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吃了史上最痛快的一隻叫花雞。


    在以後許多年的歲月裏,這都是福康安最喜歡的一道菜,每次他都能想起善保與他並肩作戰的情形,然後會心一笑。


    福康安吃完了叫花雞,剔牙冷笑,五阿哥給嗆走了,這事兒可還不算完!他得查查是哪個孫子敢在他帳子周圍做眼線,哼,主意打到他頭上,沒這麽容易了結!


    漱了漱口,福康安讓善保歇息,抬腿找富察明瑞去了。


    五阿哥和親王一邁進福康安的帳子,已有人跟富察明瑞報信兒,富察明瑞還有些疑惑,“這是怎麽了,五阿哥同老三向來不對付兒的呀。”


    在豐升額這裏吃了半隻叫花雞,富察明瑞正端著小茶盅喝茶,福康安就找來了。


    富察明瑞瞧福康安臉色不對,起身帶著福康安回了自己的營帳,才問福康安怎麽回事,福康安照實說了。


    富察明瑞大為皺眉,嗬,老子還在協度大軍呢,就有人敢明晃晃的來找富察家的不是,你們當老子是死人呢?


    吃隻雞算個鳥事兒哪!當兵的都是年輕人,誰也受不了一日三餐的清菜蘿卜,又不是兔子。偷偷的去山上弄隻野雞兔子打打牙祭,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兒。


    想當初乾隆爺來五台山住了一個月,麵兒上吃齋念佛講經論道,私下熬不住也在菩薩眼皮子底下開過葷呢。


    這事兒,富察明瑞之所以會知道,完全是因為他當年隨駕,乾隆嘴裏淡出個鳥兒來,不過此人極好麵子,死硬撐著不說,還是傅恒猜度帝心,命富察明瑞悄不聲兒的去山上弄了些野味兒為給帝王的五髒廟分憂。


    不過雖是大家的默契,畢竟在佛門聖地,私下如何不論,麵兒上總要虔誠,真被人揭發逮個現行上頭也會治罪。


    關鍵是,還有作死的敢在福康安營帳外監視。


    天下無秘事,富察明瑞多年領兵在外,也不是虛把式,叫了親兵直接吩咐下去,那個福爾康今天跟誰接觸過,做了些什麽,事無巨細都給我查清楚。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過,到晚上就能查個水落石出了。”富察明瑞安撫福康安道,“知道是誰,我心裏有數兒就成了,這會兒不是動手的時候,你不要急。”


    軍營裏有富察家的人,有五阿哥收買的人,自然也有乾隆的人。嗬,前腳五阿哥派了探子去監視福康安,後腳兒找福康安的麻煩,然後富察家揪出五阿哥的人,直接找茬兒剁了。


    這事兒,給乾隆知道了影響不好。


    反正心裏有數,富察明瑞得在山上住個一年半載呢,有的是工夫收拾。


    五阿哥不知道富察接下來的動作,不過他徹底惶恐了,福爾康也蔫兒了。


    富察家不是好相與的,打蛇不死,嗬,那你就等著瞧好兒吧,很快就能知道什麽叫後患無窮了。


    雖然他命福爾康收買的人如今還穩穩當當的沒缺胳膊少腿兒的當差,五阿哥仍擔心的睡不著覺,夜半失眠到天明,短短幾日,瘦了一圈兒,很有些弱不禁衣的模樣。倒叫太後心疼了一回,以為五阿哥不舒坦呢,叫禦醫診視開了方子熬了湯藥才罷。


    和親王看了場熱鬧,認認真真的陪著皇太後在山上拜佛,五阿哥也不是笨的,他為什麽怕,沒能扳倒福康安是一個原因,其實這還是小事兒,他與福康安早便不睦,得罪不得罪都一樣。他怕的是事兒傳回乾隆的耳邊兒,自己落不得好。


    宮裏長大的都知道孝賢皇後是忌諱,聽聽這封號,孝賢,一個賢字,就能說明帝王對妻子的敬重。當年因孝賢皇後過逝時,大阿哥、三阿哥麵無哀色,被乾隆瞧見罵去了半條命,大阿哥早逝,未嚐與此無關。三阿哥如今在宮外半死不活的煎熬著歲月。


    乾隆對富察皇後的娘家那真是當親人待的,不然也沒有福康安這種囂張的家夥養育在宮中的事兒了。


    五阿哥想到善保那張嘴硬把事扯到孝賢皇後的頭上,還說什麽“人走茶涼”,讓乾隆知道,他……五阿哥簡直不敢想像,設身處地,若是他是大阿哥三阿哥被乾隆痛罵“此二人斷不可承續大統”的話,能有什麽結局?


    五阿哥打了個寒顫,他實在不敢想。


    隻能在太後麵前更加孝順,以期能補回些分數。


    太後安置妥當了,瞧著孫子人比黃花瘦,索性帶著兒孫去黛螺頂燒了回香,求神佛保佑。


    話說乾隆也是一奇人,五台山是佛教聖地,山上寺廟菩薩實在多,大有拜不過來的勢頭兒。拜此不拜彼的話,又怕菩薩挑眼,乾隆便命將五台的寺廟按比例壓縮修在黛螺頂山上,這樣隻要去黛螺頂一次,便在菩薩跟前兒全了禮。隻是不知道諸位菩薩都到一個山頭兒,會不會覺得地方擁擠呢?


    和親王五阿哥陪了太後大半個月,太後便命他們起程回熱河,“皇帝身邊兒也離不得你們,我在五台山樣樣兒都是好的,你們很不必擔心,回去跟皇帝說,叫他不必掛念於我。”


    五阿哥並不樂意回熱河,他這心裏始終放不下,未想出對策,麵兒上就帶了些疲倦憂慮出來。


    太後關切的問,“永琪,可是著涼了,哀家瞧你臉色始終不大好。”


    五阿哥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慧至心靈,眉間帶了幾分為難道,“孫兒有件心事,想跟皇瑪嬤商量呢。”


    “說吧,什麽事叫你為難了?”


    晴兒端了茶來,五阿哥極有眼力的接過奉予太後,試探著說,“孫兒在這清淨地界兒陪皇瑪嬤住著,前兒忽然夢到先皇額娘了。皇瑪嬤,孫兒幼年也承先皇額娘照看,至今仍時時念及先皇額娘的慈恩,想著請大和尚和為先皇額娘超度,以慰先皇額娘在天之靈,也是孫兒為人子的本份。”


    太後並不知道五阿哥的心事,這事並不逾越,端著茶盞,一笑應允,“你是個孝順孩子,想的很是妥當,去吧,你還沒開府,銀子有哀家這兒替你出了。”


    “皇瑪嬤疼孫兒之心,孫兒明白。皇瑪嬤放心吧,這些銀子,孫兒還是有的,孫兒成日在宮裏並無其他花費,再者,為先皇額娘做法事,還是得孫兒自個兒的銀子,才顯得心誠。”五阿哥覺得自己應對的甚妙,大大的鬆了口氣,總算找到堵富察家嘴的法子了。


    如此大軍又多停留兩日,待五阿哥為孝賢皇後做完法事,禦前侍衛同五百名護衛軍護衛五阿哥、和親王回熱河複旨。


    善保與福康安也聽到五阿哥假惺惺的為孝賢皇後做法事的事兒,各自冷笑,善保還悄聲道,“這位一點兒不傻啊?”哪兒nc啊?應對的真不賴。


    拿死去的孝賢皇後做學問,絕了!反將了善保跟福康安一軍。反正死人是無法開口的,縱使孝賢皇後在地下生氣不願受五阿哥這香火,也無法從棺材裏跳出來分辨一二。


    五阿哥這身份、這地位,幹這事兒,真是再合適不過,誰聽到也得讚一聲五阿哥有孝心,直接把前些日子他和福爾康闖的禍圓了回來。


    福康安冷笑,他在廟裏也給家裏人請了幾柱高香,孝賢皇後是他親姑媽,自然沒落下,可有句話說的好“名正方能言順”,福康安心裏即便感念孝賢皇後,也沒資格如五阿哥一般為孝賢皇後做一場法事。


    如今五阿哥這個惡心家夥借他姑媽的名兒給他添堵填坑,福康安鬱悶的夠嗆,“我出去轉轉。”


    善保喚住他,在福康安耳朵根子嘀咕了一通。


    福康安咧嘴一笑,點了點頭,“還是你心細。”


    善保叮囑道,“打聽清楚,自個兒知道就成了,別現在就往外說。”


    一路無事,倒是和親王賞了福康安一回。


    這事兒,的確與和親王無關,那日和親王隻是迫於情麵,不得不過去,去了也隻是和泥,福康安自然都明白,恭恭敬敬的謝賞。


    見福康安知情識趣處事明白,弘晝拍拍福康安的肩,歎道,“你也是皇兄瞧著長大的,嗨,他待你從無外心,別叫他難做。”


    弘晝倒不擔心福康安去告狀,五阿哥為孝賢皇後做了一場法事,做足了孝子的名兒,算是平手。以他對福康安的了解,福康安心胸寬闊,弘晝是擔心善保兒,這小子可不是善茬兒,說出的話能殺人,大家何不各退一步,求個平安吉祥呢。


    富察家再顯赫,也是臣子。


    弘晝明白,福康安更明白,忙道,“奴才知道,原也沒什麽事。”


    “你能這樣想,真不枉他疼你一場。”


    弘晝惋歎,有什麽辦法呢,他也不喜歡五阿哥,簡直就是個橫衝直撞的傻瓜白癡。這個白癡竟然妄圖在乾隆活著時顛覆富察家,簡直是白日發夢!


    傅恒是什麽人,乾隆眼不錯的瞧著、看著、教導著、自小在重華宮長大的小舅子、伴讀,親自培養的心腹,再說傅恒的人品本事,也真叫人無二話。那天就算搜出什麽葷腥不敬之物來,難道就能扳倒富察家了?


    白癡!


    可偏偏這個白癡是他皇兄鍾愛的皇子,還有些急智,找到了彌補的法子。唉,萬一蒼天無眼,五阿哥繼承大統,大家的日子還得接著過下去哪。


    諸人自五台山回熱河的速度絕對比去五台山時快,快馬十天就到了。


    該複旨的複旨,該複命的複命。


    該賞的賞,該休的休。


    五阿哥明顯消瘦了,夏衫穿身上晃蕩晃蕩的,這廝繼續使苦肉計,乾隆笑道,“老五,你跟永琪都精神了請多,五台山是佛教聖地,果然養人。”


    又問老娘可好。


    弘晝笑答,“皇額娘一應是極好的,精神也好,每日裏聽聽大師講經論古,燒香禮佛,萬歲不必惦念。”


    乾隆點了點頭,問永琪道,“永琪,朕聽說你極用功,路上都不忘念書,勤奮好學,連福康安和探花兒郎都去陪你念書了?”


    乾隆心裏不大痛快,該知道的他早知道了。


    五阿哥與福康安之前早有過結,這回鬧了一場,不過並未撕破顏麵,他也不打算加以追究。至於五阿哥臆想出來的諸如大阿哥、三阿哥的遭遇,在他身上再不會發生,因為自從大兒子抑鬱死,乾隆就發現了,他兒子的心理素質還是太差,與聖祖年間的叔叔們沒法子相比。想當年廉親王被聖祖康熙爺指著鼻尖兒罵“辛者庫賤奴所生啥啥啥”的,鬱悶了一回,照樣活得好好兒的,給聖祖添了小半輩子堵後,接著給雍正爺添了幾年堵。


    而他這幾個兒子,不過是罵幾句,還沒使出如“杖責”“圈禁”啥啥手段呢,就一個個要生要死的,真是輕不的重不的,隻得自個兒憋氣了。


    乾隆也沒辦法,首先,從數量上說,乾隆的兒子絕對沒有聖祖多;其次,慘烈的事實證明了,數量及不上,質量也差一大截。


    如今,乾隆再氣,也會悠著些。罵死兒子,這名聲可不好聽。


    何況最後永琪給孝賢皇後做法事,這事兒辦的挺漂亮,乾隆出自護短兒的心理,願意相信兒子隻是一時瘋魔被魘了,待他點醒了,就又是他伶伶俐俐的好兒子了。


    五阿哥聽皇阿瑪問話,忙道,“是,兒子有書不大解的通,想求教於探花兒郎,隻是想著探花兒郎如今乃皇阿瑪禦前侍衛。兒子身為皇子,亦要避嫌,便求皇瑪嬤跟探花兒郎說了一聲,想著還是多一人才穩妥周全,福康安先前也是在上書房念過書的,便讓他與探花兒郎一道過去,同兒子念書。”


    此答案極其標準,讓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聽五阿哥說這話,十有八九會以為這是個明白人呢。,


    乾隆聽著舒坦,從道理上說得過去,便未多追究,笑道,“知道避諱就好。瞧你也瘦了,小路子,吩咐禦膳房多燉些滋補的湯水送五阿哥那兒去。再者,傳禦醫去五阿哥那兒侯著。”


    “皇阿瑪莫要擔心,兒子身體無恙,隻是夏天有些‘苦夏’罷了。”


    乾隆溫聲道,“朕知道你的辛苦與孝心,下去歇著吧。”


    五阿哥退下後,乾隆揉著眉心問弘晝,“他與福康安是怎麽回事?”


    果然瞞不過皇兄,弘晝避重就輕的說了,乾隆冷笑,“福爾康好大的膽子,這是派了人監視福康安呢,要不能那麽快得了信兒過去逮他們現形!”


    “少年人意氣用事,其實到底也沒什麽深仇大恨,隻是彼此不服氣罷了。”和事佬兒弘晝找個替死鬼出來,說道,“那個福爾康的確是逾越了。”


    富察家不好惹,探花郎也不是吃素的,五阿哥天潢貴胄,所以責任隻得往福爾康身上推。


    而這個東西,恰好弘晝也瞧他不大順眼。


    乾隆疑惑,“福康安怎麽沒打了他出去!”福康安可不是什麽好脾氣。


    弘晝差點被口水嗆著,這是啥意思,您老還嫌沒鬧起來啊?知道這樣,兄弟我還去和什麽稀泥啊?定一定神,弘晝道,“差一點兒,奴才瞧福康安的拳頭都捏起來了,叫善保給攔了。”


    乾隆摸了摸光潔的下巴,若有所思。


    乾隆沒罰五阿哥與福爾康,正經連句重話也沒說,不過是第二日派了紀曉嵐去專門給五阿哥講書授課,一天不得少於六個時辰的功課。


    你不是用功嗎?不是愛念書嗎?


    為人父親的總樂意見到兒子勤奮好學,成全你們。


    然後,乾隆重賞了福康安和善保。


    這裏頭的緣故就耐人尋味了,雖然五阿哥欲強搜福康安營帳的事沒鬧出來,不過難免有眼明心亮的猜度出一二,這事兒在權貴堆兒裏小範圍的也傳播開來,有人便因此開始忖度聖心了。


    可偏偏這個節骨眼兒,乾隆連翻起令妃的牌子,本來已經失寵的令妃,忽然複寵了。


    消息靈通的都知道令妃與福家的關係,更了解福家與五阿哥的關係,然後聯想到五阿哥與福康安的齷齪……


    不明白了,萬歲爺您這是站在哪一邊兒呢。


    隻有傅恒大人老神在在,這人最擅長的就是擺迷魂陣了。


    傅恒早詳細的詢問了福康安事情的經過,連幾人彼此之間的對話都讓福康安學了一遍。


    福康安揉著拳頭,“當時真想給福爾康些厲害瞧瞧。”


    “魯莽,你真動起手來,就會把事情搞大,非搜不可了。到時給搜出些什麽,你吃不了兜著走。”傅恒告誡道,“你要好好克製一下自己的脾氣。”


    “這些天,你和善保都低調些,明白嗎?”


    “阿瑪,五阿哥也忒虛情假意了,打著給姑姑做法事的旗號占盡了孝子的便宜。”福康安不屑道,“真正他親生額娘愉妃,也沒見他給上柱香呢。”


    傅恒眸光一閃,“我知道了。”


    於是在乾隆對著臣子感歎五阿哥做事周全,不忘孝義,主動點名要求傅恒大人發表感想時,傅恒大人非常誠懇的附和道,“愉妃娘娘早早離逝,五阿哥忠孝節義俱全,都是萬歲您教子有方。”


    乾隆眸光一暗,哈哈笑著揭過此題,至於內心在想什麽,就沒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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