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十州,大體成東西對稱分布,有分列兩班朝見洞庭湖之象。”


    揚州城外的運河上,停靠著數十艘大小不一的船隻,當中一艘樓船上,李從璟與莫離擺案坐於甲板,前者跟後者說起楚地形勢。


    “楚地十州,東、北地勢較為平坦,重要的州縣也大多分布於此,包括嶽州、長沙、衡州。殿前軍已經進入鄂州,要定楚地並不難,東取長沙,便能威脅南北,隔絕江南西道與湖南,中取益陽,便控製了楚地腹心。難的是盡滅楚地十萬賊兵。”


    臨別之際,案桌上擺的不是茶,而是酒,李從璟與莫離對飲一杯。


    淮南,淮水之南也,吳國如今已經不能稱為淮南,但又遠不夠格稱為江南,李從璟放下酒杯,接著道:“淮南兵馬,金陵守卒加上從常州回守的戰兵,不過三萬之眾,餘者差幾盡在楚地——包括各鎮的兵馬,此番若能將楚地賊兵盡滅,則淮南幾乎成為一具沒有骨架的軀體,至少兩年內不能重整旗鼓,而這兩年的時間,足夠楚地王師順江東下,直取金陵。”


    李從璟看向運河水麵,“昔年,晉王父子與朱溫父子爭霸中原,彼處連年金戈、烽火不息,淮南自楊行密初定後,徐溫韜光養晦多年,積蓄頗厚,若是中原再亂上十年,淮南的確有北上之力。不過江淮一戰,淮南數度遣兵北上,損兵折將,精卒驍勇為之一空,兼又耗費錢糧,多年積蓄已經毀於一旦,如今不足為慮了。”


    運河上有許多船隻來來往往,不乏商賈,李從璟到揚州後重建江淮漕運,調集船隻委派官吏,也使得運河之上有愈發繁忙之勢,“淮南到底是一隅之地,論及國力,何能與我大唐相比,新政推行到如今,大唐已經不懼戰爭損耗。如今更得江淮,依照我跟馮道的推算,江淮漕運今年也有四十萬石米糧可供北運,三年之內,這個數字可以達到兩百萬石——這還是在除去江北行營三萬將士糧秣的情況下。”


    “殿下即將北歸洛陽,日後何人來主持江淮漕運?”莫離這時候問。


    李從璟道:“朝廷已有決意,以蘇逢吉為江淮鹽鐵轉運使,張一樓副之。如今,他倆估摸著已經從洛陽出發,不日就會抵達揚州了。”


    他在給柴再用的書信中說他會去楚地,這並不算誆騙柴再用,畢竟他用了“早晚”這個詞,如今柴再用既然投了大唐,楚地戰局趨於明朗,有郭威和夏魯奇統領大局,殿前軍有孟平與西方鄴統率,李從璟也就不必再去,而且在江淮有大功的莫離,也不適合跑過去。


    換言之,李從璟與莫離,要與揚州道別了,而且就在今日。


    等到楚地戰事結束,王師準備直取金陵的時候,李從璟與莫離是否會再度南下,則是後話。


    沙場自有將帥去征戰,君王何用時時跟在甲士屁股後頭。


    君王有君王的本分。眼下,洛陽的演武院、學院才是李從璟真正牽掛的東西。


    日前接到消息,演武院的炸藥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在這之前,李從璟已經將回回炮、土地雷、手-榴彈的製造思路給了軍備研製處,在炸藥不斷得到改進的情況下,製造這幾樣東西並沒有太大的技術難點。


    不難,但作用巨大。如果回回炮、土地雷、手-榴彈真的麵世,哪怕土地雷和手-榴彈發動前,需要靠火折子點燃引線,那也絕對是可怕的存在。


    這意味著大唐的炸藥終於不僅限於去炸軍堡,而是終於可以用來攻城拔寨,並且嚐試用於戰陣了。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李從璟想到一句話,“科技就是潮流,是最不可逆轉的發展方向。人類,注定了要擁抱科技。”


    唐人不是沒有能力去發展炸藥,更早的造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隻是沒有那個動力沒有那個環境罷了——這些,李從璟都可以給。


    宋人就更不必說了,懷抱著諸多絕世珍寶睡大覺,除了滿嘴的仁義道德三綱五常聖人君子,從來就不屑於一切跟武功有關的東西——大部分士子大部分時候是這樣。與之相比,元朝在武功這方麵倒是更有進取精神一些,最不濟人家也造出了可以轟塌城牆的炮——雖然人家射的仍然是石彈,但那也是炮啊。在元朝的基礎上,明朝,本來已經有了成規模的火槍隊槍炮營,雖然那槍不太靠譜炸膛跟炸鞭炮一樣平常,但至少走在科技的前沿,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至於清朝,不說也罷,就是個倒退的朝代。


    李從璟相信,唐人的軍事技術,若能真正發展個幾十年,橫掃天下可能真的不是白日做夢。


    至於學院,情況說起來比較複雜,得等到李從璟回去洛陽後再作區處。


    座下的樓船高過五丈,是以視野很好,莫離站到船舷後,望著綢帶一般橫亙在大地上的運河,若有所思,“新政到了今日,州縣民政平順,財富日益累積,山東之地雖然不複往日富甲天下,但仍然是財賦一大源頭,加之如今又得了江淮,各地的財賦、鹽鐵如何有效運達中樞,並不隻是漕運的問題。”


    李從璟在莫離旁邊也望著運河盡頭,點點頭道:“從整頓驕兵悍將,確立朝廷威嚴,到削平藩鎮,穩固天下秩序,再到整頓吏治,肅清國內風氣,新政發展到這一步,的確到了加強中央集權的時候了。”


    說到這他笑了笑,“雖說民富才是國富,但實際上中央強才是國強。大唐帝國要真的長久強盛,就得匯聚天下州縣之力。”


    言及此處,他說了句題外話:“自秦漢廢分封而行帝製,封建時代就成了過往,中華大地遂迎來帝國時代。封建封建,井田製上的分封體製,才是封建,以郡縣為基礎的中央集權體製,不是帝國是甚麽?”


    中華總是自稱禮儀之邦,不將帝國掛在嘴邊,唯恐天下人都覺得中華氣勢淩人。但實際上,禮說的多了,真的就會隻記得禮,就將孫子裝得久了,自己的秉性思想真的就會成了孫子。


    大唐帝國就是大唐帝國,李從璟不僅要唐人都將“帝國”二字時常掛在嘴邊,更要他們都將帝國大業刻進心裏,這樣,他們才不會忘了要時時進取,要時時開疆,要征服四海。


    “學如逆水行舟,生如逆水行舟,國也如逆水行舟。不進怎麽行?”


    鼓號齊鳴,船隊緩緩開動,離開揚州,北行洛陽。岸邊,送行的官員將士,皆執禮恭送。


    此趟北歸,之所以取道運河,李從璟圖的不是水路舒坦,而是借此時機走一走漕運之路,順便清理清理漕運沿途的“淤泥”。


    他忽然想到:“大唐帝國的長久強盛,學院,亦或說最終的舉國學院體製,是重中之重。”


    ......


    從揚州出發,一路經過滁州、泗州、宿州、宋州,抵達汴州,再經黃河西進,進入洛水,最終抵達洛陽。


    這段路,李從璟走得雖然不快,但也隻用了一個多月的世間。太子畢竟是太子,雖然沿途辦了幾個整修運河不力、職司漕運而貪瀆的官員,但那些官員都是早在朝廷掛上號的重點,證據確鑿,李從璟用的也是雷霆手段,要達到的效果無外乎是給漕運沿途的官員敲響警鍾,這也算是向各州縣發出朝廷即將嚴整漕運的信號。


    真正整治漕運,不管是嚴查朝廷主持此事的大員,還是督辦沿途貪瀆財貨、克扣錢糧、魚肉船夫的各級官吏,得該派遣監察禦史,組建專門的班子來做,那也不是一兩個月就能辦成的。


    要完全“疏通”漕運,將漕運的“運力”充滿展現出來,那可是關節龐雜的大工程,涉及人事,也涉及運河本身。例如這回李從璟從運河北上,沿途就留下不少官吏,勘測運河淤泥堆積多、阻礙行船的地方,以及記錄配套植被、江堤的損壞情況,以備來日統一翻整。


    ——自有運河以來,朝廷便從未間斷過對它的修繕,而從頭到尾翻整運河,又無不是天大的工程,非朝廷財賦充足、吏治清明之時不能為之。


    回到洛陽,李從璟見過李嗣源,將江淮諸事交接完畢,接下來就先著手專門處理漕運一事。


    崇文殿內,就漕運之事,任圜跟李從璟和李從璟說起一段往事,“宣宗大中五年,朝廷以兵部侍郎裴休為鹽鐵轉運使,整肅漕運,裴休痛感自太和年間以來,天下每年運到朝廷的江、淮米糧不過四十萬斛,而沿途官吏私扣、賊人盜竊尤多,以至於舟船能抵達長安渭水河倉的不到十之三四,將劉晏之法幾乎破壞殆盡的情況,遂‘窮究利弊,立漕法十條’,大力整頓,而後有‘歲運米至渭倉者百二十萬斛’的景象。”


    劉晏,便是那個在揚州建造了十個大型船廠,僅他任職其間就造船二千餘艘的人。


    宣宗,便是被稱為“小太宗”的李忱,他開創了唐朝中後期有名的中興之治——“大中之治”。


    “如今江淮既定,山東、江淮漕運之事,正該大力整肅。”李從璟說道,漕運整頓好了能將天下物資順暢的運往中央,使得中央錢糧物資充足,中央這才有力量去談加強中央集權,經濟是基礎嘛。


    ——當然,漕運天下錢糧到中央,本身也是加強中央集權的一部分。


    李嗣源微微點頭,而後看向任圜,“此事便有勞任卿主持,任卿以為如何?”


    “臣領命。”任圜下拜領詔。


    “朝廷有任公統籌全局,自然沒有問題。但去地方州縣清查諸事,糾察官吏不法行為,肅清沿途賊寇的事情,卻得另外派人去做,這正缺個副手,任公可有心儀人選?”李從璟笑著問。


    任圜“有縱橫濟物之才”,由他領頭整肅漕運自然沒有問題。


    任圜聽到李從璟這話,就知道李從璟有推薦的人,便笑道:“尚無人選,若是太子能有所推薦,那是最好不過了。”


    李從璟也不藏著掖著,“既然如此,我就向任公推薦一個:刑部比部郎中蘇禹珪。”


    長興二年十月十日,朝廷以任圜為天下鹽鐵轉運使,統領全局,整肅天下漕運諸事。


    刑部比部郎中蘇禹珪,調任禦史台正五品禦史中丞,充為天下鹽鐵轉運副使,行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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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建時代與帝國時代的問題,隻要不是隻識曆史課本的人,我想應該沒有疑問。有疑問的,就當我這是采用了易中天的說法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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