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山又是一夜燈火通明。連著三月來皆是如此。


    我在沉睡了四百年後醒來,霄兒並未陪伴在我身旁,而是自我醒來的那一日起便投入鬼哭河中日日在下麵尋著。聽長老們說他要尋一個女子,一個他想娶的人類女子。


    可是既是人類,墜入了鬼哭河中哪還可能有活路。這個道理霄兒定是明白的,之所以還不舍的找,或許是因為還放不下吧。


    畢竟情之一字,對九尾白狐來說又哪裏是能輕易放下的呢。


    我微微歎氣,喚了幾個小妖將我帶去那個女子生前住過的屋子。


    我沒想到霄兒竟將她安置在了浮雲閣,望著閣樓之上的牌匾,那金燦燦的“顏羅殿”三個大字看得我啼笑皆非。浮雲閣乃是曆代幽都女主子方能居住的地方。


    霄兒不僅讓那姑娘住在了這裏,甚至將名字都給換了,看來是鐵了心要娶那姑娘吧!


    他這脾氣我知道,不動情則已,一動情則恨不得將自己的全部都交出去,生怕對方沒得到最好的。但如今這姑娘偏偏當著他的麵跳了幽都山峰……難怪會這般鍥而不舍的找,不甘心又或是不死心現在都已說不清楚,我最初還在猜想他過段時間,等這情淡了就好了。但是依著如今這形勢來看,隻怕不妙。


    聽說那姑娘叫顏若一,相貌品性都一般,我圍著她住過的屋子轉了一圈,裏麵的東西都還沒人動過。從房間的擺設布置便能大致推斷出那孩子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心底暗自歎息,左看右看都不算得上是個有什麽特色的人,這樣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還怕他蒼霄找不到喜歡的麽?為何就偏偏跟那一個杠上了呢?


    很久以後,當霄兒已經成神了以後,當顏若一回來又再一次離開他之後我也曾問過他這個問題,我尚記得,他隻是無奈的笑,淡淡道:“可是偏偏就遇上這一個了。”


    我坐在顏若一曾坐過的椅子上喝茶,有小妖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眼都懶得抬一下道:“怎麽?你還怕霄兒回來見此情景,怒極而殺姐?”我放下茶杯,“他還沒有瘋呢。”


    我是這樣想的。可是當我看到他一身戾氣自鬼哭河中回來之時,我覺得我想錯了。


    他看了我一眼,紫眸中是一片死寂的空洞,沒有為我蘇醒而欣喜激動,也沒有為沒找到人而痛苦悲傷,隻是全然的寂靜:“檀兒,以後衷輪貢閌俏業納健!


    我頭一次聽他提到自己的生辰。當下隻覺得奇怪也並未說什麽,他將自己在寢殿中關了許久,若不是尋常宮來搗亂,我估計著他還得在寢殿中躲些時日。


    顏若一留給蒼霄的遺物。


    初聽使者帶來這麽一句話,我也怔然了一番,顏若一留給霄兒的遺物怎麽會在尋常宮手裏?而且將霄兒如此在意的人給殺了,季子軒不好好躲著避避風頭反而故意來招惹挑釁。無非是兩種可能——有確切的把握能重創霄兒,或是確實活得不耐煩了。


    依季子軒的行事風格自然是前者,我不讓霄兒去,但是又怎麽攔得住他。


    霄兒回來之後,渾身的血,手裏死死捏著一封書信,自此他眉間便有了墮魔的印記。後來我聽人說,季子軒的眼睛也被廢掉了。


    在尋常宮發生了什麽我已不想去問他,或許是心裏已經能猜得到答案了吧,也省得費那個唇舌。


    霄兒入魔之後整個人便得越發沉默寡言起來。最開始他倒不如傳說中的魔那般嗜殺成性,每日神智也都還清醒,隻是後來嬰梁隻送了幾壇酒,霄兒嚐過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日日沉迷在醉生夢死之中。


    他染上酒癮,最初我還去看過他幾次,但是自從見他醉酒在浮雲閣中失聲哽咽之後,我便很少再去看他。


    我不忍,看見那麽高傲的一個孩子,生生被逼成這樣。


    直至後來,他似乎真的瘋了。他一次一次的自幽都山峰躍下,每次都摔得一身是傷的被長老們救回來。


    我問他為何如此,他閉著眼答我:“我日日看見她躍下幽都山峰,想著那時若是我能再快一點是不是便能將她抓住。最開始分不清那是幻覺還是真實,到現在……即便已經知道那隻是一個虛幻的身影,隻是一個幻念,我還是忍不住想跟著她去。好像……”


    他唯有苦笑:“好像如此做了,就能真的將她再抓回來一樣。”


    聽罷這番言語,我唯有垂眸不語。


    他問我:“檀兒,你說我是不是入魔瘋了。”


    我道:“興許是吧。”


    他看著天上的月亮,勾了勾唇角:“那也沒有辦法。”


    之後,他這些行徑越發誇張了,我曾想過或許是那嬰梁送過來的酒有問題,但是自己嚐過許多次,也讓長老們嚐過許多次,都沒發現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他獨自殺上了尋常宮,後又鬧得天下不得安寧,所幸他尚還能分辨敵我,從來不曾對妖族的人動過手。但是依著他如今這個鬧法,完全入魔的那一天應當也不遠了。


    霄兒神智徹底崩潰的那一晚,我正在大幽宮中,方才梳洗好了長發。守山的小妖拖著一身的傷,血淋淋的爬上了大幽宮,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求救的話,便氣絕當場。


    等我趕到浮雲閣時,那裏已經變作了一片修羅場,滿地的屍首皆是我熟悉的麵孔。


    我一聲歎息,望向那個渾身浴血的人。


    “霄兒……”


    我一聲輕歎,他似乎已經回過神來。眼神掃過自己造出來的場景,麵無表情,神色麻木得仿似已亡人。


    “檀兒。”他輕輕喚我,“將我封印起來吧。”


    我除了答應,想不出任何法子。


    八大長老與我將他封印入萬年玄冰中時,他望著白門之中不知何時長出來的樹幽幽道:“顏若一……”


    一聲未完的喟歎,已隨著他的身影慢慢隱沒在了玄冰的封印當中。


    兩百年的日子如水般劃過,我本以為我生命中應當不會再有多的起伏。卻沒想過變化總是來得那麽突然,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彼時我正在外征戰,宗陽城還未攻下,但已經是我囊中之物,大軍圍著城池,一隻蒼蠅也沒有放出來,城中鬧起了饑荒,用不了多久,裏麵的人自然會不戰而降。


    然而自幽都傳來的消息卻讓我心神不定。


    霄兒有了異動。


    聽聞這個消息我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一時也顧不得要分清自己的心情便急急的往幽都趕。


    待我一腳跨入白門之時,饒是我經曆過再多的風雨滄桑,眼前的景象也不由讓我驚了一驚。


    滿地的碎冰,凍得白門之上的結界似乎都結了層霜。遠處那棵樹已經變得通體晶瑩,枝幹上破裂出細小的碎紋。而霄兒立在碎冰之上,神色凜然,似無悲喜的神,又似不慈悲的魔。


    或許神魔本來就該是一體的。


    他周身的寒氣鋪展開來,似要將九州都凍住。


    “顏若一。”


    他輕聲喚著她的名,睜開了眼,然後一直目不轉睛的盯著那棵角落的樹道:“何以得知她已回來?何以傾力助我破冰?損你兩百年修行成果……我不會告訴她。”


    這番話說得我莫名其妙,可是尚未來得及問他什麽,他身形一閃,頓時便不見了身影。


    我想,或許是顏若一複活了。


    霄兒一共要度過九九八十一劫,最難度過的一劫應當是最後一劫,我一直提防著天上會劈下來多大的雷,這世間又會冒出幾個莫名其妙的強力對手來,卻忘了,最難渡的劫數,是……


    顏若一。


    他與她糾糾纏纏一生,即便是成了神也沒能割舍得掉。他最後竟舍了一生的修為,拋卻了九尾白狐的偉大力量,放棄了稱霸九州的勢力,像一個莽撞的毛頭小子一樣,獨自去了那個女子的世界。


    沒有權勢地位,沒有強大的力量,帶著些許無措又不安的情緒,揣著一塊好不容易修補好的玉佩,去了異世。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最後一劫,既不是擺脫魔氣,又不是拯救蒼生,而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割舍。


    是顏若一,還是成神。


    舍不舍得了情愛,就是成神前最後的考題。


    而霄兒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但是我想,他對於這樣的失敗心甘情願。又或者說,與他而言,這根本就不是失敗,而是一種勝利。


    多年之後,當我心中那人手足無措的抱著我們第一個孩子,在我麵前笑得憨厚之時,我突然想到了霄兒,他是否也如我的丈夫一般,在那個女子的麵前簡單而幸福的生活著。


    他是否在這樣的時候也會想起這個老不死的姐姐……


    不過我知道,他定不會想到,這個老不死的姐姐竟然嫁給了他的侄兒。


    “子檀!子檀!你瞧,他笑起來可像我?不對不對,還是像你多一些。”


    我歎氣:“莫尋,當爹的人了,穩重些。”


    盡管妖族不大在乎世俗倫理,但是當初我於莫尋成親之時倒是也起了一番不大不小的風波。不過,生活嘛,總得有點重口味才算好吃。


    九尾白狐終是都栽在了情之一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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