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揚兀自愣怔當場,口中喃喃自語道:“眼睛……眼睛……不對……這是怎麽回事……”


    腦海中適才閃過的一縷靈光已乍然而逝,所思之事有如茫茫黑夜,遙不可及。


    紫金門眾人見風清揚長劍被折,本已心頭鹿撞,唯恐殺身之禍旋踵而至,及見二人相交數語,那人即不顧而去,而風清揚又癡呆了一般,自己嘟噥不止,未能逆料之餘,頗感匪夷所思。


    但不論如何,煞星退去,紫金門這塊金字招牌總算得以保全,乃是不幸中之萬幸。當下眾弟子將兩位門主的屍首運回紫金門內,司馬雲龍的幾位師弟感念風清揚的恩德,堅邀他到紫金門一行。


    風清揚心中大事未明,又見眾人悲悲戚戚,猶如孤雛一般,惻隱之心頓生,於是一口答應。


    一行人左折右轉,行了約一個時辰,方來到紫金門的堂口,卻是好大一片莊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幾座矮山之間,外表看去,與一般的鄉村田墅並無二致。


    風清揚暗暗納罕,武林風傳,紫金門建派逾百年,一直是武林中最為詭秘莫測的門派,幾與蜀中唐門相埒,其行事介於黑白兩道之間,與各大門派交誼不深,極少涉足江湖恩怨,但也有恩必報,有怨必償,是以江湖中人輕易不願與之結怨,故此紫金門詭秘之名益發彰顯,派中情形罕有人知。


    孰料這樣深隱不露的一個門派,其總堂竟是這般尋常。


    一進莊門,放眼一望,風清揚不禁暗暗地喝了一聲彩。


    隻見其間屋宇淨潔,綠柳掩映,假山奇石,嶙峋曆落,俱按九宮八卦布置,磊落之中隱含殺機,顯見建莊之人胸中大有丘壑,迥非尋常。


    風清揚暗喟一聲,看來紫金門前代門主著實是位高人,紫金門得享盛名,亦非幸致。


    奈何後代人才凋喪,不能守成,以致一下栽了恁大的跟鬥,竟連對頭是誰也摸不著頭緒。


    又想起華山派若非因緣際會,得了段子羽為掌門,如今江湖上怕也沒有立足之處了。


    俗語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誠然不虛,一念及此,忽對天道循環,運數無常之說多了一重領悟。


    來到大堂之上,風清揚也不推辭,徑在正中坐下。


    司馬雲龍的幾位師弟對望一眼,忽然齊齊跪下,沉聲道:“謝風大俠拯救門戶之恩!”


    各人心中明白,自己這條命已是風清揚所賜,日後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倒也不必言謝。


    刹那間,大堂之上黑壓壓跪滿了人。


    風清揚一驚之下,欠身離座道:“各位這是做什麽?快快請起,這可折殺小弟了。”


    見眾人感激之意甚誠,心下大慰,寒暄數句之後,便將來意和盤托出,料其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哪知過了良久,無人答話。


    司馬雲龍的幾位師弟麵麵相覷,竟是全然不知風清揚所說的甚麽“柯叔”是何許人也。


    司馬雲龍的三師弟司馬雲雁正色道:“風大俠,您於本門有存亡續絕之恩,倘若我等知曉此人首尾,即使事關門戶機密,亦必言無不盡,絕無隱諱之理。


    “隻是我等委實不知,尚望風大俠恕罪。”


    風清揚苦笑道:“哪裏哪裏,那姓柯的既能隱匿身份如此之深,自然極少有人得知其底細。


    “我此來也隻是存萬一之想,皆因那姓柯的身負紫金門武功,來曆不明,又與在下一位關切之人淵源特深,這才冒昧一問。


    “既然如此,小弟另行有事,要先行告辭了!”身形已從座位上站起。


    司馬雲雁驀然道:“且慢!此事世上尚有知情之人!”


    風清揚止住身形,問道:“是誰?”


    目光向人叢中逐一掃去,眸子中登時精光四射,神威凜然。


    眾人雖知他並無惡意,但與這等如虹似電的目光一觸,也不禁心裏打了個突。


    司馬雲雁黯然道:“此人並不在紫金門內。”


    風清揚狐疑道:“此等門戶秘事外人焉能得知?”


    司馬雲雁道:“在下本也這麽想,豈知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適才與風大俠相鬥那人若非也知曉此事,我大哥,二哥何必枉送了性命?”


    風清揚失聲道:“司馬三兄可是指適才那人?”


    司馬雲雁點點頭,目注遠方,眼光中滿是怨毒至極的神色。


    風清揚沉吟須臾,道:“司馬三兄可否將那人與貴門主比武之事賜告小弟?”


    司馬雲雁點點頭,緩緩道:“本門門戶所在極為隱秘,不知那廝如何得知,竟然尋上門來,點明要與我大哥一比高下。


    “二人曾在密室商談良久,我等亦不知賭鬥何事。


    “交手未滿三十招,我大哥便敗在那賊子手下,後來的事風大俠你就全知道了……”


    風清揚點點頭,心口猶如壓了一塊大石般沉重。


    這倒並非全然因為那人武功高絕,而是沒想到所查之事竟會引出這樣一位身份隱秘的高手。


    他隱隱然感到其中必然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而這秘密又似乎與慕容雪有著緊密牽連。


    想到“雪兒”兩字,饒是他定力如山,也不禁手足俱軟,心底生出莫名的恐怖之情,一霎之間,汗透重衣。


    當下顧不得再與眾人寒暄,道聲打擾,起身便行。


    甫出得莊門,便即展開輕身功夫,疾逾奔馬,逝若輕煙,彈指間已落在眾人視線之外。


    紫金門送行諸人目瞠口呆,他們已見過風清揚的劍法和內功,不意其輕功亦精絕至斯。


    風清揚在陡峭的山路之上提氣疾奔,隻覺風聲呼嘯,灌滿雙耳,兩旁的樹木如刀削一般刷刷向後倒去,心中眼中卻全都是慕容雪的盈盈笑靨,婷婷儷影。


    “雪兒!雪兒!”他的心底這般狂呼不已,一忽兒想到兩人雙宿雙飛,歡同魚水的恩愛,一忽兒想到臨別時慕容雪慘淡蒼白的神情和怨極恨極的眼色,中心欲碎。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腳步方才慢了下來,胸中鬱悶藉著這陣狂奔瀉泄不少。


    他本是個提得起、放得下之人,這時積鬱稍宣,舒了一口長氣,緩緩而行。


    行無一時,前方赫然出現一座市鎮。


    閃眼看日色時,正是申末酉初時分,夕陽碩大如火,垂於天幕之下。


    風清揚雖內力造詣不凡,這一陣疾馳卻也令他酒渴如潮,當下進入鎮中,徑擇了一間寬敞潔淨的酒樓,擲出二兩紋銀,命小二從速整治酒菜。


    彼時正是明季永樂初年,二兩紋銀抵得一千七百餘銅錢,那是尋常人家半年的收入。


    店小二一見來了豪客,敢不奉承?連忙稟告掌櫃,將風清揚恭畢敬請到樓上雅座,沏上上等茶葉,備辦果子菜蔬,片刻之間,菜肴堆滿桌子,村釀香氣襲人。


    風清揚性本好酒,恩師段子羽歸隱之前,給他留下金珠寶貝無數,區區酒資,何足掛齒?他又向來遊曆四方,各地好酒,名酒那是喝慣了的。


    此際或是酒渴之故,喝這尋常村釀竟是醇厚香軟,入口別具一番滋味,不由得心懷一暢,連連豪飲不已。


    正自享受這酒中之樂,耳中猛聽得樓下人聲喧嚷,個中一個有如鴨子般嘶啞難聽的嗓音喝道:“方才是哪個狗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風大爺出言不遜,敢是活得不耐煩了!你出來,大爺將你撕成五段!”


    另一個差相仿佛的聲音接口道:“大哥,你這話大有語病。怎地你一個人便能將他撕成五段麽?你應該說,大爺、二爺、三爺、四爺、五爺一並把你撕成五段!”


    又有一個聲音道:“著啊!四弟所說甚是有理,我們五兄弟向來對付一隻螞蟻也是同時出手,大哥,你撕人而將我們摒除在外,太也沒有義氣!”


    另一人接口道:“大哥你固然是不對,不過二哥、四弟你們所見亦太差矣。我們五兄弟固然同時出手,就可將人撕作五段,兩人、三人出手又何嚐不可將人撕作兩段、三段?”一時之間,滿堂盡是這五人的爭辯之聲。


    風清揚隻聽第一句,便知是葛氏五雄到了。


    他與這五人許久不見,倒也頗為掛念,這時巧遇在此,心頭一喜,便待起身相見。


    剛走到樓梯口,忽見人叢中一個壯漢如鐵塔般直立起來,粗聲喝道:“呔!哪裏鑽出來的五個野雜種,敢來這安平鎮上撒野火?風清揚那小子忘恩負義,輕薄無行,這些話都是本大爺說的,你們待能怎樣?告訴你們,本大爺就是……”


    話猶未了,也不知葛氏五雄打了什麽暗號,五人竟同時如裝了機簧般一蹴而至那壯漢麵前,閃電般抓住那人的四肢一頭,抬將起來,作勢欲撕。


    風清揚眼見情勢危急,連忙提氣喝了一聲:“且慢!”這一下舌綻春雷,酒樓四壁回音嗡嗡作響,良久不絕。


    葛氏五雄聞聲全身一抖,一見風清揚玉樹臨風般的身形就站在樓梯口上,當下看了看他,又對視一眼,忽然齊聲大叫:


    “啊哈!發財了!”


    五人顧不得放下那壯漢,也顧不得樓梯狹仄,已然騰空而起,似五頭怪鳥般落在風清揚眼前,各出一手,抓住風清揚的衣襟,叫道:


    “我先抓到的!”


    “我先找到的!”


    “我先看到的!”


    “銀子是我的了!”嘈雜之聲,不一而足。


    五人胡言亂語,行事顛倒,風清揚這些年來倒也頗為領教,早就習練得處變不驚,眼見五人提著的壯漢臉色慘白,體若篩糠,全無剛才的英雄氣概,皺眉道:


    “銀子的事慢慢再說,還不把這位大爺放了!”


    葛無憂訥訥道:“可是……可是……這廝適才大說少主人您的壞話,說您……”


    忽然想起下麵的話說之不妥,硬生生吞了回去。


    風清揚黯然道:“說我忘恩負義,輕薄無行,嘿嘿,卻也毫無差錯。放了罷!”


    五人見風清揚神色不善,不敢有違,當下五手運勁,喝一聲:“去你奶奶的罷!”


    那壯漢如騰雲駕霧般飛回樓下,一陣亂響,也不知壓壞了幾張桌子、椅子、多少碗兒、碟兒。


    當下掙紮半日,血淋淋地從碎片汁水之中爬起身來,跌撞而去,一言未發,終也不知這位“本大爺”乃是何許英雄人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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