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義軍曹義成、張金來在靈州耽擱了一陣子,養好傷後就由軍情處護送到了洛陽,當日休整一天,次日李從璟就在廣賢殿召見了他們。


    河西情況複雜,各種勢力相互爭鬥,從未有過片刻的消停,死人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不過這也是相對而言,經過曹義成、張金來的敘述,李從璟便知道近年來,河西並沒有大的戰亂,隻是間或有些小衝突。


    吐蕃、回鶻、吐穀渾近來都沒有十分傑出的梟雄出現,此地有小亂沒有大戰也合情合理。目下來看,河西的威脅主要來自夏州,不過夏州要往河西用兵,也不是一兩年內就能實現的,還需要時間準備。


    歸義軍盼望王師發兵河西,曹義成、張金來在陳情的時候涕泗皆下。唐人在河西乃至西域並不是很多,數十年來死傷太大,雖然與諸部融合,也拉攏了不少人,但勢力的確在減弱。


    “沙、瓜地帶土地貧瘠,雖然歸義軍不停在勸課農桑,但也不過能堪堪自保而已。早先歸義軍治下十一州,如今隻剩下二州之地,餘部基本給各族占去。近年來歸義軍周旋於各方勢力中,一麵自固一麵與各方交好,但也扼製不住回鶻的覬覦野心......”


    曹義成、張金來在陳情的時候,說到艱苦動情處,幾乎是涕泗橫流,“又且境內唐人日少,他部雖然能拉攏,但都是自私自利之輩,全無盡忠報國之念,一旦發生戰亂,實在不敢指望此輩......”


    到得後來,曹義成、張金來齊齊伏地拜於殿中,請求朝廷發兵河西,肅清地方其它部族,再宣大唐雄威。


    ......


    當日,李從璟在宮中設宴,招待歸義軍使者。


    翌日早朝,曹義成、張金來於文明殿拜見,李從璟下達敕令,“沙州歸義軍節度使曹義金加同平章事,拜太保;歸義軍判官曹義成加左驍衛大將軍,歸義軍錄事參軍張金來,加左驍衛將軍。”


    早朝散後,李從璟至崇文殿,召學院王不器、戚同文、李穀等人,到宮中覲見,並宣宰相馮道、中書令莫離議事。


    “河西土地貧瘠,糧產不豐,尋常時候自給尚且捉襟見肘,一遇戰事便是大災。朝廷要治理河西、西域,就得想辦法提升這些地方的糧食產糧,使得屯田可以供應戰事,如此,朝廷才敢向河西、西域用兵。”李從璟先跟馮道、莫離合計了一陣。


    等到學院的人到了之後,李從璟便對他們道:“自長興二年春興建學院,至今已經三年,第一批學生也已快要完成學業,學院的博士該鑽研本門學問的,想必也不至於一個成果都沒有,而今朕問諸卿,學院可有辦法提升河西的糧食產量?”


    王不器回稟:“此事戚博士和李穀正有應對之策。”


    戚同文低頭不敢直視天顏,得了李從璟應可之後,一五一十的說道:“臣也隻是略有想法,不敢言完全有用......去歲臣領農事分院的學生到邊地雲州‘實習’,實地探查、分析過邊地的土地、水利、天文情況,三月下來略有所得,經過臣與眾學生對糧食種類的篩選、對水利的改造,雲州的糧食產量確有增加。”


    “同光年間,陛下在幽州屯田時,曾用過‘大棚育苗’的手段:用密閉式的大棚,控製大棚內的冷暖、濕熱條件,增加種子萌發、幼苗存活的比重,再移栽到田地裏。這個方法非常實用,現在經過學院改善,已能在北國大多數地方都推廣。畢竟種子的萌芽、幼苗的存活,是莊稼生長最脆弱的階段,如同幼兒一般。安穩渡過這段時日,地方再用精通農事的官吏,配合耕作經驗豐富的老農,很容易就能將莊稼培植好......”


    “學生李穀有家學,世代精通農事,在學院學習幾年後,眼界大開,與博士合力,經過半載嚐試,提出了一種‘多樣種植’的辦法。”戚同文說到這,示意李穀自己解釋。


    李穀生得麵相醇厚,身材也壯碩,性子平和,心思卻細膩,很有幹實事的品質,聞言身子一抖,立即下拜行禮,言辭略顯結巴,然而隨著說話的深入,精神專注起來,口齒也流暢了。


    他道:“例如在水利條件好的地方,農田裏種植莊稼,而於阡陌中栽種桑樹等物,再在農田中的水塘裏養殖魚蝦,這樣桑樹上可以放養桑蠶,而桑蠶的排泄物又是農田的肥料,可以年複一年改善農田,同時桑蠶和肥沃的農田,又能為魚蝦提供食料......可謂一舉多得。”


    “在某些山區,同一座山不同的高度,其實天文、水文、土地情況不一樣,可謂一山有四時,在這些地方種植糧食,可以根據不同的地段,種植不同的莊稼,發揮不同地段優勢,再稍稍改良一下相關條件,就能極大提升糧食產量,也能讓土地利用的更加充分......”


    李穀說完,不安的怔在那裏,卻是一時想不好怎麽結尾,憋得臉通紅,又擔心自己說的東西不能得到皇帝的認可,不禁局促難安。


    李從璟聽完這些,卻知道戚同文、李穀所言的內容,都是真正實用的農桑知識。穿越前他好歹也是一名所學龐雜的文科生精英,雖然沒考上好大學,但那都是英語托的後腿,眼下見戚同文、李穀所說的東西,隱隱與自己曾今所學相合,便知對方有真材實料。


    “興辦學院果然是明智之舉。”李從璟心裏如是想到,這便笑容可親的讓李穀落座,將他們好生褒獎了一番,而後加以鼓勵,讓他們不要怕犯錯,要敢於嚐試敢於失敗,如此才能得出真正的好東西來,最後道:“下去後跟曹義成、張金來合計一下,聽他們介紹一下河西的情況,看看諸番手段能否實用,但凡有苗頭,戚同文,你在學院中找些精通農事的博士、學生,盡快組建一個隊伍,準備跟曹義成、張金來去河西。”


    河西、西域雖然土地貧瘠,那也是相對而言,並非一毛不拔之地,後世多樣農業不也發展得很好?眼下雖然沒有後世那些高科技,但曆代以來也不乏在河西、西域改善農事,做出不俗成績的官員,林則徐不就到伊犁河穀屯過田麽。


    李從璟相信,有學院的實才們發揮特長,用上一點時間,河西、西域的糧產增加並不是癡人說夢,而一旦彼處的糧產提上來,或者說隻要有了提上來的實際辦法,他就敢往河西、西域用兵、駐軍,建立堅不可破的統治。


    數日後,王不器回稟,戚同文、李穀已經跟曹義成、張金來了解了河西、西域的土地、氣候情況,正在初步進行研討。


    半旬後,王不器再度回稟,戚同文的隊伍已經組建好,隨時可以隨曹義成等人開赴河西。


    而這時,早已到了洛陽的定難軍節度使李紹城,再度被李從璟召見。


    “靈州、鹽州都劃歸你治下,靜難軍、朔方軍合二為一,統稱朔方軍,治州靈州,即日起,你就是新任朔方節度使。此番隨歸義軍的使者隊伍一同啟程,到靈州上任。”


    “臣謹遵詔令。”李紹城精神一震,自安史之亂後,這還是朔方軍第一回被加強,背後意味著甚麽,不言自明。


    “今歲朝廷的用兵重心是江南,暫時不會對河西有多行動。但你到靈州後,務必好生整飭邊防、精練邊軍,同時配合軍情處,往河西滲透。涼州、甘州、肅州將靈州與沙州隔開,朕知道朔方軍現在也無法兵進沙州,但這回曹義成和學院的博士、學生到沙州,朕卻要你發精騎沿途護送。”


    李從璟看著李紹城,眼睛清明,“朕要告訴河西、告訴西域,安史之亂近兩百年後,大唐已經再度複興,歸義軍是我大唐的英雄,誰敢為難我大唐的英雄,大唐的精騎鐵甲可不是擺設!朕還要告訴河西諸族,告訴西域諸族,我大唐馬上就要一統江南,朕的數十萬王師枕戈待旦,無不翹首西望,誰敢觸我大唐的黴頭,來日朕就親提王師,滅他九族、抄他祖墳!”


    “臣肝腦塗地,願為陛下先鋒!”李紹城拜伏於地。


    “朔方軍能否重拾失去的榮耀,就看你的了。”李從璟最後說道,眼神冷了冷,“主意提防夏州。”


    李紹城退下後,李從璟又把馮道、莫離叫了過來。


    “朝廷要發兵河西、西域,糧食的穩定供應是重中之重,但也並非隻有這一個關鍵問題。從洛陽到靈州的官道,已經多年未曾翻整,昨日朕接到軍情處的上報,經過實地查探,十裏官道,少說也有三裏坑坑窪窪,有些地方更是雜草橫生。路中間長草,路兩段凹陷,這等道路王師如何奔行?一旦遇到陰雨天氣,大軍的輜重還走不走了?”


    李從璟對馮道和莫離說道,“驛站也年久失修,有的驛站裏一匹像樣的馬都沒有,有的驛站老卒,甚至數年沒有收到過俸祿,隻得在驛站旁開田種菜,有的驛站甚至幹脆就荒廢了,這怎麽行?天下驛站一千五六百,哪怕隻有十之二三是這等模樣,也足夠駭人。”


    “這件事宰相領頭,由兵、工等部派遣官吏一裏一裏查探。道路該休的要修,該填坑的地方填沙石,該割草養護的地方割草,該架橋的地方建石橋,該建造涵洞排水地方一個也不能漏,該加寬的地方要加寬,陡坡該改緩的地方要改緩,一言以蔽之,官道就得有官道的模樣。”


    “此外,三十裏一驛,驛站大小、馬匹數量、驛卒多少、館舍房間,本朝初都有製可循,修繕起來並不難,同時也得主意滿足眼下的需求,還望諸卿勉力為之!”


    最後,李從璟說道:“今日到靈州的官道、驛站要翻修,日後天下的官道、驛站都是如此。不要怕花錢,朝廷推行新政,大治天下,得來的賦稅就該花在這些地方。若是錢不夠,朝廷再想法子,但絕不能在這些問題上敷衍了事!”


    馮道、莫離皆俯首稱是。


    最後,莫離留了下來。


    李從璟跟他說起歸義軍的曆史,“初,本朝定河西、西域,玄宗時,沙州駐軍四千餘,隸屬河西節度使。安史之亂時,諸軍入中原與亂賊作戰,河西、西域邊防空虛,吐蕃趁機來攻,遂為吐蕃所陷。沙州自此與中原隔絕,軍民鏖戰二十年,終為吐蕃攻破。”


    “六十年後,沙州將門之後張義潮橫空出世,帶領唐人曆經無數血戰,逐吐蕃軍。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克複整個河西與一部西域,以瓜﹑沙﹑伊﹑西﹑甘﹑肅﹑蘭﹑鄯﹑河﹑岷﹑廓等十一州戶籍、地圖獻於朝廷,由是大唐朝廷不發一兵一卒,而重得河西、西域。”


    “後,回鶻侵擾,歸義軍與之血戰數十年,力盡兵絕,終因內部動亂與諸族入侵,轄地漸失,隻能守住瓜、沙二州。而今,沙州與靈州之間的涼、甘、肅等州,為諸族把持,歸義軍不複能與大唐相連。便是翹首東望,極盡目力,隻怕也看不到賀蘭山......”


    “便縱如此,歸義軍依舊奮戰不休,為唐人守疆土,還不忘時時遣使入朝......”


    說完這些,李從璟心頭如壓巨石,久久不能緩過氣來。


    昔年,五胡亂華,北國為異族竊據,而有冉閔奮軀而起,帶領漢人血戰,於群狼之中,拯救北國漢人尊嚴,創立漢人國度。


    歸義軍豈不如是?


    且,歸義軍孤懸“境外”,彼處唐人稀少,戰爭就更加艱難。無數唐人終其一生,直至戰死,都不能見一眼大唐國土。


    此等悲壯豪邁之舉,除卻唐人,何人能為之?


    “昔年,本朝國勢鼎盛之時,安西都護府之西,還有大宛都督府、康居都督府、姑墨州都督府、月氏都督府、昆墟州都督府、寫風都督府、修鮮都督府、條支都督府、波斯都督府......疆域之廣,直達鹹海、波斯一帶。”莫離喟然歎息,折扇收在手中,忘了搖動。


    “昔年大唐雄威如此,所以王玄策以五品朝散大夫之身,隻因出使天竺受到不公待遇,便能隻身能糾集外邦軍隊,在距離洛陽萬裏之外的地方,滅了別人的國。除卻唐人,誰還有這等本事與豪氣?”李從璟負手遠望長天,身如勁鬆立山峰。


    默然片刻,李從璟對莫離道:“班超投筆從戎,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自此之後,河西、西域之地,便是我中華的祖宗疆土,不可尺寸與人。而今朕要再定河西、西域,必須得先平定江南。大唐雖然不懼兩線征戰,但河西、西域包括吐蕃,畢竟偏遠之地,不能如唐人世居之土一樣,平了就定了。況且北方還有契丹未滅,大唐雖然不懼諸邦,但朕卻沒有掉以輕心的習慣。”


    莫離肅然頷首,“理當如是。”


    定鼎元年秋八月末,王師南征閩地、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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