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蘭經略府,濃蔭遮蔽下的小小院落,臉色蒼白的王十二低低的咳嗽了幾聲,胸口起伏如風箱,他眯著眼睛若有所思的盯著地麵,仿佛那地上有什麽東西牢牢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旗主,咱們該怎麽辦?”那名下屬小心地抬起頭看了一眼王十二,又飛快的低下頭。


    王十二恍若未聞,過了半晌才說道:“這件事我會向香主報告的,具體怎麽做,要等香主的決定。”他略有些疲倦地揮了揮手,那名下屬便躬身退出了房間。


    對於香主李迪,王十二自那次要求對付張克楚,被李迪訓斥之後就有了一點不滿。雖然他很聰明的沒有讓這種情緒表現出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不滿已經深深的紮根,並且幾乎讓王十二忍不住要反抗了。不過一想到同濟會中那近乎嚴酷的條規,王十二就打消了這種念頭。


    同濟會是個很奇妙的組織——甚至有很多人認為,隨著當年那批富可敵國的商業大族土崩瓦解之後,同濟會也一同消失了。和大宋曾經出現過的許多商會一樣,同濟會最初的目的也是純粹的,簡單並且直接的。


    然而任何事物都會變化,並且一直在變化,不同的是有的變成了龐然大物,有的變的麵目全非,同濟會則兩者兼備。


    這也許和同濟會產生的土壤有關。它生來就是為了衝破五大國公極其附庸的壓製,它起初的力量和它的成員一樣微弱,但是這種被壓迫而形成的向心的凝聚力,使得它頑強的生存並壯大起來,隻是這個過程中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辛。


    當這隻被財富操縱並不斷製造財富的怪獸被通海司盯上之後,並沒有俯首就擒,而是露出鋒利的爪牙瘋狂的反撲了過去。


    結果並不難以猜測,麵對掌握了舉國軍力和政權的五大國公,同濟會和它的主人們一樣冰消瓦解,直到很多年之後,才又如同落入溝壑的雨水逐漸匯聚,在黑暗中舔舐傷口並不是它的目的,高舉道德的大旗揭竿而起更不是它的選擇。


    隻是,在等待,等待著在最適當的時機發起最致命的一擊。關於這一點,李迪一直做得很好,而王十二顯然沒有李迪這麽深沉的眼光和城府,他以為土人的叛亂就已經是最適當的時機,所以他才不惜動用積蓄多年的力量,策動了那一次席卷蕉嶺島等地的攻擊。


    不得不說,在某種程度上他成功了,可惜這種成功越是無限接近,就越顯示出現實的殘酷無情——突然冒出的克敵軍讓王十二的勝利戛然而止,甚至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


    所以王十二對克敵軍,對張克楚的刻骨仇恨就不難理解了。


    所以當王十二聽到克敵軍采購了大批糧食,並且即將離開飛崖島剿滅土人的消息之後,他幾乎立刻想去勸說李迪,讓他同意自己再去聯絡那些海盜和土人攻下飛崖島。


    然而理智告訴他這麽衝動是無濟於事的。於是王十二坐在窗下,仰麵假寐,腦海中卻在飛速的計劃著。


    與此同時。


    新汴,皇宮深處,一間極為普通的屋子裏,陳普捏著幾頁薄薄的信箋,很費力的仔細看著。他的手很穩定,一點也不抖,可是那些紙張似乎經曆了太多風雨,有些字被水暈開,需要聯係上下文猜測才能讀下去。


    這是一封看上去很普通的家信。


    信是遠離父母的兒子寫給家中的平安信,文筆很稚嫩,敘述很平直,內容無非是自從加入克敵軍之後,去了哪兒,做了什麽,見到了什麽人和什麽事……


    陳普是個太監,所以太監是不會有兒子的——哪怕是幹兒子,在大宋的皇宮裏都不可能出現。


    所以這封信並不是某人寫給他的,至少表麵上看來如此。


    取出一個銅火盆,陳普很平靜的將這幾頁紙燒成了灰燼。他臉上的表情也如是,隻是那火光跳動的時候,微微眯著的雙眼蹦出一絲光亮。


    與此同時。


    協政院暢言堂,陸鼎奇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看著對麵坐著的一名總軍司堂官。


    “截止上月底,各經略府報來殺奴軍名號二百一十六個,其中三十二個因各種原因解散或覆滅外,尚有一百八十四個殺奴軍。其半數在達蘭經略府,又有三成在忠義經略府,其餘的散布各處。”這名堂官叫林誌州,水軍司出身,今年不過四十多歲,素以辦事幹練著稱。


    陸鼎奇頷首笑道:“最近兩個月的戰果統計出來了嗎?”


    “回國公的話,自七月以來,各地殺奴軍共計擒獲大小土王十六個,剿殺二十七個,殺死土人六千二百人,另有三百四十名海盜被剿滅。”林誌州不假思索的脫口報出。


    “竟然比前兩個月多了這麽多?”饒是陸鼎奇涵養深厚,還是不禁動容。


    林誌州點頭道:“其中蕉嶺島一役,便殺滅土人兩千七百二十人,海盜二百人。”


    “很好,這是哪支殺奴軍的戰績?”陸鼎奇心中大喜,看來組建殺奴軍的確是消滅土人和海盜的好辦法。


    “克敵軍,其主官叫張克楚,原是達蘭步軍司轄下石嶺島訓練官。”林誌州回道。


    陸鼎奇撫須頷首,心裏卻隱約覺得這個石嶺島有些耳熟,是了,自家有個遠房侄子就在那個島上任步軍營將,卻不知那孩子現在如何了?


    與此同時。


    通政司,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裏,香爐中的青煙淡淡飄散。陽光從窗欞間透過,灑落在鋪滿青磚的地麵上,映出漂亮的雲紋陰影。


    “入股殺奴軍?他倒是不怕別人說他有野心。”邱行遠有些好笑的將手裏的密文遞給楊致用:“這件事,你怎麽看?”


    楊致用略一思索,沉吟道:“張克楚做的這麽明顯,反倒顯得坦坦蕩蕩。若說野心,敢自組殺奴軍的人又有幾個人沒有野心呢?”


    邱行遠點頭說道:“是啊,張克楚此人行事倒是幹脆利索,這種事他光明正大的做也沒人能說什麽。”


    “大人,咱們是不是幫一幫他?”楊致用看完密文之後抬起頭說道。


    邱行遠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微微笑道:“怎麽幫?”


    楊致用撓撓頭,略有些尷尬地說道:“怎麽幫還得看大人的意思,屬下隻是覺得此人有些意思,所以……”


    “嗬嗬,不用解釋了。”邱行遠撫著椅子上的把手,緩緩說道:“這個張克楚的確有些意思,有時候我甚至猜不出他到底要做什麽,想得到什麽。僅僅是為了升官發財麽?可是看他行事,又不像是隻為了這個目的。可是要說他不是為了這些,許多事也說不通……”


    楊致用皺眉問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再看看吧。”邱行遠淡然道:“給那邊的密諜下個命令,除非重大事件,不得再主動聯係外線,更不得輕舉妄動。”


    “屬下知道了。”楊致用站起身說道:“我這就去辦。”


    與此同時。


    飛崖島,火炮試驗場。


    “阿嚏!”張克楚摁了摁已經有些發紅的鼻子,嘀咕道:“這是誰又在念叨我。還讓人活不活了?”


    張克楚自然無從得知今天有很多人在談論他。但是他很清楚現在有很多人在盯著自己。無論是殷家的人,還是入股了的那些殺奴軍,當然還包括眼前的這幾個工匠。


    菲利普略帶得意地看了一眼張克楚,經過無數次試驗之後,他終於製作出最適合的引火線,現在就是展示成果的時候。


    親自給鐵炮彈內灌滿火藥,在預留出的小孔裏插好引線,菲利普慢慢地將這個黑黝黝的鐵球塞入了炮管,然後用長木杆搗了搗。


    這是一門經過改裝發火裝置的長管火炮,炮身是青銅所鑄,後粗前細,炮耳卡在木質炮架之上。根據火炮上的照門調整了一下角度之後,菲利普拉著炮繩退到事先築好的土牆之後。


    “大人,準備好了。”確認一切就緒之後,菲利普想了想,還是沒把炮繩遞給張克楚。


    張克楚見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樣,不由笑道:“準備好了就開始吧。”


    菲利普深吸一口氣,猛地拉動手中的炮繩。


    炮架上的火炮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火光閃現中,炮彈滑膛而出,在空中急速飛行,撞擊在一片緩坡之上,緊接著爆炸出一團火球,鐵質碎片四下橫飛,竟帶出隱隱尖嘯之聲。


    舉著千裏鏡觀察著彈著點的張克楚微微一笑。


    “大人,怎麽樣?”菲利普緊張地望著那股升騰而起的煙霧問道。雖然對於引火線他已經做過許多次試驗,但是這種裝填了火藥實彈發射的試炮還是頭一回,所以還是有些緊張。


    “很好。”張克楚笑著把千裏鏡遞給他,說道:“說吧,想要什麽獎勵?”


    菲利普聞言興奮的扭過頭看著張克楚:“什麽樣的獎勵都可以嗎?”


    “呃,除了你現在離開克敵軍。”張克楚摸了摸鼻子:“說吧。”


    菲利普撓了撓自己的雞窩腦袋:“我,我還沒想好。”


    張克楚好笑道:“那你想好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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