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多字)


    塞外風光不與中原同,當然夏州城的特別之處,並不隻在於它在長城之外,北近沙漠,還因為夏州城本身是一座石頭城。


    “這座石頭城,能否擋住朝廷新式投石車的轟擊?”石敬瑭撫摸著女牆,眼中有異樣的光彩。


    崔玲瓏站到石敬瑭身旁,也學著他的模樣,輕輕撫摸女牆,就像此刻在她手指間滑過的,是世間最動人的首飾,“這樣的堅城,哪裏是人力能夠撼動的?多年以來,奴跟隨你南征北戰,見過多少雄城,但規模這樣的石頭城,也僅此一處而已。坐擁這樣的城池,何愁強敵來犯?”


    石敬瑭露出緬懷之色,“當初奉命移鎮夏州,黨項人閉城不納,將士們奮戰近年,仍是不能奈何這城池半分,此城的堅固,彼時我等就已知曉。”


    崔玲瓏道:“黨項人被吐蕃、回鶻趕出世居之地,流離失所,幸得朝廷收留,得以遷居此地,自那之後,這群無家可歸之人,便分外珍惜這處來之不易的居所。這塞外林木不多,石頭卻是取用不盡,所以才有這等石頭城。”


    石敬瑭轉身看向崔玲瓏,目中有憐愛之意,“說到當初,我真要好生感謝你。”


    崔玲瓏迎上石敬瑭的目光,眸子裏柔情三千,“謝奴甚麽?”


    兩人四目糾纏,石敬瑭道:“當初我率將士與黨項人力戰逾年,而不能奈何夏州,彼時朝廷已經對我心生不滿,不乏有人口誅筆伐,又有李從璟推波助瀾,我幾乎就要成為國家罪人,回洛陽被治罪。那段時日,真可謂是暗淡無光,便是我內心裏,也多有焦慮之意。”


    崔玲瓏沒有說話,隻是癡癡望著麵前的人,似乎隻要能靜靜對著對方,她就擁有了一切。她是個心思玲瓏的女人,自然知道這時候最該說的話,就是一句話也不說。


    石敬瑭繼續道:“危難之際,是你帶領暗虎深入涼、甘、肅三州,曆經千辛萬苦,帶回三州輿圖,我才有了可以跟黨項人座談的本錢。誰知黨項人雖然動心,但卻不打算買賬,又是你帶領暗虎蹲守近百日,幾乎付出全軍覆沒的代價,劫持了黨項首領李仁福的一子一女。”


    說到這,石敬瑭臉上流露出痛苦之色,頓了片刻後才繼續道:“這之後,我娶了李仁福的女兒,這才得以進入夏州城,成為名副其實的定難軍節度使。”


    崔玲瓏笑了,笑容裏有一絲淒涼慘淡。


    石敬瑭低下頭來,凝視著她,良久後才道:“這些年,太辛苦你了。當年,為了得到李嗣源的勢力,我娶了李永寧為妻,現在,為了得到黨項人的勢力,我又不得不娶李仁福的女兒......我心,實在痛如刀絞!”


    崔玲瓏含淚搖頭,示意石敬瑭不必再說下去,“隻要你能知道奴的心意,隻要你能了解奴的不易,奴便是刀山火海,也能為你去......”


    石敬瑭感念不已,“今生能得你侍奉左右,實在是我石敬瑭最大的幸事!”


    崔玲瓏感動得如癡如醉,嘴上卻堅定道:“不,你最大的幸事,是成就一番大業,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隻有成就大業的石敬瑭,才是那個奴傾心的石敬瑭,為此奴即便是死了,又有何妨?”


    石敬瑭說不出話來,隻能久久凝視崔玲瓏,眼中的柔情蜜意似乎能化沙漠為江南。


    然而,崔玲瓏期待的相擁,卻是沒有發生。


    因為這是在城頭,在眾目睽睽之下。


    夜裏,石敬瑭召集了劉知遠、杜重威、楊光遠、石重貴等人,在一起議事。


    “夏州雖然有大片適合耕牧之地,但與江南相比,仍然是貧瘠之所,又且夏州處在靈州與河東之間,地盤不大,左右皆有禁錮,實在不是成就大業的地方。你我要建立功業,就必須向河西作文章。”


    石敬瑭說道,“而要進軍河西,首先必須得拔出靈州這顆釘子。”


    “如何拔出靈州?”劉知遠問。


    “靈州有李紹城布防,其人不是庸才,又且兵強馬壯,更不是易與之輩,我定難軍雖然不懼與他交戰,但也不能用蠻力。聯合涼、甘、肅等地的黨項、吐蕃、回鶻人,兩麵夾擊,方是良策。若能如此,我方兵勢大盛,攻下靈州易如反掌。”石敬瑭說出固有的謀劃。


    “軍帥高見!”劉知遠讚歎道,“攻打靈州,是為進軍河西。而攻打靈州時,我們卻借助了河西三州之力。如此,我等不僅可以保存實力,也可以消耗涼、甘、肅等州的兵馬。戰後,更能在河西三州毫無防備之際,突然發難,屆時,我強彼弱,又是以有心算無心,河西必然大敗。三州之地,我等要收入囊中,幾乎不費吹飛之力!此計一箭雙雕,環環相扣,實在是奇策,也唯有軍帥,才能有這等謀劃,我等實在望塵莫及!”


    石敬瑭哈哈笑道:“劉將軍過謙了,你智勇雙全,不僅是軍中驍將,更是本帥智囊,此番舉大事,正要依靠你和諸位同心協力。”


    劉知遠、杜重威、楊光遠皆道:“願隨軍帥創立大業!”


    石敬瑭滿意的點點頭,“隻要能奪下涼、甘、肅三州,則河西之地,可以皆盡為我所有。屆時無論是出西域,還是下三川,皆是易如反掌!”


    三川,即是兩川加上漢川之地。


    收斂神色,石敬瑭肅然道:“靈州雖然易克,河西雖然易得,但要守住這些地方,卻是不易。河西戰端一開,朝廷勢必引軍來伐,如何抵擋朝廷大軍的進擊,才是我等能否守住河西基業的關鍵!”


    劉知遠試探著說道:“河西地形複雜,靈州之西、夏州之北,多為荒漠,我軍依仗地利,足能與之周旋,朝廷即便發大軍來攻,想要速戰速決也難得很。而隻要朝廷兵馬不能速戰速決,彼部勞師遠征,物資日費巨萬,必然難以持久,待其兵鋒失銳、人困馬乏,我等再尋機反撲,要敗之並不太難。”


    石敬瑭點頭道:“劉將軍說得在理。”旋即又搖搖頭,“不過這還不夠。”


    劉知遠聞弦聲知雅意,眼前明亮道:“朝廷兵強馬壯,又有新式投石車,的確不好相與,但若是有人能從旁牽製,引發別處戰端,迫使朝廷分兵,則大事可為!”


    石敬瑭笑了,“正是如此。”


    他站起身,意氣風發道:“明日本帥去北上草原,與韃靼部、契丹使者相會,更會與河西涼、甘、肅三州使者訂立盟約,待到本帥歸來,即是大事發動之時!”


    眾人互望一眼,皆拜道:“軍帥英明!”


    議事完,眾人退走的時候,石敬瑭忽然叫住了悶頭耷腦的石重貴。


    “方才你為何從始至終都不說話?”石敬瑭看著石重貴問。


    “諸位將軍都是軍中宿將,輩分也比孩兒高,孩兒不好隨意說話。”石重貴不說話的原因,自然是抗拒石敬瑭等人謀劃和朝廷作對,隻不過在夏州這麽些年,經曆的事情多了,石重貴已經不再像跟劉知遠去截殺歸義軍使者時那樣,有甚麽想法都會說出來,在他的心思跟眾人都不一樣的時候,他學會了隱藏心思。


    石敬瑭卻沒有那麽好糊弄,“我看你有心事。”


    石重貴知道不下猛藥怕是糊弄不過去了,他可不想引起石敬瑭的懷疑,哪怕隻有一絲一毫,於是突然下拜,以頭搶地,悲聲喊道:“請軍帥救河丫!”


    河丫,石重貴的妹妹。


    當年石重貴逃避戰亂,從幽州南下時,名字還是石青鋒,石重貴這個名字是在被石敬瑭收養後,石敬瑭給他取的,彼時他帶在身旁一同逃難的妹妹河丫,後來被當時還不是曹太後的曹氏收在了身邊,如今卻是身在洛陽。


    石敬瑭微微一怔,旋即了然。


    可以想象,一旦定難軍跟朝廷開戰,石重貴的妹妹肯定被誅連,投入牢獄必不可免,說不得還會被誅殺。


    不過要求河丫,這卻是個難題。


    石敬瑭尋思著道:“河丫身在宮城,彼處防備太過嚴密,有軍情處在,暗虎也不好滲透進去......要救河丫,實在是太難......”


    不過轉念一想,石敬瑭忽然福至心靈,“然則此事雖難,暗虎拚盡全力,縱然損兵折將,也勢必將河丫救出來,你放心便是!”


    石重貴大喜,這喜悅卻是沒有作假,“多謝軍帥!”


    等到石重貴退下後,石敬瑭笑而不語,笑容深邃。


    作為他石敬瑭的養子,又是演武院傑出的畢業生,石重貴極受重用,在軍中地位非常。


    但就因為石重貴地位非常,石敬瑭才不得不留個心思,君王喜歡猜忌大臣,石敬瑭焉能不防著點大將?更何況,如今即將與朝廷交戰。


    石敬瑭自言自語道:“河丫......若是她被朝廷殺了,你跟朝廷那或許有的一點情分,也就會在仇恨的衝擊下,化為泡影吧?我石敬瑭的兒子,怎能對朝廷有情分?一點兒都不能有!”


    韃靼部的領地,就在夏州正北。


    應天,韃靼部之南、黃河之北、陰山之西的一處盛地。


    今日,此地有盛會。


    草原上憑空出現了數十頂氈帳,遊弋的草原騎兵成百上千,斥候更是遠放數十裏之外,在氈帳正中央,有一頂帳篷格外顯眼,它規模龐大,有被周圍氈帳眾星拱月的意味,而在大帳外麵,則有搭建高台,一些人正在宰殺牲畜。


    石敬瑭帶領著數百精騎,出現在地平線上,很快,他就被營地中的人出來迎接。


    這群人裏麵,有兩個人領頭:韃靼部的新任可汗,巴拉西;最受耶律德光看重與信任的人之一,韓延徽。


    幾人見禮的時候,巴拉西斜眼瞧著石敬瑭,陰笑兩聲,開口便是下馬威:“你就是被唐朝趕到夏州戍邊,如今有家不能歸的石敬瑭?中原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喪家之犬......是這樣吧?跟石帥的處境很像啊!”


    巴拉西比石敬瑭年輕個十來歲,被這樣一個後輩,一見麵就當著眾人嘲諷,石敬瑭心中頓時不快,顏麵無存,不過卻也不至於立即變臉,誰讓他有求於人呢,也不好反諷,“可汗年輕有為,本帥可是敬佩得很。”


    石敬瑭以退為進,巴拉西得了誇獎,卻沒有就此息事寧人的意思,冷笑道:“石帥話倒是說的漂亮,然而韃靼部人務實,僅憑花言巧語可是沒用的,得有實際的好處才成。”


    石敬瑭早有準備,聞言揮了揮手,立即就有一份禮單送上,“夏州貧瘠,沒有甚麽好物什,還望可汗不要覺得禮薄。”


    巴拉西聽到左右給他念禮單,眼前漸漸明亮,看石敬瑭的眼神就帶上了幾分揶揄之意,“都說漢人官員,最擅長欺壓自己的百姓,搜刮同胞的錢財,看來石帥是個中高手啊,也不知為了這份禮單,石帥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石敬瑭一味拿熱臉貼冷屁股,心中老大窩火,然而不等他說甚麽,巴拉西已經接著道:“不過這還遠遠不夠!我跟石帥不一樣,我心係每個韃靼人,你這些禮物,我平分給所有族人,每人能得到多少好處?憑此就想讓我出兵牽製唐軍,你這是在癡人說夢!”


    饒是石敬瑭向來自詡修身養性頗有成就,麵對巴拉西這等嘴臉,也是給噎得說不出話來。


    石敬瑭隻能告訴自己大局為重,循循善誘道:“夏州偏狹之地,物力就這麽多,可汗若想要更多的財富,隻能去中原取。彼處金銀遍地,有無數珍奇,糧食布匹鐵器更是搬都搬不完,而這,正是本帥此番來此的目的,為助韃靼部財物豐收,本帥可以奉獻所能。”


    這一大段話,巴拉西的左右翻譯了好一陣,他聽完後使勁兒打量石敬瑭一陣,就像看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怪物一樣,片刻後搖頭嘖嘖道:“你們中原人真是莫名其妙,竟然願意讓外族侵入自家任意劫掠,有句話怎麽說的......引狼入室,對,就是這句話。這對我們韃靼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麵對外敵,我們族人向來都是齊心協力,石帥可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這一番頗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感慨之言,落在石敬瑭耳中,並沒有讓他羞憤欲死,他有他的行事準則: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要是我連命都沒有了,國家好與壞跟我有什麽關係?


    巴拉西最後道:“你最好記住你剛才的話,若是日後我發現你言不由衷,有意欺騙我韃靼人,我必然叫你好看!”


    韓延徽看著兩人說話,隻是麵帶微笑的站在一旁,眼見石敬瑭如此“謙讓”,他心頭不禁冷笑連連,暗自尋思道:看來這石敬瑭為達目的,的確是不擇手段,如此正好,稍後談條件的時候,我正好獅子大張口。


    轉念間,韓延徽又想道:這石敬瑭狼子野心,說到底與我是一丘之貉,如是觀之,我倆倒該把酒言歡才對。


    想到這,韓延徽頓時有啼笑皆非之感。


    忽的,他眼角餘光注意到石敬瑭身後的石重貴,不由得眉頭微皺:此人是誰,竟然有如此風貌,端得是少見。隻是此人為何臉色這般扭曲,難不成是不喜石敬瑭方才的言語?也對,石敬瑭的那些話,怕是沒幾個漢人願意聽。


    眾人進入營地中最高大的那頂帳篷,然後分別落座,因為此地距離韃靼部較近,算是韃靼部的勢力範圍,巴拉西便毫不客氣的坐了主位,配合他一臉睥睨的神態,的確有高高在上之感。


    議事的時候,石敬瑭說道:“河西戰端一旦開始,朝廷必定大舉來伐,等到朝廷的兵馬集聚到河西一帶,國內空虛,這便是契丹與韃靼部的機會。幽州、雲州之地,雖然邊防嚴密,但是隻有那幾萬邊軍,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以契丹和韃靼部的實力,要破關而入並不太難。”


    “而一旦契丹和韃靼部突破邊關,廣袤中原大地,將再無能阻攔草原精騎的地方,一朝飲馬黃河之畔,中原大地的財富、糧食、人丁,契丹與韃靼部可以予取予求,想要多少就拿多少!”


    巴拉西冷笑道:“洛陽周邊的關防,難道都是擺設不成?”


    石敬瑭笑道:“洛陽周邊的關防,在於防備強敵侵入洛陽,隻要諸位不入洛陽,那些關防戍卒,又如何有能力棄關與諸位交戰?其不棄關尚好,若是果真棄關,這才是諸位的大機遇。數十萬草原精騎,在中原的廣袤大地上,要擊敗區區數千戍卒,實在是輕而易舉!其若不棄關,中原廣闊之地,也足以讓諸位賺得缽滿盆滿。”


    韓延徽老奸巨猾,他慢悠悠道:“可若是唐軍從河西回軍,那該如何?”


    石敬瑭成竹在胸,“唐軍若從河西回軍,路途遙遠,豈是旦夕之事,等到兵馬趕回中原,草原精騎來去如風,早就沒了影兒。非隻如此,一旦朝廷分兵,則本帥在河西便能反戈一擊,到時候若是諸位能在中原牽製朝廷兵馬,則你我兩相合力兩麵夾擊,便是要進入洛陽,又有何難?”


    “等到你我進入洛陽,那大唐的天下,皆盡都在你我手中,屆時大唐的財富,但凡能拿走的,各位盡管拿走便是,爾等得財貨,我得土地,豈不賓主盡歡?”


    巴拉西聽到這裏,神色激動不已,眼中盡是向往之色。


    韓延徽老成穩重,謀劃深遠,繼續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真將唐朝傾覆,而石帥成為中原之主,那石帥可就成了最大贏家。我等出力甚多,若是隻取走些許財貨、人丁,所得未免太小了些。”


    石敬瑭沒想到韓延徽是這樣的老狐狸,事情還沒影都能想得這般周到,遂皺眉問道:“那依先生的意思?”


    韓延徽字字驚人道:“昔年,李從璟從我大契丹手中,奪走了營、平二州,讓我大契丹飽受損失。如今,石帥有雄心壯誌,若是他日得我契丹相助,成功入主中原,這幽雲一帶的十六州之地,就劃歸我契丹代為管轄,如何?”


    石敬瑭一驚,“十六州之地?這......韓先生這胃口也太大了!”


    韓延徽老神在在的撫須道:“石帥也不想想,如今你蜷居夏州一隅之地,朝不保夕,旦夕就有覆滅之險,而若是果真得我大契丹與韃靼部相助,搖身一變成為中原之主,李嗣源、李從璟父子辛苦多年打下來的江山,可都為你做了嫁衣裳,你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坐享其成。唐朝三百餘州,給我十餘州之地,有甚麽打緊?”


    石敬瑭默然下來,良久後道:“茲體事大,容某細思。”


    韓延徽淡淡道:“一州之地而為三百餘州,便是分出去十餘州,也還有三百餘州,孰輕孰重難道還要某來跟石帥詳說?”說到這,冷笑一聲,“若是石帥連這等魄力都沒有,契丹何必與石帥共謀大業?”


    石敬瑭咬咬牙,“此事......並非不能商量。”


    巴拉西見韓延徽拿到手了莫大好處,頓時急不可耐,叫嚷道:“豐、勝二地,夏、靈二州,我韃靼部要了!”


    石敬瑭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石重貴在帳外聽到這話,差些一躍而起,拔刀進去砍翻這些賊人。


    最終,在韓延徽與巴拉西的聯合發力下,石敬瑭接受了所有提議。


    ......


    靈州。


    第五姑娘到了靈州。


    然而第五姑娘並不是第一批增援靈州的軍情處銳士。她來,是主事的。


    李紹城接到這個消息,就知道風雨將至。


    他趕到軍情處駐地,來見第五姑娘。


    一間光線略顯昏暗的屋子,人來人往。


    房中有許多排書架,書架上擺滿了各種冊子、折子、紙袋。


    內間,一張小案後,大紅衣裳妖豔如血的第五姑娘,盤膝在坐塌上。


    一隻細腿翹著,一隻手握著短刃。


    短刃未出鞘,撐在小案上。


    刀鞘精致至極,寒光不發。


    第五姑娘長發披散,在窗前的縷縷陽光裏,有無數陰影。


    她的臉比短刃更加精致。


    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殺氣凜然。


    李紹城在小案前坐下,“聞聽第五統率親至,某心下一安。”


    第五姑娘的目光,落於小案上一本展開的書冊上。


    “節使如今心安,便說明先前心不安。節使軍略傑出,心不安,便隻能是因為夏州密探。”從第五姑娘嘴裏說出來的話,清晰無比。


    李紹城臉上的長刀疤,曆經歲月,依舊冷冽,“靈州重鎮,人心質樸,緣何有人要行叛逆之事?”


    第五姑娘道:“財帛動人心,縱然無心反叛,也會出賣機要。”


    李紹城道:“人多眼雜,如何杜絕?”


    第五姑娘道:“我來了,自然就能杜絕。”


    李紹城道:“統率要殺人?”


    第五姑娘道:“要殺不少人。”


    李紹城道:“殺的人多了,會亂。”


    第五姑娘道:“殺該殺的人,才會止亂。”


    李紹城道:“統率要殺人,必然大興牢獄。”


    第五姑娘道:“我殺人,不用大興牢獄。”


    李紹城道:“統率方至,不查案,如何殺該殺的人?”


    第五姑娘道:“在我之前,已有很多人先到了。”


    李紹城道:“夏州暗虎,行事周密,本事非凡。”


    第五姑娘道:“在軍情處麵前,沒有虎。”


    李紹城道:“不是虎,是什麽?”


    第五姑娘道:“死人。”


    李紹城沒有再說話。


    該說的話,他已經說完。


    夜,明月高懸。


    夏州城,錄事參軍府。


    一間房中,有細小的火苗,一閃而逝。


    “點燈做甚麽,找死!”


    一個微不可查的聲音。


    很顯然,有人剛從夾壁中議事完出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


    一個腦袋先探出來,左右張望。


    數個人影,尾隨而出,不及道別,匆匆掠進抄手遊廊,疾步欲走。


    火光,偏在這時,乍然亮起。


    院牆上,月如銀盤。銀盤下,遍是火把。火把下,遍是青衣。


    寒風吹動衣袂,帶著賀蘭山峰頂不化積雪的冷冽。


    “什麽人?!”


    “來人!”


    “快走!”


    一陣喧囂,那方才出門的人,慌忙奔走。


    他們反應很快,動作也快。


    但快不過青衣,更快不過青衣手中的刀。


    月光是冷的,刀光是寒的。


    揮灑在月光下,被橫刀帶出的鮮血,卻是溫熱的。


    人倒下了,呼吸斷絕了,血還在身下蔓延。


    血流得很多。


    但再多的血,也無法讓冰冷的地麵溫暖起來。


    青衣一腳踹開房門,衝入其中。


    先殺人,再搜集物證。


    人死了,再也無用,但證據,卻能繼續說話。


    夏州城外,有許多民房。


    民房邊,有許多樹。


    圓月滑落樹梢。


    一棟普通的民房,忽然房門大開,數條矯健的人影,從屋裏飛奔而出。


    人銜枚,手持刀。


    身如虎,眼似蛇。


    腳步落在道路上,踩動沙石吱吱作響。


    腳步忽然頓住,就此停在原地,再也不能挪動分毫。


    他們四周,有青衣衝殺出來,前赴後繼。


    腳步太快,也太用勁,沙土一蓬蓬從腳後飛濺而出。


    沒有言語,隻有搏殺的聲音。


    狩獵者,從不需要向獵物說甚麽。


    獵物,也沒有資格向狩獵者說甚麽。


    最終站著的人,才能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站著的,是青衣。


    四周民房,沒有亮燈,卻有人探出頭。


    燈油太貴,這些百姓點不起。


    探出頭的人,眼中的好奇之色,瞬間被驚恐替代。


    清冷的月光下,有鮮血順著刀鋒滑過,輕輕滴落地麵。


    邊地的百姓,知道危急來臨時,該躥回屋子,再也不要露頭。


    那棟民房後麵,有一人悄悄潛行。


    民房前的人,是他的掩護。


    然而,他奔出沒數十步,就被青衣攔住去路。


    民房前的人都死了,他也得死。


    倒在地上,握著血湧如泉的咽喉,他滿眼不甘心。


    “為何,為何我會死?”他說。


    “不死,如何證明你活過?”青衣說。


    靈州通往夏州的道路,不止一條。


    可以順長城東下,再越過長城出關。


    也可以從靈州北上,直接翻越關山,再尋機東去。


    白日,陽光明媚。


    明媚的刺眼。


    有兩騎在道路上疾馳。


    沒來由,道旁飛出兩支利箭,準確洞穿了他們的脖子。


    他們從馬背上摔下來,在地上不停彈動。


    瞳孔裏,映出青衣的身影。


    青衣在他們身上一陣摸索,最終,在他們的頭發裏找到一枚蠟丸。


    人死了,卻不是死在家中。


    一場大戰,會死多少將士?


    一場大戰之前,會死多少探子?


    ......


    李紹城再度來到軍情處駐地。


    陽光從窗子裏透進來,那個大紅衣裳的嬌小女子,依舊坐在小案後。


    精致的短刃,擺放在小案上。


    李紹城坐下,認真問:“該死的人,是否都死了?”


    第五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該死的人,永遠死不完。”


    李紹城皺眉,“該死的人,怎會這樣多?”


    第五姑娘道:“事情未了,便不知有多少該死的人。”


    李紹城略驚,“越往後,還會有人浮出水麵?”


    第五姑娘頷首,“這就是細作和密探的戰爭。”


    李紹城頓了頓,“殺人,真能完全杜絕機要外泄?”


    第五姑娘看了他一眼,“不能。”


    李紹城眼簾微沉,“那該如何?”


    第五姑娘麵無波瀾,“人未盡,殺不休。”


    李紹城變色,“殺戮,不該如此無窮無盡。”


    第五姑娘道:“還有一個辦法。”


    李紹城問:“甚麽辦法?”


    第五姑娘拿起短刃,站起身,“贏下這場戰爭。”


    李紹城怔了怔,旋即頷首,“戰爭休,則殺戮止,的確如此。”


    第五姑娘走出小案,影子拉得很長。


    李紹城起身,“統率還要去殺人?”


    第五姑娘腳步微頓,“為了贏下這場戰爭。”


    李紹城忽然道:“要贏下戰爭,未必一定要這樣殺人。”


    第五姑娘沒回頭,長發在陽光下微微發亮,“卻能讓將士少死不少。”


    李紹城愣住。


    “戰爭,就是用一些人的死,來換取另一些人的生。”第五姑娘回頭,看向李紹城,“節使豈能不知?”


    李紹城笑容苦澀,“將士死,百姓生。”


    第五姑娘字字如刀:“軍情處銳士死,大軍將士生。”


    李紹城說不出話來。


    第五姑娘忽而一笑,“將士生,百姓才能生,軍情處的人不死,誰來死?”


    李紹城苦澀道:“我隻希望,軍情處能少死幾個。”


    “有一個辦法。”第五姑娘道。


    李紹城了然,“殺盡暗虎。”


    第五姑娘道:“或者,割下虎頭。”


    話說完,那身紅裳已經消失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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