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暫時就在鈕祜祿府住了下來。


    第二日,善保去餘子澄處請教功課,難免多問一句。


    餘子澄麵兒上有幾分為難,善保再三追問,方道,“他家裏父母都沒了,兄嫂若是有心,不會小小年紀就打發他出來學手藝。”


    “二狗子怎麽說?”


    餘子澄歎道,“他十一歲上出來,原是在那鋪子裏學徒,四年期滿,剛轉為手藝師傅鋪子就關門了,月錢銀子也攢幾兩。還被人偷了個幹淨,我想著送他些銀子,他隻收了十兩,說夠回家的拋費了。準備過幾日就回去。”


    “我過來也沒瞧見他麽?出去了嗎?”


    “主家還欠他些銀錢,因實在拿不出來了,給他們鋪子裏的幾個夥計分了些胭脂水粉,他說出去擺個攤子賣上幾天,也是個進項。”餘子澄滿是無奈。


    善保想了想,笑道,“我倒有個主意,先生您孤身一身,何不收他做個兒子……”


    “混帳東西,越發膽大,敢拿我打趣了。”餘子澄笑罵,執書在善保頭上敲了一下,笑道,“我瞧他還算實誠,以前雖行商賈事,卻有幾分擔當,於銀錢上光明磊落,無貪鄙之心,想問你是否有意上他做個新隨?”


    “這倒無妨,”善保笑,“隻是一件,先生,若我沒猜錯,他現在還是平民,是否願意入府呢?”


    “我來問他吧。既然相見就是有緣,他若是不願,也隻當運數如此。”


    二狗子聽了,倒沒多說,隻是瞅著善保問,“大爺,您能多收幾個長隨麽?”


    餘子澄有些惱怒,瞪了二狗子一眼,這又不是善堂。


    善保一笑,“是鋪子裏的夥計們麽?”


    “鋪子散得突然,我們幾個剛學出徒,手上沒積下銀錢,今兒擺了一天攤子,也沒賺著幾個錢。隻是如今得先說吃飯的事了,我是運道好,碰到表叔跟大爺收留。他們商量著去找活幹,東西托給我賣。大爺,我們早就出來做工,手腳麻俐,什麽活計都做得。”說著,眼中帶了幾分企求。


    善保起身,笑道,“到我院子裏說吧。”


    “我這兒說不得?”餘子澄有幾分執拗,不悅道。


    “先生您不是向來對商賈事沒興致麽?”


    “二狗子,我跟你說,大爺收你就是看在我的麵子上,你那些小兄弟,是你的情份,你今兒的話,過了!”餘子澄的話有幾分嚴厲,揮揮手,“去吧。”


    二狗子給罵得臉上通紅,無地自容,善保笑勸了餘子澄兩句,帶著二狗子去了。


    當餘子澄知道善保盤下胭脂鋪子時,心中很有幾分悔意。善保正在一心準備明年鄉試,卻要在這些商賈之事上分心,餘子澄恨不能將二狗子攆出去。


    “先生不必多想,這也是份兒機緣。您想,我就算當差,一年俸銀也不過幾百兩,難道以後指著俸銀養活妻兒麽?”善保道,“叔叔在京為官,誰不知道京官兒精窮呢。也不能坐吃山空,置辦些產業才是正經。”


    餘子澄這才略放下心來,“你這樣想也是一片孝心,隻是仍要將心放在科舉上。京城的生意不是好做的。”


    善保微微一笑,他自然另有打算。


    十月中福康安才隨聖駕回京,送了善保一車獵來的黃羊、麅子,都已經風幹處理過。


    “善保,你長高了呀?”福康安拉過善保仔細瞧著,跟自個兒比,還是差大半頭,皺眉道,“可能是這小半年不見的緣故,還是到我鼻子下頭。”


    “笨,我長,難道你就不長了?”善保笑他,“可見是光長個子不長腦子。”


    福康安健壯許多,臉曬得有些黑,極精神。在善保的屋裏也不客氣,拿了個蘋果吃。“不是聽說你要考秀才麽,中了沒?”


    “僥幸僥幸。”善保笑。


    “中就是中了,還僥幸,謙虛什麽?”福康安笑著捶善保肩頭一記,摟著他的脖子,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恭喜你了。沒白念這些年,我就知道你定能中的。”


    “吊車尾。”不得不說聲運氣好。


    “你這麽早考了生員,還要接著考麽?”


    “嗯,我現在還小,補不了差事,明年秋闈,試試唄,中不中也沒什麽。”善保倒是極有興致的打聽秋狩的事,問,“秋狩很熱鬧吧,有沒有獵到老虎?”


    “又不是武鬆,哪兒來的那些老虎打啊。”福康安道,“這要看運氣的,去年,皇上就獵到一頭猛虎,當天剝了皮,烤好了,賜予臣工。”


    “什麽味兒,好吃麽?”真是有口福的一群人呐,老虎都敢吃。


    “還行,也不是太好吃。”


    紅雁捧著托盤進來,一身淺紫衫兒,帶著絲絲異香,未言先笑,“大爺,這是奴婢們剛在小廚房做出來的綠豆糕,大爺嚐嚐可合口味兒?”一碟糕點,兩杯香茶。


    “辛苦了。”


    “奴婢告退。”


    福康安掐善保的胳膊,不懷好意的眯著眼笑,一副心知肚明的口吻,“這丫頭在你身邊也幾年了,越長越出挑兒,嘖嘖,水靈。”


    “亂看什麽,眼珠子給你挖出來。”善保拿了塊綠豆糕堵住福康安的嘴,“我有正事跟你說呢?”


    “嗯,洗耳恭聽。”


    善保笑,“有天我出去街上碰到一家鋪子轉手,瞧著地界兒不賴,我就盤下來了。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一塊兒開鋪子。”


    “我不大知道開鋪子的事,你怎麽想到找我的?”


    “自然是不必你親手打理,人手我都盤算好了,隻是……”善保做了個點錢的手勢,笑眯眯地,像隻準備偷雞的狐狸,“這鋪子盤下來就花了三千兩,我手頭兒不大寬裕。差一筆銀子,一千兩就夠了。我想著,咱們不是朋友麽,拉你湊個份子、做個股東。”


    福康安沒立時答應,反道,“你這事做得不妥,如今你跟著叔叔嬸嬸過日子,這麽突然在外頭盤鋪子做生意的,叫你叔叔嬸嬸知道,難免多心呢?”


    “所以才要借你福三爺的名義麽,我就說是你的鋪子,你死活在拉我一塊兒做,我耳根子軟,拒絕不了麽。”善保見福康安的臉越來越黑,靦著臉笑,捧起茶遞給福康安,軟聲道,“福康安,行不行啊?”


    福康安咳了一聲,慢慢的喝著茶,涼涼地,“你這哪兒是拉我做生意,分明是拉我背黑鍋。唉,不知怎麽回事,騎馬時間長了,這腿就酸疼酸疼的。”


    善保忙笑著湊過去,給福康安捏了幾下,“福康安,你可不是這樣不爽快的脾氣。”


    福康安隻是玩笑,握住善保的手,笑道,“妙筆生花的一雙手,再捏下去,怕要折我的壽了。那鋪子你打算做什麽生意?”


    “胭脂水粉。”


    “啥?胭脂水粉?叫人知道我福康安竟然去賣胭脂水粉,我家三代的臉都沒了。”一副死都不同意的模樣。


    善保好脾氣的勸,“福康安,你管賣什麽呢?這事,反正咱們倆都不出麵,底下奴才去張羅。如今京中多是如此,你想想,誰家沒幾處生意,派個奴才出麵兒打理。你是什麽身份哪,焉能在意這些蠅頭小利,這不是為了幫我麽?”


    “三百六十行,怎麽非要弄這些女人的家什?改行吧,賣文人字畫、文房四寶,起碼沾個‘文’字,還有幾分書香氣?”


    “福康安……我大掌櫃、夥計,進貨的鋪子,做胭脂的家什都置好了,你讓我改行!”瞪著清麗的丹鳳眼跟福康安急,“你不答應就算了,當我沒說。”板著臉,一副別人欠他二百銀子的模樣。


    “好吧好吧,隨你了。”雖不情不願,福康安還是應了。


    善保瞬間轉怒為喜,拍著福康安的肩,喜笑顏開,“要不怎麽說咱們是朋友呢,我有難處第一個就想起你了。你今兒在我家吃飯吧,我請你好不好?你走時還要端午一起喝酒賞花呢,誰知你沒能回來,今兒個補上。”


    “今天就算了,我下午得去換班。”福康安冷哼,“你是該想想怎麽請我,少拿丫頭們做的飯糊弄,下次你休息時備好銀子,我挑館子。”


    “好說好說。”善保賠笑,“來,再吃兩塊綠豆糕,你不說宮裏飯食難吃麽?我給你裝兩塊放荷包裏放著,你半道餓了拿出來吃。”


    “這東西又酥又軟,拿捏重了都要碎,瞧你這秀才腦袋,裝荷包裏壓成泥,我半道餓了,去茶水房討個碗衝上水,正好喝綠豆粥。”福康安對善保不動腦子的討好異常鄙視。


    “我這裏還有丫環們做的肉幹,給你裝些去總行吧?”善保喚紅雁進屋,“拿個新荷包來?”


    “正巧大姑娘剛做了兩個新的給大爺。”


    “就你們平日裏做的就行了。”善保話音剛落,福康安氣得怪叫,“鈕祜祿.善保,我就隻配用丫環做的東西啊!”


    善保奇道,“我妹妹,未出深閨的女孩兒,我就是給你用,你也沒臉接著吧?再說,下人怎麽了,紅雁的手藝一等一的好,比外頭雜貨鋪子裏的荷包都精致三分,你生哪門子氣啊?”


    福康安鬧了個沒臉,嘟囔著轉移話題,“什麽肉幹啊?羊肉還是牛肉?”


    “牛肉,不過做了好幾種口味兒,五香的、鹵味兒的、還有麻辣的,”善保笑,“還烤了魚片,吃完嘴裏有些腥,你當差就不要吃那個了。我單叫丫頭們裝一匣子,你拿回去給福長安吃吧。”


    福康安笑,“那我替福長安謝過柿子哥哥了。”


    善保給了福康安一記老拳,“那我就挑開張的日子了。”


    善保索性讓劉全去管理鋪子,說得動聽,“你是我身邊兒的老人兒,咱們自幼一道長大,我又得念書又得備考,這事交給別人還不放心。再者,你以前是在外頭做過營生的,裏頭的彎彎道道也比別人明白,隻是有一樣,這鋪子是福三爺的大頭兒,外頭人問,你們就說是福三爺的人,明白麽?”


    劉全眉開眼笑的去了。


    善保鋪子開張的事,董鄂氏自然知曉。善保沒跟她講,董鄂氏畢竟掌一府內務,耳聞了風聲,卻是左右為難。


    善保的想法,她實在摸不透。隻是這樣一來,叫人聽了,難免說她虧待了長房侄兒,使得小小孩子就出去開鋪子謀生。


    董鄂氏也擔心善保備考,在這些瑣事上分心,便將事跟君保說了。


    君保完全不曉得,餘子澄因二狗子是他引給善保,自覺沒臉,閉口不提此事。董鄂氏也是猶豫了好幾天,才同丈夫講。


    “什麽鋪子?我怎麽不知道?”君保問。


    董鄂氏半低著頭,香羅帕絞成一股,又散開,說道,“聽說是家胭脂鋪子,把劉全派去鋪子裏幫忙了。說是跟福康安一道兒合夥做買賣。”


    君保沉著臉,“我知道了,這事你不必管,我去與他說。”


    “你好好跟善保說,別鬧脾氣,他不是不講理的孩子。”


    君保怒問,“你銀子不夠使?又去折騰什麽胭脂鋪子,發了做買賣的心?短見!現在好好念書,考中舉人比你開十個鋪子都有用!”


    善保拿話搪塞,“福康安非要叫我一塊合夥,他說都說出來了,侄兒也不好回絕。”


    君保目光如電,銳利的打量著善保,善保毫不心虛,神色太平,君保一聲冷笑,“原想著你大了,向來懂事,卻是個蔫兒壞。悶不吭氣兒的什麽都敢幹!謊話連篇!也敢拿這些混話糊弄我!福康安的鋪子?福康安的鋪子要你出人打理!那個二狗子,先前瞧著元澈的麵子,留也就留了!如今卻不識好歹,又勾搭著你去弄什麽鋪子,不知規矩的混帳東西,仗著幾分小聰明引誘主子,攆了出去才是正經!”


    “二叔——”善保厥厥嘴,央求,“跟福康安一塊兒合夥也有好處不是?”


    “那也不行,你現在的心要放在課業上!”君保一副沒商量的樣子,斷然拒絕,“我前兒去給你算了一卦,你以後是要出仕的,咱們這樣的人家,不差那幾個脂粉錢!你把心給我放正,那鋪子趕緊收了。”


    “開都開起來了,二叔,侄兒保證不會耽誤功課,明年一準兒考個舉人回來,給二叔爭光。”善保偷瞧君保的臉色,無半點轉圜,索性無賴了,“二叔真叫我關了,我更沒心念書了。”


    “混帳,你這是威脅我呢!”君保一拍桌子,碟子碗亂跳。


    善保仗著膽子,揚起臉,刁鑽的說,“二叔平日總是說大家子弟不能寒酸,不能小家子氣,侄兒不過是弄個鋪子玩玩兒,瞧叔叔這般大驚小怪,哪裏還像出身名門上過戰場殺人如麻的將軍呢?”話沒說完,善保便給君保擒住,夾在腋下挨了幾巴掌,初冬,下麵就穿了一條豆青厚料褲子,君保正值壯年,氣力不衰,打得啪啪作響。


    疼倒能忍,關鍵是太丟人了,善保慌忙叫道,“二叔,我錯了,侄兒口出無狀,不敢了,二叔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這回……”


    君保聽著善保痛快的認錯求饒,哭笑不得,大手就按著善保的屁股,語中帶著威脅,問,“收不收鋪子?”


    善保頭朝下,黑油油的辮子垂到了地上,大紅的辮穗珠墜在眼前晃著,臉漲得通紅,結巴著分辨,打商量,“二叔,我,我氣喘不過來了,你先放我起來,咱們再說行不行?”


    “就這麽說吧。”君保拍拍善保的屁股,戲謔道,“瞧著瘦,屁股上倒還有些肉,能抗得住打。”


    善保想著叔叔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他不應,絕不能放他起來的,說不定還得挨上一頓打。以往隻見佳保在叔叔跟前嚇得哆嗦,他還偷樂過。真是風水輪流轉……


    “要不,叫福保佳保他們過來瞧瞧我是如何立規矩的?”伸手拉開善保腰間寶藍汗巾上的梅花扣,這褲子是用上好的紗緞,又軟又滑,善保覺得屁股一涼,褲子堆到了腳踝,露出光潔如凍玉的臀腿,下身風光一覽無餘。君保卻無暇欣賞,狠狠一巴掌蓋上,善保慘叫,心裏罵娘,羞痛交加時忽然福至心靈,“別打!我想到了!二叔!”


    不待君保說話,善保爆豆子似的道,“這樣,二叔要我收了鋪子,無非也就是怕我耽誤學業。我跟二叔打個賭,明年一準兒能中舉,若是中不了,我就把鋪子收了。行不行?”


    君保冷聲,“你別以為我是跟你說笑,你今兒牙骨硬不聽我勸,明年不得中,就去祠堂領板子!以正家法!”


    “知道了。”腰間一鬆,善保手忙腳亂的彎腰提起褲子,臉上火辣辣的,不敢片刻停留,“二叔若沒有別的吩咐,侄兒回房念書了。”


    “急什麽,我能吃了你?”君保抬抬下巴,看著善保,“你開鋪子的銀子是哪兒來的?”


    “是過年時外公給的壓歲錢,三千兩。”


    君保皺眉,“怎的給你這麽多銀子?”


    “二叔,先前我阿瑪過逝,我派劉全去清江浦找他幫忙。那會兒,他還是四品小官兒呢,不敢跟索綽羅家對著幹,裝糊塗。現在可能覺得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吧。”


    君保點了點頭,像是嘉謨幹的事。


    “去吧,多在功課上用心。”


    善保眼珠一轉,哭喪著臉,扶著腰,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君保肘支著炕桌,不善的問,“你腿折了?”


    善保馬上不瘸了,三步並兩步鬼攆似的跑了。君保失笑,“臭小子,滿身的心眼兒,怎麽也不分給兩個小的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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