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征戰,戎馬南北,大小戰事無數,無論滅國屠軍,還是攻城拔寨,唐軍深諳各種戰法,又因演武院、參謀處之存在,使得唐軍戰後總結工作分外深入徹底,一戰之得一將之長,往往可以成為全軍之得諸將之長,故而唐軍之銳利無匹,不僅在於甲兵鼎盛,更在於智慧係統之完善、軍事文明之發達。


    大戰之後的追擊之法,唐軍自然沒有不精通的道理。事實上,時至今日,唐軍在各種戰法上的造詣,都不是他國異族可比,更何況,主持甘州會戰的主帥乃是孟平。


    軍中很早就有種說法,李從璟的用兵之道,李彥超得其三,李紹城得其五,唯獨孟平深諳精要,得了十之七八,堪稱繼承衣缽者。


    ——能得十之七八,已是極為難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重點還得自家融會貫通,根據自身之長短與性格,形成自己獨一無二之風格。早年李從璟跟隨李存勖征戰四方,做了對方兩年親衛,日日耳濡目染,又被對方時時提點,堪稱李存勖用兵之法的傳承者,但要李從璟自個兒來說,他也隻得了對方兵法的七八分真諦。


    總而言之,唐軍對甘州殘軍的追擊,一路晝夜不停、片刻不息,完全沒有給藥羅葛狄銀喘息的機會,一直尾隨到肅州。這一路上屍橫遍野,多的是連甘州城都未望見的回鶻“勤王之師”,莫名其妙就成了沙場白骨,對這些回鶻戰士而言,說他們心中滿腹委屈,未免顯得太輕描淡寫了些,命運的無奈與個人的渺小大體如是,沙場之上,普通士卒大多連戰況都沒弄清楚,就已經帶著自己的故事踏上了黃泉,而等待他們的不過是一碗忘卻前事的孟婆湯。


    藥羅葛狄銀沒有死在亂軍之中,實屬命大。


    從這個意義上說,吳生也很命大。


    被裹挾在敗軍的洪流中,身不由己逃往肅州時,多次見到追至不遠處的唐軍精甲,對著回鶻戰士不由分說亂砍亂殺,吳生不止一回覺得自己命要休矣。亂戰之中,唐軍將士不會有閑心去聽回鶻戰士的訴說,眼見那些滿嘴漢話的回鶻戰士,一個個接連在唐軍橫刀下倒在血泊中,吳生清晰認識到了他的身份。


    現在,他是回鶻戰士。因為他著回鶻服飾,與回鶻人為伍,在回鶻人軍中。雖然他沒有回鶻人的五官,雖然他說漢話——那又如何呢,河西之地,諸族雜居,不乏漢人,不乏混血,但眼下他們隸屬河西軍隊,是唐軍之敵。


    大戰之時,唐軍不會有閑情逸致,去講仁義道德——那是戰後的事,是得勝之後的事,是隻有勝者才會做的事。而且不同於中原之戰,現在唐軍麵對的是異族,眼下,依照孟平的軍令:前鋒不納降。


    死去的敵人才是最好的敵人。


    殺敵才有軍功。


    吳生不得不麵對同胞一次次向自己舉起橫刀,並且和身邊的回鶻戰士一起倉皇逃竄,這讓他的心頭一片冰涼,這讓他覺得人生太過荒誕。


    這種情況下,吳生這些人甚至無法擇道回歸部落,隻能被迫逃往肅州。


    好在終於活著抵達了肅州。


    然而吳生的境遇不僅沒有好轉,反而因此而變得更加危急。


    逃亡路途中,藥羅葛狄銀本在隊伍後陣,為擺脫唐軍追殺,他毫不猶豫選擇向前衝擊,依仗其親兵之銳利、戰馬之優良,無情將阻道的回鶻戰士殺散,而衝到了潰軍隊伍前列,這樣一來,那些被他拋在後麵的回鶻戰士,就成了他阻滯唐軍的屏障,而吳生所在的群體,不幸就落在了藥羅葛狄銀後麵——他本身也差些被藥羅葛狄銀的親兵亂刀砍死。


    對此,吳生和其它回鶻戰士自然憤然不已、罵聲一片,但卻無可奈何。這就是戰爭。對身處戰爭中的人而言,戰爭最大的主體不是取勝,而是活命。取勝,是活命之外的追求。軍隊建設為何總要強調榮譽重於生命?就是讓你甘願赴死,把取勝看得比活命重要——若得三分將士如此,軍隊自然戰力非凡。


    當吳生等人逃到肅州城外的時候,藥羅葛狄銀已經進城,而這個時候,城門已經緊閉,並且無論他們這些後到的潰卒如何喧嘩哀求,城池拒不開門相迎,因為唐軍已經尾隨而至。


    為了避免唐軍殺入城中,肅州必須要關閉城門,藥羅葛狄銀必須要將他的族人阻隔在城牆之外。


    麵對白撿的軍功,唐軍自然沒有不要的道理,追殺而至後,便在城外各處大肆收割慌亂的回鶻潰卒。


    哭聲震天,慘絕人寰。


    散落在城外的回鶻戰士,不得不擁擠到城牆外,拚命向城牆靠攏,以求得到城頭上弓箭手的庇護。


    城頭上的弓箭手自然沒有不掩護的道理,唐軍也不貪心,隻管四處砍殺那些距離城牆遠的回鶻潰卒,並不靠近城牆一箭之地。


    求生的本能總是分外強大,唐軍取得數百戰果後,剩下的數千回鶻戰士,都聚集到了城牆周圍。


    這時候城上城外的回鶻戰士都看清了,追來的唐軍精騎不過千餘人。


    肅州城內的駐軍,少說有數千之眾,城外的潰卒更是遠超唐軍。


    時近黃昏,蒼穹愁雲慘淡,城外橫屍處處,擁擠在城牆外的回鶻戰士,望著在城前四處遊弋的唐軍精騎,發現對方並沒有退卻的意思,這讓他們驚惶甫定的一顆心,一直無法落到肚子裏。


    那千餘唐軍精騎,姿態好整以暇,視麵前的雄城與十倍敵軍如若無物,因為那些遊弋的騎兵,還在四處給將死未死的回鶻戰士補刀。


    但凡稍有戰心,十倍回鶻馬軍,衝殺過去,千餘唐軍精騎焉有不退之理?但凡稍有戰心,藥羅葛狄銀豈能容忍區區千餘唐軍,在城外如此閑庭漫步、耀武揚威?


    日暮降臨,肅州城門依舊緊閉,無論是城內駐軍還是城外潰卒,皆無一戰之念。


    頭發散亂的吳生坐靠在冰冷的城牆上,荒涼的雙眸望著天際漸陷黑暗,幹枯的嘴唇微微張合,終究是一個字也不曾說出口。一路逃竄,身心俱疲,眼下無水無糧,腿傷已有複發之勢,疼得不能動彈。


    透過無數坐著的回鶻戰士頭頂,吳生的視線最終落在不遠處的唐軍精騎身上。日暮中,對方軍陣嚴整,千餘騎便有泰山壓頂之勢,世間威武之態,無有更勝大唐精甲者。


    吳生嘴角動了動,扯出一個淺淡的笑意,那是一個與有榮焉的弧度。


    身為唐人唐卒,見大軍威武如斯,該有萬丈豪情,該覺無上榮耀。


    數月前,那是與吳生並肩作戰的同袍。


    然則眼下,那是想要取下吳生項上頭顱的“敵人”。


    吳生手指動了動,他幾乎要忍不住站起身來,拖著與回鶻人血戰留下的傷腿,大步走到這支精騎麵前,橫刀咽喉之側,用盡一身力氣與生平所有豪情,大吼一聲“王師威武,大唐萬年”,然後自刎軍前。


    如此落幕,也不失壯懷激烈。


    但吳生最終還是沒有動。


    人生,總是苟且偷生多,而壯懷激烈少。人生,多是安於眼前的苟且偷生,而怯於觸碰想象中的壯懷激烈。


    夜幕吞噬了天地,城牆外漆黑一片,數千潰卒在黑暗中沉默無聲,卑微得猶如潮濕處的蛆蟲。城頭燈火通明,卻似照耀不到尺寸之外。


    不知何時,有哭聲在不知何處響起。


    哭聲外,有罵聲,有嗬斥聲。不時,有廝打聲響起。間或有戰士站起身,向城頭苦苦哀求開門。


    不遠處,唐軍精騎已經下馬,在戰馬旁席地歇息、進食,但軍陣依舊齊整,隨時都能上馬而戰。


    城門當然不會開,也不敢開。好似城外那千餘火把之下的唐軍精騎,憑一己之力就能殺入城中,在十倍回鶻戰士與滿城百姓中,將肅州攪得天翻地覆。


    “吳郎,我等今夜就走。”老酋長從坐著的人群中走過來,他方才去聯絡自己部落的戰士了。


    “去何處?”吳生的聲音綿軟無力,如同將死之人。


    “去何處都好,呆在此處隻有等死的份。他日唐軍大舉殺來,勢必攻城,我等聚集在此,首當其衝,而城門又不開,隻能落得人盡皆死的下場。”老酋長惆悵的說。


    “或許,王師戰前會先嚐試招降城牆外的我們。”吳生在心中如是說道,但這隻是一個可能性而已,以唐軍強攻河西之地,以諸族人頭威懾河西,以絕戰後河西諸族作亂的做派,這個可能性實在很小,所以吳生隻能默然點頭。


    “我等隻有不到六十人了。”老酋長沉重的歎息,鎖成一團的眉頭盡顯蒼老之色,“此時再不走,就要絕種......六十人太少,連馬賊都難以應對,此番西去就會進入瓜州地界,生死難料......必須要再聚攏些人。”


    吳生忽然想起那座破敗的小帳篷,還有小帳篷裏衣衫破爛、剛剛過上能吃飽日子的消瘦少女,忍不住問道:“留在部落裏的人怎麽辦?”


    “顧不上了。”老酋長沉默了許久,才說出這樣一句話,然後就低著頭不言不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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