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絕對是真理中的真理。


    福保年方十歲,忽閃著倆會說話的大眼睛,對著堂叔方保好一通哀泣哭訴。從兄長的艱苦讀書講到家道艱難,再自兄長的傷病說到如今臥床難起,直說得方保長籲短歎,妻子索綽羅氏捏著帕子抹淚。


    方保瞅了妻子一眼,長長的歎了口氣。


    他的妻子也是出自索綽羅氏,真算起來,同善保福保的繼母索綽羅氏還是堂姐妹,也就因此,善保的繼母私吞善保家產的事兒,方保沒大出頭兒。當然,他那會兒還在福建當差,離得也遠,等回來時,善保自個兒也不大想聲張。就此,方保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隻是偶爾接濟他們兄弟一二。


    如今聽說福保說得可憐,善保都病得不成樣子,方保也坐不住了,硬吩咐妻子將壓箱底的一棵老參取了出來,揣懷裏隨著福保一道去了驢肉胡同的善保家。


    善保人肖其母,秀雅明麗。


    隻是,如今明潤的丹鳳眼強力的睜著,單薄的身骨兒挑著一襲夾袍倚在床頭,烏發幹枯,嘴唇發青,額頭還捆著半米長的粗布,隱隱透出絲絲血色,整張臉都透著一股子虛弱。


    善保更是握拳堵在唇畔,時不時的“咳”幾聲,勉力挑了挑唇角,善保掙紮著掀被子,歉然道,“侄兒不能過去給叔父請安,倒勞煩……咳咳……叔父過來,實在是不孝至極……”


    “善保,怎麽就病到這副田地了?”方保嚇了一跳,忙扶住欲起身下床的善保,“快別動了。福保也是,你病得這麽厲害,怎麽不早說與我聽。福保,快去請個大夫來。”


    善保緩緩的搖頭,握住方保的手,輕聲道,“叔父,莫急,請過大夫了。”


    略歇了一歇,善保方繼續道,“侄兒請叔父來,隻是為了萬一……”


    “快閉嘴,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叔父也知道,自父親去後,二娘回了娘家,這家裏也隻剩我們兄弟了……福保懂事又能幹,隻是太小了……若是我……”善保哽了一哽,眸中閃過一抹水色,扭頭抽了抽鼻子,再回身佯做堅強,笑望著方保,直看得方保眼圈泛紅,才道,“我父親留下的爵位,也要等福保成年方可襲爵……他,他這麽小……還得拜托叔父多照看教訓於他……使他成人……成才……”


    善保說著一行淚順著清瘦的臉頰無聲落下,方保想及堂兄生前對自己的照料,更是愧疚於心,“不許亂說,一會兒我去給你請好大夫,花多少銀子叔父也得給你治好……”


    福保心裏難過,也跟著抹眼睛掉淚,“是啊,哥,你別胡思亂想,叔父拿了老參來,熬了喝湯,包治百病的。”


    善保環顧著四壁家徒的房子,張張嘴,又閉上,瞅瞅福保,歎一口氣。然後,他深望著方保,帶著一種無言的請求,終於為難的開口,“叔父,也知道我家的事……都是侄兒沒本事……縱有好強之心,怕也沒光宗耀祖之日了……咳咳咳咳咳……”善保又是一串驚天動地的咳嗽,福保一麵給善保揉胸順氣,又忙端了溫茶,善保強壓下去,輕聲道,“福保到成人,也還得幾年……二娘那裏,我們兄弟不敢有絲毫不敬之意……隻是,父親當年所置家業均是二娘經營……我,我……”


    善保緊緊的攥住方保的手,嘶聲道,“我……叔父……我……我不放心福保啊!”


    方保成親多年,也無子嗣,本就與善保兄弟走得親近,如今見兄弟二人如此可憐,心下大慟,他本武將出身,心直口快,沉聲道,“你且好生治病,這事我自當為你們兄弟做主!”


    想了想,方保再次勸解善保,“好孩子,你就是心太細了。快放寬了心,好生喝藥養病,我還盼著你將來揚名天下,叔父也跟著揚眉吐氣呢。”


    方保好生勸了善保半天,給了福保幾兩銀子,命他去請了同仁堂的大夫來。正經的給善保開了方子,又囑咐了福保幾句,才回家去。


    索綽羅氏在家裏一個人吃了中午飯,將到傍晚才等回了丈夫。


    眼瞅著方保神色不豫,索綽羅氏張羅著給方保換了家常的棉袍子,猶疑著開口問,“善保如何了?是不是病得厲害?”


    “善保摔傷了頭,大夫開得方子有半尺長,叫養著。”方保冷哼,“我那小嫂也太刻薄了些!”


    索綽羅氏沒敢說話,隻是從婢女手裏親自捧了盞熱茶,方保擺擺手,哪裏還有喝茶的心思,“我出門時特意去善保他們廚房裏掃了一眼,除了半口袋蘿卜,沒別的吃了。本來兄弟倆省吃儉用還存了幾兩銀子,這回善保受傷,全用來看病了!”一掌擊在桌角,方保怒道,“我大哥以前堂堂福建副都統,不說一年的薪俸、冰敬、炭敬,就是家裏的莊子鋪子也有幾個,還有傳下的祖產……不敢說富貴,可起碼也不能叫子孫餓死!小嫂原是繼室,又無親生子嗣,把持著大哥的家產回娘家享福,叫這兩個孩子活活餓死不成!”


    索綽羅氏不好說堂姐的不是,隻是溫聲道,“前幾天我父親說有個廣州佐領的缺,正四品,上頭的總兵也是我娘家族兄,我們……”


    “別說了,咱們禮也送了,盡人事聽天命吧。”方保歎道,“我以往多虧大哥照顧才有今日,如今他驟然離逝,善保有事求到我頭上,我一推二六五,還是人嗎?再說,你嫁的若是這種見利忘義的人,心裏能塌實?”


    索綽羅氏將臉一紅,她多年無所出,方保也未提過納妾之事,夫妻感情自然是好的。


    “咱家日子也算殷實,莊子鋪子起碼夠開銷,這求缺的事,既要看機遇也要看運氣。“方保皺眉道,“以往因這是善保的家事,疏不間親,繼母也是母親,我自不好多說。隻是如今也忒不公道,善保跟我說了,我便不能不理。”


    索綽羅氏柔聲道,“你既有主意,我也不多說,隻是一件,咱們雖跟善保家走得是近,不過論起血緣,已是遠了。你這樣貿然的插手,倒叫些小人說道,不如先去跟族長大伯商議,這畢竟是族內事宜,族伯說話,名正言順。再者,族伯身上有爵位,說起話自然有份量。畢竟我堂叔家也不是好相與的。”


    “很是。”


    索綽羅氏見丈夫開了臉,才笑道,“我很怕你中午吃不好,特意讓廚房燉了雞湯,且喝一盅,暖暖身子吧。”


    婢女自去端來,方保虛扶索綽羅氏,指了指身邊的鋪了軟墊的紅木椅子,“坐下說吧。”


    “嗯,前兒也不知善保家日子艱難至此,我向來也是把他當親侄子一般,如今他身子不適,太貴重的咱家沒有,雞鴨麵米之類的吃食且叫下人送些去吧。”索綽羅氏本就是個極聰明的女子,掀開盅蓋,熱騰騰香噴噴的雞湯端到丈夫手邊兒,伴以她輕穎和悅的聲音,方保笑道,“你說的很是,咱倆想到一處去了,這湯味兒不賴。有沒有餑餑再拿些來,中午福保說要做飯,唉,說句心裏話,我瞅著實在難受,也沒吃。再拿一百兩銀子,多了沒有,起碼叫善保安心養病。”


    索綽羅氏笑著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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