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接到的溫池軍報,言說的便是李彥琳率重騎擊敗楊光遠部的戰況。搶先一步趕到溫池的李彥琳,在得知楊光遠部的行蹤後,經過對地理地形的研究,選擇過城而不入,直接向北部挺近。是日,李彥琳在溫池城北三十裏左右處,集結部曲嚴陣以待,並且設下哨位監視楊光遠所部,在對方進入大軍攻擊範圍後,趁其不備,以重騎為先,發動雷霆攻勢,一舉將其部擊敗。


    當然,過程也並非毫無波瀾,其中就有個小插曲。原本,李彥琳是要等楊光遠部進入矮山後,再行出擊,彼處的地形地勢不寬不窄,正適合最大限度發揮禁軍優勢。孰料楊光遠及時察覺到危險,將行軍兵馬停了下來,並且派人接近了山頭隱藏的崗哨。情急之下,李彥琳部當機立斷,下令重騎出擊,這才有了後麵的戰事。


    如此,此戰的結果雖仍是大勝,但礙於地形廣闊,大軍沒有形成合圍,倒是讓楊光遠和藥羅葛阿咄欲得以逃出生天,並且帶走了不少馬軍部曲,沒有達到李彥琳事先製定的,全殲楊光遠部之戰術目標。


    “李彥琳是個心思大的,戰術部署很合朕的胃口,雖然最終沒有達成目標,讓楊光遠逃了回去,但此一戰之戰果超過七千,斬首之數甚至超過了俘虜數,也算打出了禁軍重騎的威風,沒有讓朕失望。”李從璟在大帳中看完軍報,笑著跟孟平說道,言語中對李彥琳的器重之色,已是分外明顯。


    孟平坐在下首,在將士麵前愈發不苟言笑、愈發有不怒自威之統帥氣象的孟平,此刻滿麵笑容,“重騎衝陣,勢若千鈞,且雙方兵力相差不太多,殺敵數超過俘虜數,也是常情。李彥琳有‘演武院三傑’之名號,性情豪烈有其兄李彥超之風,此戰也算對得起自家身份。”


    李從璟點點頭,自同光年間他在幽州創立演武院,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打演武院出來的學生,早已成為軍中的中堅力量主要力量,禁軍有今日精銳之貌,本也與演武院有極大關係,其中一期的雙雄趙弘殷、安重榮,五期的三傑史彥超、李彥琳、石重貴,都是代表人物。


    放下軍報,李從璟忽而沉吟:“溫池、安樂既然已無賊軍,依照先前謀劃,大軍該有序挺進靈州城,這倒沒甚麽值得說道的地方......開往河西的大軍,現今到了何處?”


    靈州是朔方,不在河西範疇,禁軍進軍靈州,本質上是要往河西用兵,在河西之地盡為諸族占據的情況下,進入河西之地,除卻北邊的涼、甘、肅等州外,還有南邊的河、鄯、廊等州(蘭州、西寧一帶),此番李從璟領兵出征西北,便是兵分兩路,一路北進靈州,解決諸族犯邊並及夏州問題,另一路自秦州出發,西進克複河、鄯、廊等州之地,而後再尋機兩相合軍,一同進入涼、甘、肅一帶,直至歸義軍所在的沙州,朝西域而望。


    “據報,李彥超日前正離開秦州,其先鋒安重榮、趙弘殷所部,已經攻入岷州,高行周、王思同所部,已攻入會州,若是戰事順利,不日便會有捷報傳來。”孟平主管軍中事務,這些事情都知道得很仔細,李從璟隻理戰略大局,並不事事親為。


    秦、渭兩州(天水市一帶),是目下大唐最西邊之疆土,李彥超是南路軍主將,他既已離開秦州,是為總攻號角已經吹響。盤踞在河、鄯、廊等州的諸族,以吐蕃後裔為主,大體是昔年尚婢婢一係勢力的後人,跟涼州吐蕃差不多,窮山惡水之地,軍力並不如何突出,李彥超要克複這些地方也不難。


    原本曆史上,趙匡胤玉斧畫界,一句輕描淡寫的“此外非我所有也”,棄了大渡河以西之地,使趙宋疆土西絕吐蕃、南絕大理,之後趙光義圖謀夏州而不得,被黨項貴族李繼遷,帶著一幫上竄下跳的貧窮之兵,用遊擊戰打得找不著北,隻得坐視黨項人征戰河西,據險要與地勢高處而立西夏國,終宋一朝,軍事上備受被動,嚴防姑且難為,更不必言反擊。及至元朝滅南宋時,更是繞道吐蕃取了大理,而後南北夾擊,使得南宋防線捉襟見肘,失了戰爭大勢,最終滅亡,這等曆史李從璟自然不想“重演”。


    先前,郭威南征嶺南後,趁著南詔內政不穩之際,一舉而平,絕了大理國這個念想,如今更是準備往西南半島用兵,而此番李從璟親征河西,便是要打開西邊門戶,往後大唐禁軍的長槊橫刀,終歸是要征服喜馬拉雅山的。


    ......


    數萬大軍圍攻靈州城,聲勢浩大,遠觀之,如數不清的螞蟻攀爬巢穴,密密麻麻綿延一片,看得人頭皮發麻。攻城之法,最簡單粗暴往往也是最實用的戰術,便是蟻附這兩個字。


    石敬瑭和藥羅葛狄銀、杜論祿加等人,站在高過城牆的望樓上觀望戰場,豔陽高照的邊地秋日和風萬裏,讓這些人看起來倍顯英武不凡,其間或者縱論戰況或者指點江山,倒也的確有一派風流。


    所謂風流,但凡站得高,陪襯的人多,便是賣相風骨再差的人物,也會有那麽幾分。


    “這靈州城雖然堅固,李紹城防備也堪稱嚴密,然則畢竟不過數千之眾,久戰成疲,我方兵力遠不止十倍於彼,且皆悍勇善戰之輩,又兼我等不吝賞賜,士氣高昂,就眼下看來,不出十日,此城必破!”


    石敬瑭說這番話的時候,滿麵紅光胸有成竹,看靈州城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家的後院。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的目光裏,則盡是貪婪,就如餓狼盯著垂涎已久的食物。與石敬瑭不同,在此二人心中,攻破靈州城就意味著大加擄掠,那城中的一切財物人丁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靈州城雖然不是多麽富庶的地方,但跟涼、甘、肅等州相比,無疑有過之而無不及,於他們而言便是一塊天大的肥肉。


    “攻城這些時日,多賴我回鶻驍勇身先士卒,日夜鏖戰,如諸位所見,我回鶻勇士傷亡也是頗多,此番破城之後,該由我回鶻勇士接管府庫才是。”藥羅葛狄銀說話的時候,滿臉胡子都似在張牙舞爪,他的眼神有意無意落在杜論祿加身上,示威與警告之色分外濃鬱。


    城池雖大,府庫卻隻有一個,乃是集中財貨物資之要害,杜論祿加當然不甘心這塊肥肉都被藥羅葛狄銀得去,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緩慢道:“回鶻勇士固然善戰,但我吐蕃將士亦是出力良多,論驍勇善戰,並不比回鶻勇士差了,真論起來,這靈州城乃是我等合力攻下,城中一應好處,都該均分才是。”


    藥羅葛狄銀聞言頓時不悅,眼神愈發陰沉,杜論祿加則是寸步不讓,他的軍力雖然不及藥羅葛狄銀,但真要他心甘情願的讓出肥肉,卻是說服不了內心的貪婪。


    石敬瑭冷眼旁觀,看著這兩人爭鋒相對,心頭哂笑不已,暗道:一個是狼,仗著自己有幾分實力,時時齜牙咧嘴,作態著實惡心,讓人生厭;一個是狽,笑裏藏刀,以為自己是笑佛,實則不過是邯鄲學步,徒惹人笑。


    石敬瑭心中清楚,此時兩人看似在彼此爭鬥,實則不過是狼狽為奸,都不是甚麽好東西。他倆你一言我一語,要瓜分府庫財貨,實則言語之中,已是默認將定難軍排除在外,而這,才是他們唱這處雙簧戲的目的——事先,石敬瑭雖然答應定難軍將士不取城中一物,但府庫卻不在範圍內,若是沒有府庫補給,他軍隊的攻城損耗,就無處補充。


    如此一來,定難軍戰力有損無補,勢必減弱,其與河西軍隊的實力對比,就拉得大了,屆時南下征戰,若是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一直如此壓榨定難軍的收獲,那定難軍豈非是越打越窮越打越弱?到得那時,三方軍隊進到中原,到底誰會入主洛陽,可就不好說了。


    “狼子野心,不當人子,胃口這般大,也不怕撐破了肚皮!”石敬瑭對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的心思一清二楚,忍不住心中誹謗,“這些異族賊寇,果真沒一個好貨色!”


    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還在爭吵不休,已經對峙得麵紅耳赤,言辭越來越激烈。石敬瑭知道,自己必須要出麵化解他們的“衝突”了,畢竟他是聯軍“統帥”,是請人做客的“主家”,客有糾紛,理當調停,否則這仗就打不下去了。而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爭論到這種地步,潛台詞也就是要石敬瑭來安撫。


    當然,所謂安撫,是需要代價的,作為“主家”,怎能沒有大局觀,沒有犧牲精神?所以,依照眼前情況,實石敬瑭隻能這樣說:“二位莫要再爭了,本帥願意讓出自己那份,不取府庫一物,平分給兩位可汗。兩位可汗也各讓一步,畢竟靈州城隻是小城,中原還有大財,犯不著為眼前的蠅頭小利傷了和氣。”


    然則,石敬瑭也不是省油的燈,這樣的話他可不會乖乖說出口,當下笑道:“兩位可汗都是當世英豪,怎麽為了區區靈州城的小小府庫,就失了風度?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謀大誌者不重小利,兩位是要去中原的,當胸懷遠大才是。且攻靈州城,兩位出力甚多,本帥也分不出高低。不過此事倒也容易解決,誰先破城而入,占據府庫,便坐擁其財。肥肉再美,未到嘴中,終究不算自己的,誰有本事,搶先將其夾到自家碗裏便是,如此,既無爭端,他人也不能有微詞。”


    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聽了這番話,神色各異,心中卻都同罵石敬瑭狡猾。他們本是想合唱一出戲,讓石敬瑭吐出自己的份額,臨了不僅沒能得償所願,反而讓石敬瑭一番入情入理的話,給噎的沒有反駁餘地,且對方不僅保留了自己的份額,還將自身利益擴大,畢竟,定難軍也是有先入城奪得府庫的可能的。他倆要獨吞肥肉,到頭來還得讓自己的部曲增加攻城力度,如此才有可能搶先破城——而這,正是石敬瑭所期望的。


    說完這話,石敬瑭不欲再跟藥羅葛狄銀、杜論祿加就此事多作爭論,立即轉移了話題,肅然道:“趕往溫池、安樂的兵馬,也不知到了地方沒有,此兩城乃是靈州南麵屏障,關乎大局安危,據此兩城,才能阻擋朝廷兵馬,而讓我等有時間攻奪靈州城,裹挾靈州人丁入軍中,壯大軍力,若是不能,別說靈州形勢危殆,此番你我三方的處境,都是十分堪憂。”


    “說到此處,這都怪石帥,若非你部沒有在約定時間內,攻下靈州,眼下大軍局勢,又怎麽會如此著急?”藥羅葛狄銀對石敬瑭先前那番話還有不滿,此時便冷言冷語道。


    石敬瑭沉著臉,“可汗也沒能攻克豐安,最後亦是我部南下,才讓高審思撤退,怎麽都成了本帥的問題?”說罷,主動緩和了神色,“眼下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還是向前看為好,些許艱難,乃成大事者不可避免的。”


    藥羅葛狄銀見石敬瑭老狐狸一般,知道再難討到便宜,隻得冷哼一聲,旋即又揚起下顎,傲然道:“葛阿咄欲所部,乃我回鶻精銳,有他前往溫池、安樂,兩城必克,石帥不必憂慮!”


    “若能如此,先鋒自然大功一件!”石敬瑭也不吝嗇功勞,雖然藥羅葛狄銀口口聲聲藥羅葛阿咄欲所部如何如何,但先鋒主將可是定難軍的楊光遠。


    石敬瑭的話沒有問題,先鋒也有吐蕃部曲,不過杜論祿加還是要說句話,來彰顯自身的存在感,“我吐蕃勇士,臨戰素來奮軀向前,先鋒之勝,斷無疑慮!”


    話至此處,無論三人心思如何,也都不再繼續言語,至少表麵上,仍舊是和氣的局麵。


    隻是,未等多久,遊騎奔來,急匆匆到望樓,稟報了先鋒兵敗的消息。


    “甚麽?楊光遠兵敗了?”石敬瑭聞言大為驚詫,手腳不禁發僵,須臾又怒發衝冠,吼道:“到底怎麽回事?!”


    “楊將軍已經敗歸,所部隻剩下兩千兵馬不到,據潰卒說,先鋒還未到溫池,即在半路遇伏,朝廷以數千重騎衝陣,將士皆不能擋,遂大敗!”遊騎急聲說道。


    石敬瑭愣在原地,臉色煞白,猶如一截幹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藥羅葛狄銀氣得麵紅耳赤,不同於跟杜論祿加爭論時的做戲模樣,這會兒是貨真價實的麵紅耳赤,他揪起遊騎衣領,咆哮道:“他楊光遠帶著近萬兵馬,竟然被數千弱卒一戰而敗,他是怎麽排兵布陣的,他是飯桶嗎?!”


    這一句話,直接就將先鋒戰敗的罪責,完全推倒了楊光遠身上。的確,楊光遠身為先鋒主將,先鋒戰敗,他難辭其咎。不過這話由藥羅葛狄銀說出來,意味著甚麽,也是不言而喻。


    石敬瑭見到了這等時候,藥羅葛狄銀的第一反應不是思考如何應對變故,如何拯救大局,而是將罪責推到定難軍頭上,雖然心中也惱恨楊光遠,但對藥羅葛狄銀,實在是反感到了極處,奈何此時他發作不得,隻得咽下苦果。


    孰料,遊騎卻道:“潰卒言說,交戰之際,乃藥羅葛阿咄欲將軍,率領部曲先行奔逃,這才引起全軍潰敗......”


    藥羅葛狄銀頓時愣住,“......”


    杜論祿加跳腳叫囂起來,“好啊!主將排兵布陣不力,馬軍率先逃竄,導致全軍潰敗,本汗倒要問問,我吐蕃步卒驍勇之損失,該算到誰的頭上?!”


    這話一出,立即引來石敬瑭與藥羅葛狄銀的怒目而視。


    藥羅葛狄銀咬牙低吼道:“先鋒戰敗,形勢危殆,祿加可汗不思如何挽救大局,卻在此時推脫罪責,此乃英雄所為?!”


    杜論祿加目瞪口呆,“......”


    他心道,方才分明是你要先清算楊光遠作戰不利之罪責,如今因為藥羅葛阿咄欲有失,竟然將為大局著想的話,說得這樣大義凜然......我實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靈州城牆上,激戰正酣。


    李紹城坐鎮中央,指揮全局,戰事雖難,他麵不改色,因為生了一張冷漠臉,平素不苟言笑,此時無人能知他心頭所想,臉上那道長如蚯蚓的刀疤,更將他眼神的堅毅之狀,刻畫得如峰如劍。


    “大帥,高將軍受傷了!”有小校急急來報。


    李紹城聞言,連忙跟著對方走下城頭,在疾步往來的將士、民夫人群中,行不多遠,進一庭院,入門就看到正在包紮傷口的高審思,鎧甲就卸在腳旁。


    待李紹城走近,高審思已經站起身來,身上綁著繃帶,被血水浸濕,狀若梅花,但他高聲道:“且為本將著甲!”


    “高將軍,傷勢如何?”李紹城急聲來問,同時示意對方親兵暫緩為其著甲。


    “區區小傷,何足掛齒!”高審思擺擺手,硬氣不減分毫。


    其旁的親兵麵色不安而愧疚,低聲道:“腹前刀傷,長過四寸,其深已見肝腸......是我等護衛不利,請大帥治罪!”


    “說這些做甚麽!戰場之上,非死即傷,有甚麽值得大驚小怪的!”高審思一揮手,豪烈大氣,又向李紹城抱拳,“末將無礙,這就再上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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