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嶽派陣中緩步走出一位緇衣老尼,她步履雍容,足下卻是纖塵不起,輕飄飄地眨眼間來到演武場中心,右手長劍連鞘舉起,道:


    “阿彌陀佛,恒山梵修前來領教!”


    司空展見她無意中顯示了一手上乘輕功,已知來了勁敵,當下不敢怠慢,凝神打量這位聞名已久,卻素未謀麵的恒山掌門。


    隻見梵修師太身材高大,雖是女流之輩,卻較尋常男子足足高出一頭,大手大腳,兩道劍眉斜插入鬢,這時長劍微挺,真如淵停嶽峙,氣概不凡。


    司空展暗暗心驚,拱手道:“素仰師太清名,今日識荊,何幸如之。”


    梵修師太見他說得客氣,合什還了一禮道:“司空長老言重了,請出手罷!”


    緩緩拔出長劍,劍尖斜指,微微顫動,使的正是恒山劍法的一招“起手式”。


    司空展見她劍勢於平淡中蘊奧妙,自己無論從哪一方向進攻,她長劍隻須輕輕一彈,便可接戰,心下暗暗喝一聲彩,道“有僭”,兩隻鐵手一先一後,抓向梵修師太的麵門與左臂。


    眼見他兩隻鐵手抓麵門者在先,抓左臂者在後,梵修師太卻劍尖一沉,自下而上挑去。


    一眾年輕子弟俱各驚疑,心道:“如此料敵錯誤,豈非要一招之間便傷在敵人爪下?


    思猶未了,隻聽“當當”兩響,司空展去勢淩厲的兩抓竟被一一擋開梵修,反手一劍,指向司空展肩井大穴。


    司空展側身避開,不禁脫口大喝一聲:“好!”


    他號稱“千手神魔”,在這一雙鐵手上實有驚人造詣,適才那兩抓前抓似快實慢,後抓似慢實快,先發者後至,後發者先至,敵人不察,極易上當。


    他見梵修師太氣勢非凡,一上來便用此絕招,哪知梵修師太非唯劍術高強,眼光亦自敏銳至極,竟在瞬息之間料敵奇準,不差厘毫,並能乘勢反攻。


    兩人以快打快,眨眼間交手十餘招,心下各自暗佩對方了得。


    梵修師太知道此戰極是關鍵,對手武功又極是高強,當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一柄長劍使開,將門戶守得水潑不進。


    恒山劍法在五嶽派之中最為和平,守禦之嚴猶在武當、峨眉兩派之上,但偶爾反攻一招,卻又卓烈成家,威力奇強,皆因恒山派曆代使劍者多為女尼,本著佛家的因果自作之意和慈悲之心,使人如握綿裏之針,使勁大則受傷重,使勁小則受傷亦輕。


    以故“千裏神魔”司空展武功雖較梵修師太稍勝一籌,急切之間屢攻不下,反被梵修一劍劃破了褲角,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但那司空展這對鐵手曾得異人傳授,浸淫二十許年,實是有驚人造詣,隻見他來似閃電,去如流星,發若勁矢,收若飆風,一雙鐵手抓拿鎖扣,既有飛抓的功用,又雜著點穴撅、判官筆的招數,兩隻肉掌也是劈砍交作,使人防不勝防,恰如落英繽紛,漫天都是掌影,真不枉了“千手神魔”之名。


    兩人堪堪鬥到三百餘招,梵修究是女流,雖然內功精深,卻也因心力、體力消耗太大,身法漸現滯緩。


    司空展一招“左右逢源”,兩隻鐵手分抓梵修左右雙肋,梵修舉劍封擋,右邊那一招使得稍緩,被司空展的鐵手搭上劍背,“喀”地鎖住,猛力向內一奪!


    梵修臂力不及,但她變招極是迅捷,當下使個“順水推舟”之勢,隨著他奪劍的方向運力一推,那把劍直刺向司空展胸口,去勢竟比他內奪的勁道快了一倍以上!


    司空展不虞梵修變招如此之巧,眼見自己雖可奪得她的長劍,胸膛上卻不免添一個透明窟窿,他運思也是奇快,將兩隻鐵手中間相聯的鐵鏈一抖,兩隻鐵手連同長劍遠遠飛了出去。


    這幾下說來話長,實則隻是一瞬間之事,眼力稍差的人還沒看清楚,兩人已是赤手空拳,凝神相對。


    人群中登地爆出雷鳴般的采聲,既佩服梵修變招之快,應對之巧,又讚歎司空展拿得起,放得下的名家風範。


    司空展猱身而上,忽拳忽掌,忽指忽抓,轉瞬間已變了七八套手法。


    他於拳腳上造詣本高,自得了這個“千手神魔”綽號,深恐名不副實,為人所笑,更是精研各派拳法,這時使來,每一套卻是甚快無比,招式中間卻又交代得清清楚楚,圍觀諸人中有不少是拳腳名家,見他所使每一路都深得真髓,不禁暗暗讚歎。


    梵修的招式卻是毫不花巧,使開十八路“北嶽蓮花掌”,一招一式,似拙實穩,絲毫不落下風。


    這套“北嶽蓮花掌”創自恒山派第三代掌門慧明師太,掌法雖是一十八路,每路卻有十八招,三十六個變式,盡是簡單樸素,腳踏實地的招法,實戰中極見效果。


    兩人再拆八九十招,“千手神魔”已連換了二十三套武功,兀自占不到半點上風,不禁微覺焦躁,掌化為拳,兩隻拳頭疾風驟雨般連環擊出,便似生了幾十條臂膀一般。眾人見了這等聲勢,無不暗暗心驚。


    他這樣一來,梵修反而氣定神閑起來,她這“北嶽蓮花掌”的中間八路乃是專供守禦之用,掌出不逾身前三尺,雖難以取勝,守護自身卻大是行有餘力,無論“千手神魔”招數怎樣繁瑣,出手怎樣迅捷,梵修卻是大有大打,小有小打,始終穩穩將他封在自己的守禦圈子之外。


    再鬥一刻,司空展體力消耗甚巨,已然額頭見汗,心跳氣促,梵修卻是氣息悠長,出手反見蕭散高舉,那正是陽極而陰,剝極而複的絕頂功夫。


    餘下九位神魔與四位掌門都是此中高手,看得分明,知道這種局勢若不改觀,五十招之內,司空展便要大大吃虧,一方意下焦急,一方心內暗喜。


    混戰之中,司空展忽地平地拔起,在空中一個“餓鷹撲食”之勢向梵修頭頂擊下。這一招凡有些武功根柢之人皆能運使,但他來得其快無比,梵修躲閃不及,吐氣開聲,喝道:“開!”兩掌齊出,對上了司空展的兩掌。


    兩人已陷入最為危險的比拚內力的境地。


    這樣一來,九大神魔更是惶急,他們與司空展多年交厚,知道他內力雖也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境,但少年習武之時“陰焦”、“肺俞”兩脈受損,甚為影響內力修習,比起他的掌法來那是要差上一大截了,他自己也知內力乃是薄弱環節,向來舍短求長,以手法迅捷多變為能,如今竟以己之短,逢敵之長,那還有不輸的?


    四位掌門對望一眼,麵上都均有喜悅之色。


    梵修乃是女流之輩,體力上不及司空展,但恒山派內功向來講究“敵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岡”,於守禦一道最有心得。成清銘精研劍術,於內功一道並不擅長,玉佛子、左思慈、陳方誌和均是劍氣雙修,內功向來擅名武林,他們雖甚為自負,卻知若論較量內力,梵修師太絕不會輸給自己,時候稍久,自己還有輸招之虞。


    司空展與梵修已過了二百多招,他的長處短處眾人早已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梵修隻要穩守一炷香時分,再要乘隙反攻,“千手神魔”非死即傷,那是非大敗虧輸不可。


    這些人都是武林的一流高手,所料果然不錯。


    將近一炷香時分,司空展的一張笑麵上已然青筋迸起,麵目獰厲,汗流盈頰,頭上白氣氤氳,顯是已出盡全力,梵修雖也麵現疲憊之色,卻仍舊呼吸曼長調勻,顯是留力未發。


    眾人知道,他們的內力比拚已到了最為凶險的關頭,生死決於俄頃,隨時皆可見出勝負,場中數百道眼睛都集中在他們的四隻手掌之上。


    正在此時,司空展的胸口忽地蠕蠕-而動,接著衣襟洞開,一隻又短又胖的手掌探了出來,閃電般地五指連發,拂向梵修肩臂五處穴道!


    梵修兩掌與司空展兩掌相對,騰不出手來應付,又見了這等做夢也想不到的奇異之事,她雖是武林高人,也不禁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早忘了閃避,瞬息之間五處穴道全被拂中。


    她氣機一鬆,翻身摔倒在地。


    那隻手在空中劃個圈子,才又迅疾無比地縮了回去。


    這時候,任我行與風清揚在絕龍嶺上也拆到了四五百招,兩人都是力大招精,墨劍抖成一道黑氣,金劍幻作萬道黃光,這一番狠鬥雙方都是出盡全力,卻無論如何也占不到對手半點上風。


    兩人這是第二次鬥劍,皆因心無掛礙,全然沉浸於超然的武學境界之中,鬥得真是酣暢淋漓。


    任我行一邊淩厲出劍,一邊大喝:“過癮!過癮!”


    風清揚卻是麵帶笑容,一言不發,雙目所注,隻有對方一點金黃的劍光,心中隻有一片空明與喜悅,竟是到了莊子稱頌庖丁解牛所達的那種“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恢恢乎其於遊刃有餘地”之境。


    周四手在一旁看得瞠目結舌,不知所以,起先還有連聲喝彩的份兒,到了後來,見到雙方攻守的精妙之招,往往需思索一刻才能領會其中妙處,而此時二人又出的十幾劍卻看不到了。


    他素來心地爛漫,不縈於物,這時卻急得亂扯胡子,涔涔汗下,心道:


    我自來相信自己的武學功夫縱然天下還有敵手,那也隻與我在伯仲之間,哪知這兩個娃娃年紀輕輕,功夫如此深堪。


    若是與他二人性命相搏,百招之內豈不就取了我的老命?


    他卻不知這也是對風任二人的功夫高估了,風清揚的“獨孤九劍”固然是敵強則強,敵弱則弱,任我行平素的劍術也絕達不到如今日顯現的這般地步。


    武學高手比武較力,實力固是極其重要,心境、狀態卻也關乎著臨場發揮。


    二人此時全無爭勝敵對之心,又無門派恩怨之見,那是一種全然“為比劍而比劍”的心境,與後世西方藝術史家所謂“為藝術而藝術”之論頗為契合,再加上二人都是曠代遇之的絕頂高手,如此人者,得一人已是不易,得二人更覺其難,二人相見,又皆處於此種心態之下,那直是百世難逢了。


    如此相互激發蹈厲,二人的劍術實已達到了自己也夢想不到的高度,遠遠超出了實際所詣。


    二人再鬥六十餘招,風清揚忽地喝聲“且慢!”墨劍一領,托地跳出圈外。


    任我行愕然道:“怎地?”


    風清揚道:“這場鬥劍小弟輸了。”


    此言一出,任我行與周四手都是怫然不悅。


    任我行道:“咱們鬥了這許多招,任某拚了性命邊占不到風兄半點上風,怎地便說輸了?莫非風兄瞧不起任某不成?”


    周四手連忙接著道:“這位任小哥說得有理,你明明一招也未輸過,怎地便認栽了,再去打過!”


    風清揚苦笑道:“周先生,任兄,你二位切勿誤會,風某絕不敢有瞧不起人之意,也無臨場再打退堂鼓之心。


    “這一場鬥劍實是我生平第一快事,隻是我適才中了任兄一掌,體力不繼,此刻已心跳氣喘,再鬥下去勢必體力不支。


    “那也不過多對個百八十招,也是要輸的,還不如此刻認輸來得體麵些。”


    任我行聽他所說是實,自己適才全心全意沉浸於比劍的快感之中,竟將他適才身受掌傷之事忘了。


    風清揚內力雄渾,自己也非有意傷他,饒是如此,他的體力功夫勢必也要打個些微折扣,一時三刻之間怕是難以盡複。


    隻是這一場劍正比得有滋有味,如此中止,那便有如老饕肉食五成,酒徒醉飲七分,好生割舍不下。


    周四手雖不能盡明個中緣由,見了二人神情,也猜出了**成,伸手搔了搔腦袋,喃喃道:“這卻怎生是好?這卻怎生是好?”


    驀地,他一拍腦袋,喜道:“有了!”風任二人被他嚇了一跳,四道目光一齊射至,看他有何話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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