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灰暗得像是被濃煙熏過,這是很少見的事,戈壁灘上也刮起了大風,細沙隨風吹打在臉上,像是鈍刀子不停割過,鼻孔裏也如同爬進了無數蟲子,難受得緊。


    吳生被帶到帳篷外看殺人。被殺的是昨夜東逃的朔方軍俘虜。與他一同觀看這場慘絕人寰行刑場麵的,還有無數被回鶻人從靈州掠來的百姓。


    回鶻人的手段很殘忍,因為他們本性殘忍。他們將抓回來的俘虜綁在馬後,在奔馳間將他們活活拖死,他們也斬掉俘虜的頭顱,一個接一個。無論采取哪種手段,他們都會將死人的頭顱掛在木杆上,成片如林,他們還會剝掉死人的皮,然後將無頭屍身也如同幹肉般掛起來,讓他們流盡最後一滴血,在西風裏被風幹。


    為了彰顯自身的悍勇殘忍,回鶻人便在這些“墳墓群”前,搭起篝火大肆聚會,烹羊宰牛載歌載舞。


    吳生在恐懼與仇恨中認識到,在這些未脫獸性的蠻子眼中,人與牲畜並沒有區別,至少奴隸沒有。趴在地上嘔吐的時候,吳生的十指攥進了土裏,他在心裏發誓,此生若不能讓回鶻人付出代價,他妄為七尺男兒。


    ......


    西行的路仍然在繼續,吳生與同行者被當作牲畜一樣驅趕,吃喝成了奢望,不挨鞭子便是大幸,幹燥的河西之地,讓他脫了幾層皮,有時候抬頭望見頭頂的豔陽,他會覺得自己已經死亡。


    活著是一種奢望。


    不過回鶻人並沒有讓財貨平白損失的打算,雖然受盡磨難,瘦得皮包骨頭,吳生卻沒有死在路上。不知走了多遠,不知走了多久,他被向貨物一樣分派,最後被人套著繩子,送到了偏僻的草原上。


    接收他的是個小聚落,隻有不到百頂帳篷,同來的靈州百姓也不過二三十個人。他被分發到了聚落最邊緣的一座破落帳篷前,麵前的帳篷是這樣小,像是一個發育不良的乞兒,事實上,走出帳篷接收他的回鶻人,也的確衣襤褸得跟靈州城的乞兒一樣,矮小的身板也隻是沒有比他更瘦一些。


    把他帶到這裏的回鶻戰士,簡單跟帳篷裏出來的回鶻人交接完後就走了,他們的話吳生自然聽不懂。他疲憊且勞累,隻是勉強支撐著不到而已,腳下的鞋子早已磨破,沒有了本來的樣子,露出前半個腳掌,血汙髒兮兮跟馬糞一樣,他雙眼布滿血絲,他衣不遮體,他頭發散落如同野獸,他隨時都會倒下。


    但吳生沒有倒下,他看著眼前這個矮小的回鶻人,並不難辨認出對方是個女子。雖然對方的皮膚同樣幹燥,雙手同樣粗糙,臉上同樣髒兮兮,衣袍很大不合體,站立的模樣跟回鶻男子並無多大差異,但那翹起的胸脯不會騙人。


    吳生在心中盤算著,若是他暴起發難,有多大把握殺了對方,若是他殺了對方,有多大把握不引起注意,若是沒有引起注意,他如何逃離這裏。


    逃離這裏並無意義,在千裏草原、荒漠、戈壁的包圍中,他不可能成功逃回靈州,更何況他腿上的傷還未痊愈。


    但這並不妨礙吳生低著頭在心裏盤算,直到對方把他領進四處漏風的帳篷裏,給了他一碗熱水,還塞給他一碗吃食。


    吳生當然不會拒絕吃食,單純固守氣節並無用處,他必須要恢複力氣,如此他才能做更多事。哪怕最終他都不能逃走,但隻要稍有可能,以他的能力要襲殺幾個蠻賊並不難,說不定他還有可能給這裏放一把火,燒了這個不大的部落。


    吃完碗裏並不多的食物,吳生並沒有半分飽腹的感覺,身子雖然有些熱乎了,但還是冷得發抖。那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回鶻女子,走過來收了那個殘破的碗,看了他一眼,轉身在角落彎腰翻找半響,終於掏出一件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衣服,小跑過來遞給了吳生,示意他穿上。


    天色向晚,帳篷裏光線漸漸暗淡,吳生穿上那件帶著些牛羊腥味的衣裳,這一刻他清晰感受到,他已經跟牲畜成了一樣的存在。他打量著這座小帳篷,如果家徒四壁也適合形容帳篷,那絕再貼切不過,除了帳中燃燒的木柴與懸掛的鐵壺、對麵那個勉強能稱為床榻的狗窩,便隻有角落裏堆著各種雜物的零碎物件。


    黑夜降臨,小女子蜷縮在床榻上,沒有躺下去,而是抱著雙腿把下巴枕在膝蓋上,發亮的眸子一直看著吳生。火堆裏薪柴不多,燃燒的火光是帳篷裏唯一的光,吳生自然知道,油燈這種奢侈物件不會出現在這個帳篷裏。


    吳生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腳涼得發顫,牙齒也不停在打架,這裏的深秋或許已經足夠冷,但吳生知道,他的反應之所以這樣大,不過是因為身子太虛了些。


    窸窸窣窣的聲響讓吳生抬起頭來,然後他就看到那小女子抱了一團似被褥似毯子的東西過來,塞到了他麵前,然後又迅速的跑回了狗窩,恢複了先前抱膝而坐的姿勢。


    把毯子圍在身上的時候,吳生不禁暗暗揣摩這個家的情況。毫無疑問,這個家裏沒有其他人,老人或許是已經死了,而那個唯一的青壯則去了戰場,並且俘獲了自己。這個時候青壯沒有歸來,很可能是戰死了,又可能是在養傷,又或許隻是單純因為戰爭還未結束。


    隔著火苗漸小的火堆,兩個本來天各一方,卻被命運拉扯到麵對麵而坐的異族人,各自看著對方盯著對方,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不曾挪動目光,懷疑、警惕、防備、仇恨讓兩雙眸子格外明亮。


    火堆裏火石閃爍著明滅不定的紅星,微弱得猶如螢火,間或驟然響起一二燃燒的劈啪聲。


    連日來的疲憊,讓肚裏有了東西的吳生,在火堆前沉沉睡去。


    這一睡,沒有睡得很安穩。此情此景,吳生也不可能睡得安穩。


    半夜,他被一陣咕噥的聲音驚醒。猛然睜開雙眼,吳生第一反應便是朝小女子望去。彼處,一團蜷縮的黑影並無異樣。隨著黑影的輪廓漸漸清晰,咕噥聲再度響起。這回吳生聽得分明,那是小女子的肚子在叫。


    吳生這才意識到,自打進了這座帳篷,小女子就沒有離開過,而他也沒有看見對方吃東西。或許,那碗還不能讓吳生果腹的吃食,便是那女子今日的口糧。


    夜漸深,風漸冷,它們在帳外鬼哭狼嚎,像是要把帳篷掀飛一般,鑽進帳篷裏後就如刀子一樣,到處肆掠。


    動靜不小,但小女子並未醒來。又或許她醒了,但隨即又沉睡了過去。隻是在這一睡一醒之間,她的牙齒開始打架。夜風太冷了些,這帳篷又太不嚴實。以小女子那瘦弱的身板,在沒有人幫忙的情況下,她根本不可能對付得了這樣大的一座帳篷——雖然這帳篷相對來說真的不大。


    吳生在紅光微弱的火堆前扯了扯身上的破毯子,心思起伏不定。


    他沒有再入睡,他開始規劃自己的逆襲之路。或許,那該叫作東逃之路。


    首先,他該取得這名小女子的信任。至少,他得學會回鶻人的語言。


    翌日,天光還是藍色的時候,小女子就從狗窩裏起身,然後搖醒了在裝睡的吳生,在她麵前手舞足蹈呱裏呱啦了幾句,就拿著趕馬鞭出門。


    吳生知道,他的奴隸生活正式開始了,以被眼前這個瘦弱的回鶻女子拉著出帳為標誌。


    被俘虜也有一段時日了,吳生並非完全不懂回鶻話,再加上眼前的回鶻女子話很少,凡事並不跟吳生瓜裏哇啦太多,而是以身示範,再讓他照著做,所以吳生對諸事上手很快。


    雖則如此,當吳生看到羊圈外那兩條大狼狗時,還是不禁心頭一顫,尤其對方朝他露出銳利牙齒與凶殘目光的那刻。吳生很清楚,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態,根本對付不了這兩條大狼狗。不過還好,在小女子摸著狼狗的腦袋蹲下,呱裏呱啦一通警告之後,對方很快吐著舌頭老實起來。


    吳生不能明白,為何昨夜小女子沒有把大狼狗牽回帳篷裏,若是如此,即便他有甚麽歹心,恐怕也不能奈何這小女子。或許,在小女子眼中,吳生並沒有那樣可怕,又或許,在小女子眼中,羊圈裏羊的安危,比她自身更加重要,沒有狼狗看護的羊圈,總是會被野狼光顧,又或許,這回鶻小女子隻是單純的愚笨而已。


    放羊,在一望無際的草場上放羊,這是吳生學會的第一件生活要事。


    放羊不難,羊也沒有亂跑的習慣,但那是在沒遇著狼的時候。


    看著回鶻小女子像老母雞一樣,張開雙臂驅趕咩咩叫喚不停的羊群,吳生想起了張騫出使西域和蘇武牧羊的舊事。兩條大狼狗跑得歡暢,極通人性的把羊群圈在一團,而後又跑到小女子身後尾巴一樣跟著。


    藍天白雲,草場羊群,一人兩狗,這副場景並沒有讓吳生心思純淨。他在尋思著,如果野狼真的出現,那位看著很是呆傻的回鶻小女子,會不會嚇得丟下他和羊群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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