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彌漫的濃霧,喬誌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該覺得倒黴。也許是兩者兼而有之?如果不是這場突然湧來的大霧,他和他這艘座船此時恐怕已沉入了大海,就像老四和瘸子還有老六的船一樣了吧?不過要不是倒黴催的遇到了那艘大宋戰船,他又怎麽會丟下兄弟們狼狽逃入濃霧之中?


    隱隱的還能透過濃霧見到海麵上燃燒的火光,此時本就是傍晚時分,這大霧一起,四周便更加陰暗,那火光卻越發顯眼了。


    “老四他們算是完了。”喬誌望著隱隱約約的火光歎了口氣,多年的海上廝殺,才苦心經營出如今這個規模,可誰能想到,短短一下午的時光,就成了眼下這副光景?老八在他身邊說道:“五哥的船也跟上來了,問咱們現在是回渾水島,還是……”


    聽到老五好歹帶著船跟了過來,喬誌總算覺得這次還沒徹底輸光,不過現在可不是回頭拚命的時候,趁著慘敗的消息還沒傳出去,先趕回老窩好好休整一番才是正理,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隻要能熬過這個關口,以後有的是機會翻本!


    “可是,索小姐失蹤了。”老八聽了喬誌的命令之後,遲疑片刻才說道。


    喬誌急忙道:“怎麽回事?她不在船上?什麽時候不見的?怎麽不讓人跟緊了她?”


    一連串滿是怒氣的逼問讓老八不禁後退了一步,他垂下頭低聲道:“那時亂哄哄的,各人自顧不暇,誰還管得了她?再說這幾個月,她跟兄弟們都廝混熟了的……”


    喬誌發狠道:“我不管!你給我去找!就是把船板都撬開,也得把人給我找出來!”


    雖然低著腦袋,可老八哪兒會不知道老大已經發怒了,忙應了一聲,轉過身喊了幾個神情萎靡的手下分頭去找了。


    喬誌陰沉著臉望著越來越黑的四周,心裏懊悔得無以複加。早知如此,他就不該聽了那個西洋人的鬼話,興衝衝地跑來想一口吃塊肥肉,可萬沒想到卻崩了滿口牙。想到西洋人,他便又想到同樣是西洋人的索菲亞,自從幾個月前他在一艘西洋商船上抓到索菲亞之後,這個自稱醫生的女人,就以她精湛的醫術迅速成為了海盜們供起來的醫官,雖然是個年輕女人,卻能在海盜中贏得尊重,就連喬誌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能力。


    不過後來他也想明白了,這年頭在海上討生活本來就危險,更何況在刀尖上添血的兄弟們?別說頭疼腦熱,就是刀槍箭傷也屬尋常,若是沒有醫術高明的醫官治療,那就是有十條命也熬不了幾年,所以後來不但是那些手下,便是頭目們和自己,哪個不是對她客客氣氣的?


    可如今不但老四他們連船帶人都完蛋,這索菲亞也下落無蹤,莫非是海戰中不慎落水?


    過了好一陣,老八才垂頭喪氣的過來說道:“大哥,四下都找了幾遍了,死活也沒見人,倒是馮麻子說,說他似乎看到索小姐掉到海裏了,後來被救到老六的船上,不過後來怎樣就不知道了,八成不是燒死,就是被大宋的人抓去了。”


    這個結果,喬誌已經想到了,所以不管再怎麽氣惱,他也隻得揮揮手打發了老八。


    他哪裏知道,自己此刻擔心的人,正怒氣衝衝的指揮著自己的敵人,那副凶巴巴的樣子若是被他看到了,肯定會回想起當初剛抓到她時的光景。


    “喂!你們兩個傻愣著幹嗎?把他抬到那邊去!”


    “你,再去拿個木盆來!要大點的!”


    “讓你去找沙子鋪在這兒,你怎麽半天不動?沒看到血流的到處都是,人都快站不穩了嗎?”


    索菲亞一頭褐色的長發隨意的紮在腦後,嘴裏不停的發號施令,雙手也是忙個不停,剛給這個裹好了腦袋上的傷口,馬上又給另一個受傷的倒黴蛋取出身上的鉛彈。


    張克楚和郭玉郎在艙口見了這一幕,對視一眼都是搖頭苦笑。


    “真放心讓她給兄弟們治傷?”郭玉郎壓低了聲音問道。


    摸了摸鼻子,張克楚無奈地說道:“那不然怎麽辦,咱們自己的大夫也受傷了,要不是她,估計梁大夫也難說了。再說,你看她給咱們這多兄弟治過來,不也好好的嗎?”


    郭玉郎的目光在那個忙碌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這才轉過頭對張克楚說道:“這一仗下來,兄弟們死了十五個,傷了二十三個,眼下該怎麽辦,大夥可都等著你拿主意呢。”


    聽到傷亡這麽多人,張克楚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不過他很快調整了心態,語氣堅決地說道:“讓兄弟們吃了飯休息一個時辰,然後殺到島上去!”


    “可是天已經黑了,這時候上島,會不會遇到埋伏?”郭玉郎想了想覺得不妥,當下問道:“咱們雖說離蕉嶺島還有些距離,可若是有心,必然能發現下午這一場海戰。”


    張克楚何嚐不知?不過他不是那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人,更何況夜戰中土人也未必能占到什麽便宜,即便有埋伏,自己這燧發槍的火力可不是土人那些弓箭砍刀就能擋得住的。


    郭玉郎見他堅持,也便不再多勸,反倒和張克楚商量起等下登陸該從哪裏進攻,哪一隊在前,哪一隊居中,哪一隊押後,又該如何警戒兩翼,種種假設情形都被一一考慮,並做了相應的準備之後,郭玉郎這才出去找那幾個隊長落實。


    張克楚卻沒有立即出去,而是站在艙門旁邊,依在艙板上雙手抱胸,若有所思的打量起索菲亞來,四周的燭光照射之下,她額頭上的汗水越發顯得明顯,看到她板著臉嚴肅認真的模樣,張克楚不由得想起一個人來,眼前的索菲亞,算得上海盜版的南丁格爾吧?


    再想起他當時率領曾大牛等人強行登上那艘海盜船,一番廝殺之後闖入船艙,撩開那塊髒兮兮的破布後,第一眼看到這個女人時,她就和現在一樣,也是一樣的忙著給傷者止血,綁紮傷口,一樣的嚴肅認真,使喚起人來也是一樣的大呼小叫,完全沒把入侵者放在眼裏。這樣的場景當時讓張克楚覺得非常詭異,好在她在得知海盜頭目被殺,自己成了俘虜之後隻是不耐煩的嘟囔了幾句,就被押回了克敵號。


    其實,她長的很有味道——如果不是那身邋遢的衣服給人的印象太過糟糕的話,她的額頭雖然顯得有些寬大,但那雙藍色的大眼睛卻很好的抵消了這種感覺,鼻梁高挺卻不突兀,下巴稍微尖了些,不過更顯出了脖頸的優美曲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凶巴巴的樣子,嘴角老是向下抿著,偶爾說起話來更是張牙舞爪的——簡直就是一朵帶刺的玫瑰啊。


    打了一下午的海戰,更加上後來親自帶人接舷跳幫,又在海盜船上好一番廝殺,張克楚此時也覺得渾身酸軟,四肢乏力了,不過看到索菲亞稍稍空閑了下來,他便拿起個竹節水杯,遞了過去。


    索菲亞瞟了一眼,也沒多說,接過來就喝,不過她喝水時的姿勢,卻讓張克楚心裏一動,然而他卻沒有立即開口,而是等她喝完了水,這才說道:“辛苦了。”


    “我是醫生。”索菲亞冷淡的說了句,不過張克楚卻沒有在意,隻是在一旁看著她接著給受傷的兄弟清洗傷口,偶爾還幫她遞個鑷子什麽的,這些外科手術工具都是從海盜船上一起帶過來的,看著雖然不如後世的那麽精致,卻也相當不錯了。


    王胖子頂著一腦門子虛汗過來喊張克楚吃飯,張克楚見索菲亞也忙完了,便邀請她一同去船尾艙,索菲亞就著木盆裏的水仔細的洗幹淨手,什麽也沒說便跟著一起到了船尾艙。


    郭玉郎等人見到索菲亞有些驚訝,不過卻也沒人說什麽,待張克楚等人落座,便開動起來,個個一邊吃,一邊拿眼偷覷索菲亞。索菲亞仿若不覺,那自在的模樣倒好像本身便是克敵軍的一員,還在船上待了多久似的。


    索菲亞雖然態度冷漠,張克楚卻厚著臉皮有的沒的問了一大堆問題,索菲亞神態淡然的一一回答了,張克楚見她不似說謊,心裏卻總覺得有些不對。


    依著索菲亞的說法,她是西班牙某個貴族的私生女,從小在修道院長大,但她受不了那些清規戒律逃了出來,四處流浪,在歐洲許多國家都待過。後來在法蘭西遇到一個好心的醫生,收養了她並給她傳授醫術,一年前受雇於荷蘭東印度公司,隨著一艘商船來到大宋,沒想到途中被海盜打劫,她因為醫術高超而被海盜留了下來。


    說著這些的時候,索菲亞顯得很平靜,除了說起喬誌那幫海盜濫殺無辜的時候,她厭惡的挑了挑眉毛——這個細節還是張克楚離她較近才看到的。


    張克楚了解得越多,就越是覺得她像一個謎。他本就是個細心的人,通過他對索菲亞的觀察,總感到她骨子裏有種陰鬱,也許是私生子的身份,也許是童年的遭遇,讓她顯得非常倔強,孤僻,反叛——從她舍棄在歐洲大陸上優渥的生活而自願加入荷蘭東印度公司,隨船遠航就能感受到這些特質,但是這些特質又深深的隱藏著,讓張克楚總是難以把握。


    也許,這不僅僅是一朵帶刺的玫瑰呢。張克楚有些失神的望著掛在艙頂的那盞氣死風燈,燈架隨船身的晃動而搖擺著,照在人們的臉上,越發顯得陰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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