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抵達幽州的是先鋒百戰軍,與盧龍軍是故人,時任主將趙弘殷,也是老麵孔,李彥饒出城相迎、安排紮營事宜的時候,與趙弘殷相談甚歡。


    出征契丹的軍隊由太子李重政與樞密使夏魯奇率領,前者是招討使,後者是行營都統,來的也是禁軍精銳,久負盛名的將領,除卻出鎮河西、安西的部分,如安重榮、高行周、王思同、李從璋、李彥卿等,俱都隨行在列,不過孟平沒有隨軍前來,作為軍功已滿的將領,他如今統率五萬禁軍坐鎮洛陽。


    趙弘殷沒有在幽州停留多久,既是先鋒,自當有先鋒的位置,兩日後就去了儀坤州。抵達儀坤州後,趙弘殷著即安排駐紮,並且派遣大量遊騎、斥候,依照慣例,對方圓五十裏範圍內的敵軍勢力,進行拉網式的清掃。


    隨著十五萬大軍陸續過境,幽州一線的百姓,俱都聽聞了帝國要滅契丹的風聲,於是群情激昂,婦孺老弱自發組織起來,攜帶酒肉吃食守在官道旁,見著行軍隊伍便湧出來,逮著誰就是誰,把攜帶的東西都塞過去,青壯男兒則紛紛湧向軍營、官寺,振臂請命隨軍出戰。


    ——然而更多的青壯,卻早已被組織起來,運輸大軍的各種物資,保障大軍的後勤供應。


    ......


    依舊是初秋,依舊是幽薊邊界。


    官道旁有一家木棚搭成的小店,看起來依然頗為簡陋,裏麵依然隻有三五張木桌,幾條板凳,簡單卻不淩亂,桌凳擺放得很是整齊有度。


    木櫃旁,一個年邁的老人,依舊斜躺在藤椅上,眯著眼睛享受午後的斜陽,低聲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手指在扶手上有節奏的輕輕敲打,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小溪邊,照例響起一陣悠揚的笛聲,婉轉綿長,正如這初秋的風,和風中飄然的落葉,帶有一絲淡淡的蕭瑟和清愁,卻又似精靈般輕盈靈動。店中的客人不知不覺被吸引,都偏過頭望過去,


    哼著曲調怪異小曲的枯瘦老人,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微微起身,看向溪邊。他那已經渾濁的老眼中,依然有憐愛,隻不過憐愛之外,還有些難以言說的情緒。


    小溪旁吹響梆笛的,不再是那豆蔻年華的少女,而是人到中年的婦人,隻不過她的膚色依然很光滑,讓她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一曲罷了,婦人沒有等老人喊她招待客人,就主動從溪邊回來。


    笑著與老人言談兩句,婦人就進了棚子,主動招呼棚子裏不多的客人,詢問他們的需求,為他們端上茶水。


    事情並不多,婦人做完之後,就搬個了小凳,坐在老人身邊,與他閑話家常。夕陽從棚簷落下來,散發著些許暖意。


    “官寺每年都會給您派發糧食銀錢,足夠您衣食無憂了,怎麽還要守著這件小棚子,每日來回折騰,您也不嫌累?”婦人溫柔的語氣中帶著些許責備。


    老人笑了起來,露出已經沒剩兩顆牙齒的牙床,“衣食無憂又如何?若是手上沒個事做,那會閑得慌,就真是混吃等死了。這棚子雖然不大,但卻是趕路人歇腳的好地方,我守著這個棚子,每年也不知要方便多少人。”


    婦人又是敬佩又是無奈,隻得說道:“我就說怎麽昨天看賬本的時候,發現您每年還倒貼銀錢呢,原來就沒指望著賺錢。”


    老人笑得像個頑皮的孩童,透露著一股自我滿足的得意。


    不時,官道上出現了一支騎隊,不是軍中甲士,也不是行商隊伍,談不上鮮衣怒馬,卻也衣著不凡,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閑角色,像是哪個大戶人家出遊。


    藤椅上的老人,眼睛眯了起來,眼中一閃而逝的精光,暴露出他心緒的波動。因為他發現了一個故人,準確的說,是和許多年前一樣,裝扮一樣的故人。


    那個故人,年過不惑,背著六把刀。


    這世上會背六把刀的人不多。實際上,老人一生也隻遇見過一個。事實上,讓他至今印象深刻的,不是那個背六把刀的人,而是那人跟隨的對象。


    眼下,在那個背六把刀的人身前,是一個錦衣少年公子,玉帶白馬,豐神俊朗,沒有帶冠帽,這意味著他還沒到及冠之年。


    騎隊在小店外停了下來,當先的錦衣少年下了馬,走到老人麵前,行了一禮,笑著道:“老人家安好。”


    老人祥和的笑了笑,很好的將眼中微弱的精芒斂去,“郎君有何貴幹?”


    “來討碗茶水喝。”少年郎的笑容不輕不重,沒有刻意為之的謙和,反而讓人覺得親切。


    涼棚裏的婦人神色有些異樣,自打她見到那錦衣少年,就在遲疑著要不要去見禮,不等她拿定主意,老人已經讓她伺候些茶水,婦人便收起了心思,專心做些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的事。


    婦人伺候少年郎茶水的時候,老人看向那背著六把刀的男子,“你我可曾見過?”


    男子站在少年郎身旁,寸步不離,聞言笑道:“劉老好記性,同光二年,在下曾隨主人到過此地,也跟劉老討要了幾杯茶水。”


    劉老露出追憶之色,半響後點頭道:“的確是同光二年。我不會忘記,正是那一年,當今陛下出鎮幽州,率百戰軍在葫蘆口大敗契丹賊,從此幽燕百姓,便跟著陛下戍邊複土,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歲月......”


    說著,劉老看向中年男子,“想不到快二十年了,今日還能再見足下,足下風采不減當年,真是幸甚。”


    錦衣少年聽到這裏,轉過頭來看向中年男子,臉上帶著揶揄的笑,“出行前我還納罕,為何這回到幽州來,你要弄這一身行頭,背上六把刀,原來是為了讓人認出來。”


    中年男子嘿然道:“想當年,我在幽州也是有過不少光輝事跡的1


    話至此處,劉老看錦衣少年郎的目光就大不一樣了,不過雙方誰也沒有主動戳破身份。


    “不出意外,今年之後,北方就不會再有契丹賊了。幽雲邊境的將士百姓,為大唐戍邊數百年,肩上這副沉重的擔子,也終於可以卸下來。”錦衣少年郎頗有些感慨的對劉老說道。


    劉老點點頭,渾濁的眼中含著滄桑,“幽雲軍民,為大唐戍邊數百年,為中國戍邊千餘年,一直跟長城之北的蠻賊廝殺不休。一代接一代,一輩傳一輩,這長城內外,也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埋下了多少白骨......國家強弱不定,而邊患連年不休,幽雲的軍民既悲憤又無奈,然平心而論,大家也都期盼著邊患真正消除那日的到來,可以永久過上太平日子。當年陛下出鎮幽州的時候,被稱為幽雲之福,變了幽雲的天,也讓我等都看到了一點希望......不曾想,這點希望,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裏,就要變成現實了......”


    說起往事與自個兒的切身體會,劉老的話多了起來,錦衣少年多是靜聆聽,偶爾應和兩句。


    不知不覺間,一個多時辰過去,騎隊重整隊伍,再次出發。錦衣少年郎與劉老拱手作別,臨行之際,錦衣少年郎既沒有豪言壯語,更不曾許下甚麽承諾,隻是目光更加堅定。


    他本也無需豪言壯語,更無須許下承諾,因為他此行的任務,就是把豪情用在實處,把承諾變為現實。


    眼看著騎隊消失在視野中,劉老複又躺在藤椅上,慢悠悠的哼起小調。隻是臉上的笑容,卻是再也收不住,那是看到某種大業與榮光,被後輩繼承之後的欣喜與自豪。


    “您可知道這少年郎是何人?”婦人在劉老身旁坐下的時候問。


    “怎麽能不知道?”劉老嘿然笑道,“那刀客之前是陛下的親衛,如今能讓他隨行護衛的,除了太子還有誰?”


    婦人輕笑道:“他叫丁黑,方才也看到我了,不過和您一樣,沒有戳破這場聊閑。”


    “那太子就不認得你?”劉老奇怪道。


    婦人回答:“太子還沒長大,我就從軍情處退了出來,這些年我在洛陽深居簡出,太子又是個勤政的儲君,便是有兩回來府上拜會,或者宮廷設宴的時候,碰過麵,眼下我這副裝扮,倉促間他又哪裏認得出來。”


    劉老點點頭,接過婦人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口,“細細兒,你都回來兩天了,怎麽不見杜千書那小子也回來看看我?難道這小子官越做越大,孝心卻越來越少,不稀奇我這兩碗粗茶了?”


    “那倒不是,他這回到幽州來,是跟王樸一起的,要謀劃著處理戰後契丹民政大事,忙碌的時候分不開身也是有的,您就不要怪他了。”劉細細寬慰道。


    劉老哼了一聲,佯裝不滿,“嫁出去的孫女潑出去的水,胳膊肘淨往外拐1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官道上又出現了數騎,為首的正是杜千書,老遠就下馬小跑過來。


    看著杜千書過來,劉老雙眼微微眯起。


    這個小跑起來跟小時候好似沒甚麽兩樣的家夥,到底還是娶了青梅竹馬的細細兒——那個曾今不惜跟著李從璟的商隊,也要去西樓找他要一個答案的豆蔻少女,那個不惜進軍情處成為一個殺手,也要離他更近一些的癡情小娘子。


    ......


    李重政趕到古北口的時候,儀坤州的戰事已經開始,雖然他執意要去前線,卻還是被眾人攔了下來,最終他就站在古北口的關隘上,麵北聆聽彼處的金戈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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