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臣本來凶悍,此番被頭領陷於死地,已然心灰氣沮,及見風清揚的凜凜神威,昔日的英雄氣概更早拋到了九霄雲外,當下臉現敬畏之色,連聲道:


    “多謝俠士不殺之恩,多謝多謝!”


    他知自己再多練八十年功夫也不是風清揚的對手,連“日後還要請教”之類的場麵話也不敢說了,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走了未及三十步,他忽地一聲慘呼,前心已中了重重的一掌,眉心、太陽、胸腹之間嵌了十幾枚形狀不一的暗器,翻身倒地,掙紮幾下,便已氣絕。


    風清揚聽見慘叫之聲,抬頭看時,隻見不知何時身前已高高矮矮地圍了數十人,當先兩人麵若寒霜,目如冷電,望著自己,含怒不語,卻是柯叔和桑二娘到了。


    桑二娘揮了揮手,身後的莊丁傭人們會意,趕忙圍在水閣四周,將隨身帶來的竹筲,木桶等應用物體舀起池水,向火上澆去。


    但此時秋風正猛,火勢洶湧無比,雖在幾十步外亦覺勢頭逼人,一時半刻哪裏撲得滅?


    柯叔冷然道:“尊駕怎地會在這裏?


    “楊逍怎會死的?


    “適才這人是怎麽回事?


    “火是誰放的?”


    竟是一連串地發問,不容風清揚插進嘴去。


    風清揚對此二人向來略無好感,但此時卻頗有愧恧之意。


    他知水閣火起雖錯不在己,畢竟是由自己與敵人惡鬥引發,當下將事情原委略述一遍,明知自己與楊逍在此偷閱秘笈,暗練神功的行為勢必引得二人大怒,那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話猶未了,忽聽救火人群那畔喊道:


    “快躲開!快躲開!房子要倒了!”


    三人聞聲望去,隻聽轟然一聲,美輪美奐的“琅環福地”與“還施水閣”已塌落池中,火頭卻是漸漸小了。


    經此一厄,慕容氏五百餘年慘淡經營的武學秘本燒掉了十之六七,被水浸壞殘缺的十之一二,天下武笈匯於一家的盛況自斯難再。


    柯叔和桑二娘本已麵沉如水,這時更是雪上加霜。


    桑二娘滿臉悲憤之色,沉聲道:“你還不自刎謝罪,難道還要我二人動手麽?”


    風清揚慘然一笑,道:


    “此事風某難脫罪責,但卻實非本願,如何處置倒不勞二位費心了,且待我葬了這位楊逍前輩,隨你二人前去麵見你家老爺和小姐,憑他們發落如何?”


    桑二娘勃然大怒道:“做你的清秋大夢!老爺若在莊中,豈容你們這班妖魔小醜來此攪擾,釀此大禍!


    “哼哼!死到臨頭還想見小姐,看你有沒有那麽長的命罷!”


    柯叔大喝一聲道:“哪有這麽多廢話同他說?小賊,納命來罷!”


    縱身上前,一掌拍出,手掌淡如紫金,風聲虎虎,煞是驚人。


    風清揚惡戰良久,早已神疲力竭,肋骨又受重傷,這半日勉提一口真氣支撐不倒,已是艱難無比之事。


    這時見柯叔發掌威力驚人,自己雖有愧於心,但尚有諸多大事未了,卻也不願不明不白地死在他的手下。


    當下左手扶定楊逍屍身,將殘存的一點力氣運於右手之上,施出“鬥轉星移”第三層的功夫,勉力將這石破天驚的一掌化開,他這一使力震動傷處,霎時間隻覺眼前金星亂竄,胸腹之間奇痛無比,搖晃幾下,再也支撐不住,仰天跌倒,人事不知。


    不知過了多久,風清揚揚悠悠醒轉,鼻中先嗅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似麝如蘭,清幽雅淡,不由得心中一蕩,低頭看時,身上蓋著一床大紅錦被,被上繡的乃是一幅百花圖。


    是時蘇繡精美甲於天下,被上的花朵色澤嬌豔欲滴,栩栩如生,那股馨香便是隱隱從被底散出來的。


    環視四周,所躺之處竟是一架玲瓏的描金帳子,透過輕紗望出去,對麵一樁淡紅色的妝台,上麵一架銅鏡奕奕生光,看來竟是大家小姐的閨房。


    風清揚心中一動,叫道:“雪兒?雪兒是你麽?”屋中空曠,無人作答。


    他大叫一聲,隻覺胸間一痛,這才想起自己肋骨斷折,昏迷在地,卻不知何人將自己救來此處,運了一口氣在胸間略轉,覺得氣息流暢,看來隻是外傷甚重,心下當即一寬。


    掀開被子看時,卻見自己上身赤裸,受傷之處包裹著厚厚的紗布,細密整齊,便如巧手紮成的粽子一般,顯見包紮之人極是精心。


    他行動不得,精神卻轉健旺,睜大了眼睛滿腹疑團。


    這時肚中忽地“吐嚕咕嚕”猛叫起來,隻覺饑餓難當,心道:


    不知我昏迷了多久,大概也很久沒吃東西了。


    屋門“吱呀”一響,有人推門進來。透過輕紗朦朧望出去,來者身著青衣,體形婀娜,手中托著一件東西。


    風清揚大喜,叫道:“雪兒!”紗簾撩開,現出一張雪白嬌嫩的麵龐,清秀端莊,梨渦淺淺,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頭挽雙髻,做婢女打扮。


    小姑娘看他一眼,突道:“雪兒!雪兒!這幾天你不知叫了幾千幾百聲啦!現下好不容易醒了,也不肯住嘴!”回手將紗簾掛在心字銀鉤之上。


    風清揚道:“我昏迷了好幾日麽?這裏可是雪兒的房間?雪兒呢?怎地她不來看我?”


    最後一句話說得用力了些,胸間一痛,不由得“哎呀”叫出聲來。


    小姑娘嘻嘻一笑,道:“肚子餓了罷!這碗人參雞粥剛剛熬好的,快趁熱喝罷!”


    對風清揚的問話竟是置之不答。


    她手腳伶俐,左臂扶起風清揚的頭,右手將枕頭立起,將他後背靠在枕頭之上,成半躺半坐的姿勢。


    動手之際卻是小心翼翼,毫沒碰痛他的傷處。


    扶著風清揚坐定,她回頭取來四方托盤,裏麵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米粥,香氣撲鼻。


    小姑娘將湯匙在碗中攪拌幾下,舀起一匙,吹了幾口氣,送到風清揚嘴邊。


    風清揚著實餓得很了,一聞粥香,食欲大振,再也顧不得問東問西,張口吃了下去。


    幾匙吃過,但覺初入口時微微苦澀,再過一刻卻是濃香滿口,肚中也暖融融的甚是舒服,無一時,已將一大碗粥吃得幹幹淨淨。


    小姑娘見他吃得香甜,甚是開心,巧笑道:


    “啊喲!你吃得這麽快,我可再也沒有啦!”


    說的雖是官話,卻雜有笑意,嬌柔綿軟,若銀鈴相擊,煞是動聽。


    風清揚得她熨帖服侍,又見她巧笑嫣然,玉麵生春,別有一番嬌俏動人的風韻,不禁心中一動,笑道:


    “小妹妹,你叫甚麽名字?”


    那小婢麵上一紅,彎腰掩口嬌笑道:


    “啊喲!甚麽姐姐妹妹的叫得這般親熱,我不過是個服侍人的小丫頭罷了,公子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麽幹係?”


    風清揚肅容道:“我受你一飯之恩,那可不是小事,再說不知你名字,以後怎樣稱呼你?


    “總是喚你‘小妹妹’,我倒是願意的。”


    那小婢“撲哧”一笑道:“你這張嘴巴這樣甜,怪不得人家那樣惦記你!


    “還是告訴你罷,我叫做水佩,免得以後總是妹妹妹妹的,我倒不怎樣,有人可要不樂意呢!”


    風清揚開顏笑道:“杜牧之有詩雲‘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佩月如襟’,好名字!


    “依你的人才,不是這麽美的名字原也配不起。


    “哎,你說的‘人家’是誰?可是雪兒?”


    水佩聽她誇讚自己,麵上又是一紅,狡黠一笑道:


    “問那麽多作甚麽?一會兒自然知道了。”


    轉身收拾盤碗,嫋嫋娜娜地出房去了。


    風清揚重傷在身,所吃的人參雞粥雖大收滋補之效,身體仍甚是虛弱。


    先前硬撐著與水佩說笑幾句,這時藥力行開,但覺頭腦昏沉,漸漸睡去。


    再睜開眼時,首先見到的卻是一雙含淚的秀目,蒼白俊秀的臉蛋兒上掛著淒楚之色,有如梨花帶雨,幽蘭泣露,倍惹憐惜,卻不是自己日思夜想,刻骨銘心的慕容雪更是哪個?


    風清揚喜出望外,一挺身坐了起來,顧不得胸間疼痛,抓住慕容雪的雙肩,歡叫道:


    “雪兒!雪兒!真的是你麽?可想煞我了!”


    慕容雪一側身,避開他雙手的一抓,冷冷道:


    “這位公子,你是認錯人了罷!你想誰關我甚麽事?


    “你的小娥妹妹和秋夢妹妹到哪兒去了?還是想想她們罷!”


    轉身下床欲行。


    風清揚大急,向前一撲,抓住慕容雪的裙擺。


    這一下使力過大,肋骨奇痛,禁不住悶哼一聲。


    慕容雪聽他疼痛,全身一震,當即停止不行,任他抓著裙擺,卻也不肯轉過身來。


    風清揚黯然道:“雪兒!我知你惱我極深,這番前來,本也不敢盼望與你修好,再度雙棲雙飛。


    “我隻是想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讓我把別來的事情一一告訴你,聽過以後,任憑你裁處,你可以殺我,也可以把我逐出莊去,永不再來,可是雪兒,我隻求你聽我一席話!”


    說到此處,風清揚心頭一酸,熱淚順著雙頰滴滴流下。


    他再也壓不住心中的相思之情,哽咽道:


    “雪兒!這一年多來,我……我真的是好想你!”


    慕容雪全身又是一震,雙肩微微聳動,低聲道:


    “我已在此,你說罷!”


    語聲卻仍是冷冷的,猶如一塊不肯融化的堅冰一般。


    風清揚鬆開雙手,緩緩坐回到床中,雙目朦朧,猶如夢囈一般講起與慕容雪別來的各種情事。


    從再見桑小娥,講到為她運功驅毒,講到她的悲慘身世,講到她將鮮血注入秋夢體內,狂奔而去,不知所蹤。


    從遇見秋夢為己殉情,講到秋夢得救,講到同往少室山,講到向她表露心跡,講到兩人終於傾心相愛,講到自己獨闖紫金門,講到陷身參合莊……


    他這番話講了是有大半個時辰,卻始終語聲平淡,仿佛所說的都是在極遠的地方發生的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一般,淚水卻是一行又一行地緩緩流下。


    慕容雪轉過臉來,雙眼已是哭得通紅,麵色卻仍舊凜然,道:


    “你要我聽你一席話,現下你卻說過了,可以走了罷!”


    風清揚嘶聲道:“雪兒!你……你真的不肯原諒我麽?”


    慕容雪擦了擦腮邊的淚水,緩緩地卻極是決絕地搖了搖頭。


    風清揚再不多言,牙關一咬,已從床上了起來,忍痛撐持著下得床來,右手撫住傷口,一步步挪到慕容雪身旁,淒然道:


    “雪兒!我不怪你,是我對你不住!”


    心中又是一酸,別過頭去,擦了眼角的淚水,緩緩向門口走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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