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客的兩邊眼皮同時跳了跳。


    左吉右凶。


    雙眼齊跳,那便是吉凶難測。


    秦蒼的前提隻有一句話,話中隻說了一劍。


    很符合他琴魔秦一劍的名號。


    但是蓑衣客還是覺得很不理解。


    他看得出秦蒼的不一樣,他也知道秦蒼的道很可能會與他這一生中遇到的其他朋友或者敵人都不同。


    這卻不代表秦蒼可以在沒有具備未來的能力時就以未來的行為準則要求自己。


    如果秦蒼所提出的前提是入了悟道境後,要他單憑肉身受他一劍,他不會立即答應,因為那個時候的秦蒼的的確確具備一劍重傷他的能力。


    這並沒有什麽恥辱的地方。


    高手過招,不相上下,大戰三百回合,更多時候隻是出現在坊間流傳的評書或是演義中。


    真正的高手對決,生死,勝負,往往一招便可見分曉。


    琴天闌與古青雲那場生死之戰的關鍵之處同樣也隻有一招,不過兩人在戰前就互相約定了要在戰中論道,這才又增添了許多看似華麗強大實則有些多餘的招式。


    他天涯蓑衣客不會是琴天闌,他琴魔秦一劍同樣不會是古青雲。


    因為覺得有趣,所以才交了個朋友,又因為彼此間可以產生利益糾葛,這才有了轉變為盟友的可能。


    而不管是朋友還是盟友,都比不上道友這兩個字有分量。


    兩個惺惺相惜的道友可以為了論道而放棄一招定生死一招決勝負的方式。


    那琴魔名中有一劍,就算是要論道,想來也是交付於一劍之中。


    蓑衣客可以將造化境的琴魔,龍庭境的琴魔乃至問道境的琴魔視為有潛力的後輩,但絕不敢也絕不會將步入悟道境的琴魔還當作後生晚輩來看待。


    因為除非他那時已經堪破界限,否則此舉就與自尋死路無異。


    他還沒有親自見過秦蒼的劍法,但他知道一個思維如此迅速如此獨到的人所掌握的劍法絕對不會平平無奇。


    秦一劍,可不是代表他隻會一劍,而是他的劍道僅僅隻需要一劍就能夠表達啊!


    ......


    讓蓑衣客既意外也安定的是秦蒼並沒有提出要讓自己以肉身硬挨悟道境的他的一劍。


    他所提出的前提是以問道境這一層次為基準。


    曾在問道境停留了上百年的蓑衣客很明白問道境與悟道境之間的巨大差距。


    他考慮到了秦蒼手中掌握著某種可在短時間內大幅度提升修為的秘法的可能,隻是,那又如何?


    一個從沒有親自登上過山頂的人,就算通過別人的記述和畫像窺見了山頂的些許風貌,就能代表他也登上了山頂嗎?


    顯然不能。


    他不會具備“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千秋豪情。


    也不會擁有到達頂峰時所具備的能力。


    那時候秦蒼的修為充其量媲美借助蓍草之力短暫步入悟道境的俞燮甲,縱使加上其他方麵的一些造詣,其真實戰力也不會超過融合未來兩魂的俞燮甲。


    想他蓑衣客何等人物?


    就是八大門主齊聚,也奈他不何,如何會隻因為“俞燮甲”的一劍便傷筋動骨?


    所以他覺得秦蒼這個前提很不明智,亦或者說很不劃算。


    “約莫還有半柱香的時間,這裏的紅燭和蠟像才會自燃,你還有足夠的時間來調整這個前提,作為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我給你這個機會。”


    蓑衣客凝視了秦蒼許久,終是如此言道。


    秦蒼卻是沒有調整,甚至沒有言語回應,隻是輕輕搖了搖頭,拒絕之意不言而喻。


    蓑衣客的神色再度變得驚異起來,猶如睡夢中自言自語,他緩緩道:“我不明白......究竟是你對自己的實力太過自信?還是說我對於自己的認知還不夠清晰?”


    秦蒼這才道:“每個人對自己的認知都有局限性,當事情的發展在這個局限之內,人們便會下意識地自信,反之,若是超出,則很容易自我懷疑,甚至自卑。坦白地說,我也有自我懷疑和自卑的時候,但是入問道境後,一劍傷你而不殺你卻是我自信的地方。”


    蓑衣客看了看他,忽而目光移動,又掃向四周耀眼明亮的燭火以及宛如真人的蠟像,麵色漸漸恢複平靜,道:“希望你能夠活著出來,向我再度展現你的自信。”


    秦蒼沉聲道:“我也許會在未來的某一刻死去,但絕不會是在今時今日。”


    蓑衣客笑道:“但願如此。”


    他話音落下的時候整間閣樓的燭火都在飄搖,仿佛黑暗與光明的交替,肉眼難以捕捉到的刹那間,他這道分身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唯有一襲蓑衣飄落在地。


    蓑衣青綠,仿佛象征著那一線生機。


    近在眼前,卻難以用身軀去感觸。


    他現在是魂魄,沒有肉身可寄托的魂魄。


    周圍的紅燭和蠟像不多時就要自燃,將整間閣樓當作祭品,釋放出既溫和也凶殘的灼灼烈焰。


    還在這間閣樓中的他,理所當然地要成為被烈焰吞噬的對象。


    要麽灰飛煙滅,要麽涅磐重生。


    擺在他麵前的僅有這兩個選擇。


    自蓑衣客的分身將他引入這間假紅燭閣內的那一刻起,他這兩魂四魄便失去了與自己肉身的聯係。


    隻不過那時他入了局,卻不知道自己在局中,所以並未立即覺察,直到他通過幽冥之瞳控製蠟像發現端倪後,才漸漸明悟。


    生與死的抉擇,應當是這世間最不具備選擇性的選擇題了。


    人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在慢慢地向死亡靠攏,但除了那些渴望通過死亡的方式來獲得解脫的人,再沒有人願意真的死亡。


    尤其是當他們還對這個並不如童話那般美好的世界有著放不下的執念時。


    秦蒼有這種執念。


    他明白還有許多事情等著自己去做。


    拋開那份分明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離不開宿命因果的複興伏羲氏和女媧氏的責任不談,他自己也有很多私事要處理。


    小時候在大伯的幫助下栽種的那棵桃樹開花結果了嗎?


    還等著他去摘呢。


    正值盛年時便已因為日夜處理秦家事務而經常腰酸背痛的父親身體好些了麽?


    還等著他去照料呢。


    總愛出沒在街頭小巷,手裏捧著不知從哪裏采摘來的野草野花就敢當街叫賣的羊角辮小姑娘長大了嗎?


    還等著他去賞幾個銅子呢。


    ......


    那個叫尹清雪也叫雪輕影的女子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是不是真的忘了情,忘了他?


    約莫也等著他去了結這段錯綜複雜的愛恨因果吧。


    還有那麽多的人在等著他,他為何要死?


    就連魂魄殘缺也不行。


    因為他要在這個不完整的世界中做一個完整的人。


    敢以手中劍問蒼天!


    敢以體內血濺軒轅!


    是濺,非薦。


    在真的紅燭閣中,借助著紅燭翁在假紅燭閣內一尊蠟像內部留下的靈魂印記,觀察著此處所有變化的蓑衣客本尊倏然瞪大眼睛,鬥笠黑紗之下盡是不可思議之色。


    包括站在他身邊,著一身大紅蟒袍的紅燭翁同樣感到難以置信。


    “此人分明是魂魄出竅來此,且隻有兩魂四魄,為何體內竟會有血液流動?!”


    蓑衣客沉默著,沒有回答紅燭翁的疑問。


    因為他自己也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對......不對......他的血為何不是純粹的紅色,也不是純粹的黑色?難道他不是人,也不是魔?那他究竟是什麽......”


    滿頭灰白發絲的紅燭翁雙手抓頭,苦思冥想,絞盡腦汁,片刻之間不知抓下了多少根煩惱絲,但整個人還是如係了死結一般,沒有半分頭緒。


    “此人......此人......帶給了我許多年都不曾有過的感覺。他簡直......簡直讓我瘋狂,讓我癡迷!蓑衣客,捕魚的,你去......去把他的兩魂四魄,不......還有其餘的一魂三魄,也不......還要加上他的肉身,我要將他好生地研究一番!我不單單要研究他的魂魄,他的軀體,他的血脈,還要研究他的皮膚,他的經絡,他的組織,我要用早已經缺失的圖騰大道的精髓將他刻畫出來,讓他成為我最滿意的傑作!哈哈哈哈......喂,捕魚的,捕魚的,你怎麽還不快去行動?!”


    麵對著紅燭翁這般近乎咆哮的催促,蓑衣客竟是紋絲不動,不冷不淡道:“我當你是有多年交情的老朋友,這些年來才陸續幫你完成了一係列的研究和創作,但這並不代表你能夠隨意使喚我。朋友,不是下手,這一點,你要牢牢記住。”


    紅燭翁臉色一變,但轉瞬竟是嘿嘿笑道:“你先前還把這小子當朋友呢,結果不也把他坑到了那個地方?你對於朋友的理解,我也不能說一定正確啊!”


    蓑衣客道:“他欲與我們合作,當然不能隻是成為我們朋友的條件,今日是我考驗他,來日便是他考驗我,因果循環,我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紅燭翁陡然怪叫道:“錯!大錯特錯!你暗中扶持羅刹魔門第九聖女玉驚落,與我的門徒作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經是給予了莫大的寬容和忍耐。但是你居然在我不覺察的時候又培養出了這麽一個琴魔,並且看樣子他的成長還超出了你的掌控,麵對這麽一個具備難以控製因素的人,你采取的態度竟然不是扼殺,而是結交,已經錯得離譜。而今又讓他出現在我的視野內,還展現出種種令我技癢的特質,更加錯得不可饒恕!”


    蓑衣客冷冷一笑:“我可從來不奢求也不需要你的什麽饒恕,同時我也不喜歡你口中所謂的門徒。她的野心太大,比起雨妃弦和玉驚落有過之而無不及,並且沒有底線,能夠做出許多在我看來都意外無比的事情。以前她為了你可以再投雨妃弦的門下,成為你在羅刹魔門布置的一個暗哨,誰知道她又會不會因為其他人轉過來損害你?”


    紅燭翁同樣咧嘴一笑,整個人迸發出森冷之意,隻不過聯係起他參差不齊的牙齒,當中兩顆門牙的短小,以及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就夾在牙縫中的韭菜絲,這樣的一幕,怎麽看都是詭異與滑稽並存。


    “捕魚的,你這挑撥離間的方式可是越來越拙劣了,且不說我那門徒不敢對我有二心,就算她突然受了別人的蠱惑,吃了雄心豹子膽,想要反水,那也得先解了我在她體內種下的紅燭蠱才對。否則她這一生都嚐試不得男歡女愛,一輩子都得寂寞難耐了。”


    聞言,蓑衣客再度冷笑道:“對於一個有野心的女人而言,肉體上的歡愉本就是可有可無。或許在你這種親自撮合過許多年輕男女的人看來,男歡女愛是天道綱常,缺失不得,可在她的眼裏,或許隻有從男人的身體內攝取力量對她有點兒吸引力,其他的......她根本提不起興趣。”


    紅燭翁打了個哈欠,食指伸入口中,挑動著那根牙縫中的韭菜絲,卻怎麽也不扯下。


    與如此無下限的不雅舉動伴隨而來的是更加不雅的話。


    “你說的這些都隻是基於正常情況下,我隻要稍微動用點兒手段,就能夠讓情況完全顛倒,別忘了,我曾是神域的人,也曾是神域東部合歡宗的長老。合歡宗的尋常弟子,就已經懂得如何配製陰陽合歡散,作為長老,我隻會懂得更加高級的玩意兒。”


    蓑衣客神情忽然陰沉,顯然不悅。


    “當年我對你施以援手時,我記得你說過,不會再對任何人動用那種有辱魔道名聲的下三濫手段。”


    紅燭翁笑道:“沒錯,我是說過那種話,可如果我那位門徒真的要反水的話,就是欺師滅祖,與畜生無異了,還能算作人麽?”


    蓑衣客又道:“這種空子你最好還是不要鑽,否則不單單我不高興,我們的新朋友和新盟友,琴魔秦一劍,也不會樂意。”


    “他樂不樂意關我......”紅燭翁正值不屑一笑,但隨後似是猛然察覺到了什麽,神情驚變,猛然將目光投向已經燃起熊熊烈火的假紅燭閣中。


    火焰升騰的那一刹那,意味著那裏所有的紅燭和蠟像都被熔化。


    包括這間四方閣樓,最後的下場也無外乎是變成木屑殘渣。


    親自造出這間假紅燭閣和其中一切的紅燭翁並不為之感到心疼,因為他有許多的時間來製造出遠遠超越這些殘次品的傑作。


    他還覺得其實這麽一來,對這間閣樓和其中的蠟像們而言,也會是個不錯的歸宿。


    以往它們雖然在深海內,但因為他所留下的靈力屏障,它們並未真正意義上地與海水接觸,一切與在陸地上無異。


    而今自燃成火焰,“活”的那一刹那營造出獨屬於生命的耀眼光輝,“死”後它們的灰燼也將與無窮的海水親密融合。


    比起呆在鎖死的牢籠中,這樣的結局的確更具備人性。


    可他紅燭翁說話做事從來都不是將人性放在第一位考慮。


    他曾把自己當作神,曾把自己當作魔,曾把自己當作善,曾把自己當作惡,也曾真正做過神,當過魔,行過善,為過惡,卻唯獨沒有思考怎樣去做好一個人,也從未把自己當作人來看待。


    他始終覺得自己和人不同,唯一和人有共同點的隻是擁有了人形人身。


    他覺得人的相貌還算可以,故而並不排斥,但對於人性,他總覺得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既然無關緊要,自然沒有必要隨時隨地考慮它。


    他之所以同意蓑衣客用假紅燭閣布局,最真實的原因還是想看看秦蒼的魂魄在被無法用水,無法用風,無法用任何一種普遍的方式熄滅的火焰中掙紮和痛苦的模樣。


    而非蓑衣客所期待的合作與結盟。


    但是他和蓑衣客一樣沒有想到,秦蒼的魂魄中竟然還能有血液的存在,並且還是他看不透徹的血液。


    非人非魔,非妖非仙。


    非他以往所見過的一切血脈血液。


    所以他說他開始為之瘋狂,為之癡迷,他想要研究秦蒼的魂魄肉身以及血脈紋理,以早已遺失的圖騰大道表現出來。


    然而他卻不知秦蒼所擁有的是上古神農血脈,神農血脈脫胎自伏羲神血,一樣是從最初的圖騰形態轉化過來,若要將它複原成圖騰大道,除了第一任炎帝薑石年外,恐怕沒有誰能夠辦到。


    神農氏因圖騰而生,因火德而興。


    他們不像燧皇,是火的創造者,但他們卻是火的繼承者和開拓者。


    論對於火的理解運用,便是曾被天庭封為火神的祝融氏,也要遜色神農氏一分!


    秦蒼的真身擁有三成神農血脈。


    他的魂魄無法攜帶一絲神農血脈,不代表薑榆罔的魂魄無法挪用。


    身為第八任炎帝,薑榆罔在火之一道上的造詣絕對也是登峰造極的存在。


    莫說是紅燭翁的燭火,便是整個太陽,也傷不得他分毫,反而要被他挪用力量。


    故而此刻的秦蒼看似是在以神農血脈滅火,實則是在吸火。


    他的魂魄無法成為這些火焰的寄居場所,但他卻可以以幽冥之瞳溝通幽冥虛界,將這些火焰寄存在幽冥虛界內,用時再以瞳力取出。


    能夠利用神農血脈由始至終都不需要破掉蓑衣客和紅燭翁布下的這個局。


    因為此局本就對他無害,隻有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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