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保的騎術相當普通,幸而小喜子的馬極溫馴老實,騎在上麵倒還穩當。


    出了木器行便是花鳥市場。


    福康安去了一家最大的梧桐軒,敞開的雕花折扇門,外頭掛著一溜兒的細竹吊銅鉤的鳥籠子,裏頭真是百鳥齊鳴,悅耳動聽,有安徽的畫眉、“口外”的百靈、河南的紅子、華北的黃雀,還有東北的紅脖、藍脖、虎皮、太平鳥、朱頂紅等等。還有架在皮手套上的鷂子,目露凶光,布兜裏的鴿子……應有盡有。


    外頭的夥計顯然是認得福康安,老遠便上前打千作揖,請安問好。


    福康安攏住韁繩,笑問,“你家八哥送來沒?”


    “回三爺的話,老板前兒親自去鄉下請來的,會說幾十句吉祥話兒呢。這鳥金貴,天天蛋黃蒸栗米的喂呢,不敢掛外頭,”這夥計後頭還有個穿灰棉衣的小夥計,十來歲的模樣,和福保個頭大小差不離,眼睛溜圓,尖尖的瓜子臉,看著便有幾分伶俐,趕緊著替福康安、善保牽馬,並將馬拴在店外頭的拴馬樁上。


    另一邊兒大夥計已將福康安讓到店裏頭,又招呼人端茶倒水,福康安向來是喝禦茶的主兒,哪裏看得上這些東西,擺擺手道,“不用忙了,八哥兒呢?”


    後頭另有個穿藍棉衣的夥計拎了個罩著黑布的鳥籠子出來,先問安行禮後,掀開黑布,果然是隻玉腳玉爪兒的八哥。


    善保隻在電視上看過會說話的八哥,好奇的問,“真會說話麽?”


    藍衣夥計從腰下錦囊中摸出幾粒瓜子仁,擱手心兒往鳥籠邊兒一遞,那八哥兒飛快的探出頭銜了去,呱唧呱唧的咽了,脆生生的說了聲,“主子吉祥!”


    善保給逗得直笑。


    福康安也覺有趣,“還會不會說別的?”


    接下來此鳥表演了諸如,“長命百歲!”“平安如意!”“鬆柏常青”之類的吉祥話兒,哄得福康安眼睛沒眨一下,就拿出了一百兩銀子買了這隻破鳥。


    敗家啊敗家~


    自己買一屋子家俱攏共才花了二十六錢六分銀子,這麽個長舌畜牲就要一百兩!


    關鍵是,福康安一摸荷包:壞了,銀子都在小喜子身上呢。


    人大家子出身,向來銀子擱奴才身上。


    旁邊有等著收銀子的掌櫃,福康安按了按荷包,咳了一聲,“善保,借我一百兩銀子,明天還你。”


    善保“哈哈”一笑,哥們兒氣十足的捶福康安一拳,“這話見外了,咱們啥關係,什麽還不還的?見外了不是,沒的叫人惡心。”痛快的從袖筒子裏的內袋裏摸出幾張小額的銀票,拌擻著展開,數出一百兩,為福康安付了帳。


    福康安這人一輩子功勳卓著,打仗的人一般都比較豪爽,善保就算心裏滴血,麵兒上也不能顯出小家子氣,為哄得福康安開心,爽快的拿銀票付帳。


    福康安笑了笑,夥計瞅了瞅兩人,將鳥籠子遞給善保。


    善保馬上掩鼻避開,嫌惡道,“一股子鳥屎味兒,我才不提呢。你沒瞧我們倆騎馬來,沒帶仆人,一會兒送馬神廟東街忠勇公府,就說是府上三爺買的。”


    夥計一聽,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他在京城多年,對忠勇公府的大名最就仰慕已久,這可真是現成的大財主,俐落的又給福康安賠禮賠笑,“瞧小的有眼無珠,聽爺的吩咐,馬上派人給您送去。”


    福康安忽然道,“你既認得我,怎麽倒不給我便宜些銀兩?”


    別說夥計聽了瞠目結舌,就是善保也受了不小驚嚇。


    在清朝,滿人是一個很特殊的特權群體,滿人愛麵子拚排場講身份,基本上是屬於冤大頭一類。特別是有錢有勢的,他們買東西不怕貴,就怕不貴,低了他們的身份。


    像福康安,此人乃標準的貴族子弟,在善保眼中,福康安於經濟事務方麵就是個缺心眼兒的肥羊,這,這……


    福康安好像很享受兩人的驚詫,笑道,“算了,銀兩不與你計較,搭我兩隻鴿子吧。”福康安隨手一指石榴樹上掛的鴿籠,拉著善保,轉身走了。


    善保出了門還沒回神,福康安索性牽著馬和善保步行。


    “善保?”


    “啊?”善保抬頭,看向福康安,眼神中有一絲迷茫,淺粉色的嘴巴微張著,露出一絲雪白的貝齒。


    福康安笑,“那對鴿子送你吧。”


    “啊。”善保抿了抿唇。


    “還有……”福康安心裏暗笑,“你的銀子啊,不能一次性還你……”


    善保忙道,“沒事兒,不用還。”


    “唉,我一個月也隻有二十兩月錢,這是買來孝敬我額娘的,不好從公中支銀子,等明兒先還你十兩,嗯,”還裝模作樣的扳著手指算,“明年七月份就能還完了。”


    福康安肯定是在開玩笑吧,善保沒說話。


    “唉,如果善保你肯幫我還價,就能早點還清善保的銀子呢。”福康安很欠扁的歎一口氣,歪著頭露出一個陽光般的笑容,“對了,善保你怎麽忽然變得有銀子了呢?”


    “沒銀子怎麽替你買鳥啊。”善保斜福康安,撇撇嘴,“就一點吃飯的銀子,也值得拿來說嘴?再說了,我阿瑪生前也是做官的,有銀子怎麽了?倒是你,想讓我還價就直說,誰知道你們大少爺怎麽想呢?有人買東西還嫌便宜呢?心裏有話不直接說,看你就不是個實誠人。”


    因為看人看走眼,善保很有幾分遷怒,這個王八蛋,你扮豬吃老虎呢?媽的,你本來就時虎,竟然扮成一頭豬,好玩兒麽?


    善保向來覺得自己對曆史熟悉,很有幾分作為先知的優越感,別說福康安,就是福康安的爹、爺爺、祖爺爺,他都知道一二,也就沒把人家當回事兒。


    結果,托大了。


    丟臉了。


    “善保?”見這人忽然在一家花店門口傻站著,半天不動,雖然眼睛半垂,可混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怨念,福康安忙喚了一聲,善保臉色不善的扭頭瞅著他。


    福康安家裏兄弟四人,兩個哥哥他不敢招惹,不過他還有個弟弟福長安。他們兄弟家教甚嚴,福長安雖然隻有五歲,在家也是一板一眼,還不如善保一會兒瞪眼,一會兒撇嘴,一會兒發呆好玩兒呢,福康安索性指著身邊兒的頂上開著三兩朵純白小花兒的仙人球問,“善保,想買花啊?”


    “是啊,你送我鴿子,我也得回禮呢。”善保花了二十個銅板,買了兩盆仙人球,叫人送到忠勇公府上。


    善保生了一路的悶氣,自個兒一邊憋氣一邊往家走。


    福康安卻是難得的好心情,他覺得天氣實在好極了,雲格外的白,天格外的藍,連氣鼓鼓的善保也透著那麽股子可愛。


    “善保,買兩個火燒吃吧,我有些餓了。”福康安指了指火燒鋪,善保“唔”了一聲,沒動。福康安笑,“那天看你在這兒買了火燒,想來味兒不賴吧?”


    “什麽時候啊?”


    “就是我去你家探病的那天。”


    善保一個激靈,立馬想起把人家福康安送的藥材當了五百兩銀子的事,把韁繩拋給福康安,轉身就去買火燒了,天哪,可千萬不能給福康安知道。


    像福康安這種人,可能會覺得有趣拿他取樂,不過貴族向來把麵子看得比命都重,福康安就是裝成豬的老虎,其本質也不會改變的!


    善保心裏著急,麵兒上還挺沉得住,先裝出不滿的模樣對著跟著他到火燒鋪門口的福康安說了一句,“那天怎麽瞧見我也沒說話呢,想是有事忙吧。”再還以體貼的微笑,“我還發愁晚上請你吃什麽呢,你既然好這一口,正好順便多買些鹵味。你平日少出來吃東西,或許不知道,這家是老鋪子了,味兒地道。”


    善保一百個銅板買了一大包的火燒鹵肉,抱著往家走,對福康安道,“我牽馬吧,你先吃火燒,別餓著肚子了。”


    對於牽馬和抱著火燒鹵味而言,牽馬明顯更顯男子氣概,福康安體貼笑道,“你抱著吧,哪兒有在大街上吃東西的?對了,忘跟你說了,我明兒就要去宮裏當差了?”


    “宮裏?”做太監啊,那真恭喜你了,善保笑問,“是侍衛麽?”


    “嗯,三等藍翎侍衛。”福康安忽然道,“善保,咱們滿人是以武功起家,雖說現在天下太平,這弓箭拳腳最好也不要擱下。你文章做得好,日後是想科舉的吧。不過我覺得那事兒不靠譜兒,全國的舉子們都擠到北京,三年一考,攏共錄取不到三百人,中不中多看天意。你要中進士,起碼得再熬十年,若運氣不好,就得一直考一直考……”


    “你咒我的吧。”善保氣得噎了福康安一句,不會說好聽的啊,說不定曆史上人家和|沒能科舉晉身就是福康安詛咒的。媽的,老子還沒考呢,你就給老子念咒:一直考一直考,考你個姥姥個腦袋瓜兒。


    福康安覺著自己修養見長,竟然沒生氣,大約是善保噘著嘴太可愛了吧,福康安自作多情了,“跟你說實話,你又不高興,我這還不是為你操心。”狗咬呂洞賓啊你。


    “我跟你說,鹹安宮我雖沒去幾日……”福康安停了一停,他生下來就是乾隆賜的名兒,後來略長大,乾隆便降旨讓他進上書房同諸阿哥一道念書,本來念得挺好,後來乾隆皇帝給五阿哥指了個娘們兒兮兮的伴讀叫啥福爾泰的,一個包衣奴才,每天恨不能把頭抬到天上去。福康安是何等出身,哪裏瞧得上福爾泰,一次小衝突,福康安直接把人摁地上胖揍了一頓。


    其實,在福康安眼裏打了福爾泰根本算不得事兒。


    關鍵是福爾泰後頭的主子五阿哥,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傅恒是個謹慎穩妥的人,連上了三封請罪折子,把福康安訓得狗血淋頭,從宮裏提溜出來塞進了鹹安宮宮學。


    福康安回過神,現在因五阿哥受寵,這個該死的奴才秧子還活得挺滋潤。不行啊,沒自己人啊。


    缺人手啊……


    “善保,你成績每年考核都名列前茅,隻要是弓馬嫻熟,待鹹安宮推薦,可以直接從侍衛做起。”福康安道,“禦前當差,得見天顏,一步登天。你要是一心從科舉晉身呢,就算中了狀元,也不過是塞進翰林院做個六品翰林,這要萬一在二榜三榜,發到京城外當個七品芝麻小縣官兒,估摸著你就是熬半輩子也且熬不回來呢。”


    不管福康安打什麽主意,善保也得知人家的好意,“知道了。我倒是想早當差養家呢,這會兒也急不來。”


    福康安打量著善保矮冬瓜一樣的個子,笑道,“也是啊。你以後可得多吃肉,你看,福保比你小兩歲呢,跟你個頭兒差不多。”說著還摸了摸人家善保的大腦門兒,善保打掉福康安的手,“男人頭女人腰,不好亂摸的,知道不?”


    “你聽我跟你說嘛,鹹安宮每三年一大考,介時能向皇上上書推薦,授為侍衛,雖然品級低,也是極體麵的。”福康安反複同善保灌輸做侍衛的好處。


    善保低頭看腳尖兒,“你說得輕巧,學問上,我自問不輸人,可哪兒有那麽容易就被推薦呢。我家的情況你也見了,這才好些。要是能直接補差事,誰想考科舉呢?”


    福康安等得就是這句話,鄭重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想得長遠是好事,隻是你年歲小,急也是急不來的,當下就好好念書、學習騎射。等日後,反正我不會叫人欺負了你去就是。”


    善保裝出一副驚訝,微張著小嘴兒,腳下站定,眼睛帶著一絲感激望著福康。忽然又有些濕意,又慌忙的別過頭去,仿若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失態。


    福康安對善保的反應挺滿意,就得這樣,同窗,自己也算看著善保長大,更熟悉。打小兒的情誼、恩德,以後善保肯定對自己也更為忠心。


    福康安笑眯眯的打著小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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