了。”


    陶成章見杜心五、黃興、宋教仁等人都受了傷,心想孫文等人必定也經曆了一番惡鬥方才脫險,未顧及到光複會眾人,也是情有可原。他問起孫文等人後來的遭遇,得知過程後,也不禁為孫文等人有驚無險而感到慶幸。他得知胡客明日就要回國,便來到胡客的房間,同胡客告別,並希望胡客能幫他做一件事。


    “胡兄弟回到天津後,還望走一趟北京,到安徽會館尋一下吳樾、張榕和楊篤生,叫他們三人暫停行刺之事。吳樾性子固執,但你救過他的性命,他私下裏對你最為敬重。隻要你勸說,他必定依從。你就跟他說,光複會有更為重要的事要做,讓他們三人即刻趕來東京,與我們會合。胡兄弟,此事就拜托你了!”陶成章從隨後來東京的徐錫麟、秋瑾等人口中,得知了吳、張、楊三人違背命令,擅自返回北京繼續謀刺出洋五大臣的事。國內已傳來消息,五大臣出洋考察的日期推遲到了漢曆的八月下旬,料想吳樾等人現在還沒行動。這三人都是光複會的骨幹成員,陶成章不想看到他們枉送性命,所以希望胡客回國後,能趕去阻止吳樾等人行刺。


    陶成章提出這一請求時,言辭極為懇切,生怕胡客不答應。


    胡客心裏暗想,當日跟蹤自己和姻嬋的人,十有八九是在瀛台和自己交過手的刺客獵人,據姻嬋在海天客棧裏的推測,這刺客獵人應該與索克魯相識,恐怕與禦捕門有些淵源,如果回國後在天津尋不到姻嬋的下落,自己也要去北京走一趟,想辦法從禦捕門總領衙門打聽線索。左右也是順路,胡客便答應了下來。陶成章自然感謝萬分。


    暗碼紙


    第二天一大早,胡客便踏上了歸途。


    臨別之際,孫文親自送到民宅樓下,宋教仁和黃興對胡客感恩在心,若非胡客找出解藥,二人已然性命難保,所以也親自前來送別,陶成章等光複會眾人亦是如此。杜心五雖然背上有傷,但堅持要送胡客到東京灣碼頭。杜心五不知如何處置薛娘子,所以要將薛娘子交給胡客處置,胡客也應允了。


    到了東京灣碼頭,正趕上當日去中國的船,目的地恰好是天津。因艙票已售罄,杜心五隻好替胡客購了兩張通票。


    臨近中午時,杜心五將胡客送到了客梯口。


    杜心五生平少有佩服之人,孫文為革命事業奔走,算是一個,否則以他國內武術界宗師的身份,如何會甘願替孫文做一個貼身保鏢?與胡客雖然隻相處了一個多月,但杜心五對胡客卻是心服口服。強者往往隻佩服更強者,杜心五對胡客正是如此。眼見胡客一步步走上客梯,登上了輪船,最終消失在甲板上,杜心五竟暗暗生出一種不舍之感。天下之大,一別之後,誰又知何時能再重逢?


    胡客與薛娘子一同登上了歸國的輪船。在輪船上,胡客沒有限製薛娘子的自由,她可以隨意走動。但她被胡客生擒過兩次,知道胡客的厲害,手裏又沒有武器,所以有胡客在身邊,她不敢造次。


    歸國的航程可謂風平浪靜,薛娘子沒有鬧什麽動靜,也沒有別的人來找麻煩。


    日升月落,晝更夜替,九天後落日西斜的傍晚,輪船終於抵達天津大沽口碼頭。


    胡客走下了客梯,雙腳重新踏上了熟悉的土地。


    沒有做任何停留,胡客一下輪船,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在這蹈海航行的九天裏,薛娘子曾無數次地設想過,胡客將會怎樣處置自己,她甚至想好了某些應對的法子,但她從沒想過胡客竟會這樣。


    “你是要放我走?”眼見胡客徑直往前走,她忍不住在身後問道。


    薛娘子向東向西、是死是活,胡客毫不在意。入道的六年,讓胡客養成了眼中隻有目標的習慣。對於如何處置薛娘子,他從始至終就沒有考慮過。他現在隻想盡快趕到海天客棧,查找姻嬋的去向。


    胡客對薛娘子置之不理。


    他就那樣大步地走了,消失在人群中,留下詫異的薛娘子呆立在原地。


    望著胡客沒入人潮的背影,薛娘子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仿若被一層迷霧籠罩住了。她完全猜不透胡客的真實想法,這使得她內心深處忽然湧起了一股無法描述的懼怕感。


    趕到海天客棧後,胡客向掌櫃和店夥計打聽姻嬋的消息。


    客棧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加上海天客棧地處天津城的中心地帶,人流量巨大,每日人進人出,少說也有數百人,而且事情已經過去一個多月,老板和店夥計如何還能記得?


    天色已經黑了,問不出消息,胡客便打算先在海天客棧住宿一晚。


    胡客點名要海二號客房,那是他昏迷前最後待過的地方。但掌櫃很是為難,因為海二號客房已經住了人,他希望胡客能換一間。不過胡客直接找到海二號客房的客人,向那客人提出了換房的要求。那客人掃了胡客一眼,見胡客生得五大三粗,腰圓臂闊,不想招惹麻煩,便同意了。等到月亮在天際升起的時候,胡客終於住進了這間客房。


    一個多月的時間,雖不算長,卻足以令一切變得物是人非。


    客房裏的擺設沒有任何變化,桌子還是那張桌子,臥床還是那張臥床,但胡客的心境卻大不一樣。


    在輪船上的九天,胡客的擔心和離天津的距離反向增長,如今身處與姻嬋最後相處的地方,他的擔心更嚴重了。雖然知道姻嬋絕不可能在客棧裏坐以待斃,說不定眼下已經脫險,但胡客還是免不了擔心。


    胡客知道,姻嬋不可能在這間客房裏給他留下任何線索或訊息。姻嬋知道他會來這裏尋找,所以絕不可能給胡客留下任何以身犯險的機會。盡管如此,胡客還是把客房的角角落落翻找了一個遍,甚至把桌椅都顛倒過來查看了背麵,還一寸寸地敲擊了牆壁,最後隻是把他的料想變成了現實。


    海天客棧是不會有線索了,胡客現在隻能寄希望於禦捕門。


    胡客走過被他翻得一團糟亂的房間,駐足在窗前,推開了窗戶。


    夜空中那輪過了十五的月已缺失了一角,正如他和姻嬋聚了又散一樣。


    孤獨的夜晚,滿城的燈火,清冷的月光,這樣的場景很容易讓人思緒蹁躚。胡客不由想起了與姻嬋最後相處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摸出了那串項鏈,那是姻嬋在他昏迷後放入他懷裏的。他久久地凝視著這串項鏈,仿若那便是姻嬋。


    這樣靜立了好一陣子,忽然,胡客的眉心微微抽動了一下。


    因為一個疑問,恰在此時竄入了他的腦海!


    手中的這串項鏈,並非在江神廟中拜天地時他給姻嬋戴上的那串水晶瓔珞。那串水晶瓔珞,索克魯在禦捕門京師大獄裏曾拿給他看過,至於索克魯後來有沒有還給姻嬋,胡客就不清楚了。姻嬋留給他的這串項鏈,他雖然見姻嬋戴過,但充其量隻是一串普普通通的飾物,並非二人的定情信物。在“信雄丸”號上,胡客情緒低落,未曾想到這個疑問,後來忙著對付禦捕門保護孫文,也無暇顧及。如今靜下心來,凝視手中的項鏈,胡客不禁暗暗自問,姻嬋為什麽要把這串項鏈留給自己?兩個人早已定情,甚至已經拜了天地,姻嬋沒必要再在分別時給他留下什麽信物。


    姻嬋不是普通的女人,她的年齡雖然比胡客小,卻是刺客道毒門擁有十二年刺齡的青者。她絕不會平白無故留下一串普普通通的項鏈給自己,胡客暗暗地想。


    胡客越發覺得,這串項鏈有著某種特殊的意義。這個想法的萌生,促使他關上了窗戶,迅速地走回桌前坐下。


    胡客移來燭台,將項鏈置於燭光之下,仔細地端詳起來。


    項鏈的吊墜是一節小巧的翡翠,約筷子粗細,指節長短,翡翠上刻了一條環狀的線,使得吊墜看起來像是玉質的竹節。胡客用手指捏住竹節翡翠的兩端,微微用力一扯,翡翠頓時沿著那條環線分離成了兩截,露出了藏在內部的細小紙卷。


    胡客恍然大悟。


    他早就該想到的,這吊墜是竹節狀的翡翠,而竹內藏物,正是刺客道獨有的傳遞信息的方法。隻是尋常傳遞消息,用的是貨真價實的竹筒,而姻嬋這次用的,卻是竹形的翡翠吊墜。


    胡客急忙抽出這截細小的紙卷,力道非常小心,生怕撕裂了分毫。


    紙卷展開後,七個字呈現在了眼前——“竹裏梅花相並枝”。


    胡客認得姻嬋的筆跡,這七個字是姻嬋親筆所寫。


    毋庸置疑,這是一條暗碼。


    當初在霧寒山頂,胡客曾從秦道權處得到一張暗碼紙,那是胡啟立留給他的。那張暗碼紙上的暗碼是“共醉終同臥竹根”,最終指引胡客去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取出了扇形鬼金葉和問天。而姻嬋留給他的,從形式上看,同樣是某一號當鋪的暗碼紙。


    猛然間,胡客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日在駛離漢口的火車上,姻嬋曾悄悄告訴過他,她將從日月莊封刀樓內盜出的那幅卷軸,秘密存放在了長沙府的十四號當鋪。如今姻嬋留給他一張暗碼紙,目的便不言自明了。


    胡客忽然覺得十分懊悔,懊悔自己沒有早一點發現這張暗碼紙。他當即改變了行程,不再去禦捕門探聽消息,而是直奔長沙府。


    有了目標,胡客頓時精神百倍。


    他原本打算在海天客棧睡一晚的,但現在毫不猶豫地放棄了。


    他連夜出發,騎快馬直奔北京,打算在盧溝橋乘火車趕往南方,順道完成陶成章臨別前的囑托。


    翌日上午,胡客便趕到了充斥著灰暗和壓抑、如行將斷氣的垂暮老人般的北京城。


    為避免被禦捕門的捕者認出,胡客進行了簡單的易容改裝。他通過了巡警的盤查,穿過城門,再一次走入了這座帝王之都。


    胡客直奔安徽會館。他找遍館內,還尋了幾個人打聽,但沒有吳樾等人的任何消息。看來吳樾、張榕和楊篤生,這段時間並不在安徽會館。


    尋找姻嬋,是胡客心中的頭等大事。吳樾等人不在,他也不打算過多地耗時間。他火速趕到盧溝橋,買好火車票,登上了南下漢口的火車。


    一路南下,到達漢口,胡客再包船走水路,經洞庭湖,入湘江,直奔長沙府。


    抵達長沙府時,是一個無月亦無星的漆黑夜晚。十四號當鋪已經關門,胡客不得不先休息一宿,等第二天天亮了再來辦事。


    和以往一樣,胡客還是選擇了醉鄉榭的竹字號房。


    這一次胡客沒有喝酒的心情,他直接住進客房,倒在了床上。


    回想這幾個月裏好似輪回般的經曆,胡客不由得感慨萬千。數月之前,他離開醉鄉榭,走水路至漢口,接著沿京漢鐵路北上,再至天津,最後蹈海東渡,去往日本東京,如今他用幾乎一模一樣的方式,重新回到了醉鄉榭,回到了這間熟悉的客房裏。隻不過離開之時,是兩人同行,而歸來之時,卻隻剩了他一人。


    胡客很清楚,姻嬋盜出的那幅卷軸絕不簡單。刺客道天層為了盜取它,先後派出四個毒門青者執行任務,日月莊視其為珍寶,不惜千裏追殺姻嬋,連那個神秘的刺客獵人也想要得到,無一不說明了這幅卷軸的重要性。


    明天就要和這幅惹出許多事端的卷軸打交道了。胡客知道,一旦打破湖麵的平靜,必定縠紋四起。隻要和這幅卷軸扯上關係,諸多是非必會朝他席卷而來。


    但是他別無選擇。


    胡客閉上了眼睛,努力地放平呼吸,緩緩地入睡。為迎接明天可能到來的各種突發狀況,他現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晚,養足精神。


    天亮之後,某些難以預料的事,即將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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