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長興二年四月初八,王師於滁、和兩州間,與淮南王會所部共計八萬將士決戰。是役,王師先於滁州城外敗王會本部四萬之眾,孟平率百戰軍於江浦敗韓熙載所部兩萬士卒,而後安重榮、趙弘殷率百戰軍一部,與西方鄴、李彥卿圍攻全椒縣,並於城北攔截南退之王會部,待滁州王師趕至,兩相合力擒王會於陣中,淮南主力遂亡,滁、和二州再無淮南一兵一卒。


    兩日後,西方鄴率五千精騎,奔至六合,與六合守將李彥超同敗劉仁贍部,活捉淮南驍將劉仁贍,另有淮南王彥儔部三千人馬,引軍自瓜步渡江南逃。


    又兩日後,李從珂率侍衛親軍主力,攻克揚州城,揚州守將張延翰墜城而亡。


    至此,長興二年初春渡江北來的淮南八萬兵,唯剩馬仁裕部近萬將士,流寇於廬州舒城、廬江一帶。


    四月十五日,江淮招討使並行營都統莫離下令,集結於全椒、和州一帶的王師主力,共計七萬將士,揮師進擊江淮西部。


    時莫離謂之三軍將士曰:“自去歲夏王師出兵江淮,至今已是十月有餘,太子統帥三軍時,王師未及三月而得江淮東部六州,西部之申、光二州亦平。今歲以來,淮南數度遣師北來,尤以三月舉兵八萬為盛,幸賴眾將四方征伐,士卒奮軀力戰,時至今日,江淮之淮南兵馬,或死或降,已不複為王師之患。唯西部舒、蘄、黃、安、沔五州,至今未定,堪為我憂。”


    “離忝為江淮招討使,平定江淮十四州乃職責所在,敢不用命乎?眼下王師連戰連捷,正大展拳腳之時,爾等皇朝將士,豈不思為國再立功勳?舒、蘄、黃、安、沔等州,兵馬寥寥,人心惶惶,若使我王師百戰精銳前往,彼地官吏豈敢不獻土歸降以待君臨,彼地百姓豈能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四月二十五日,王師至舒州,時馬仁裕率部亦在舒州,王師攻城三日,拔之,史彥超陣戰馬仁裕。


    五月初,蘄州刺史獻城而降。


    五月中旬,克黃州。


    五月下旬,安州、沔州傳檄而定。


    自是,王師用兵江淮一載,而江淮十四州盡入我手。


    六月初,淮南遣使至洛陽,求和。


    ......


    五月初,金陵。


    大丞相府中人來人往、腳步匆匆,抄手遊廊裏的各色人等,無不是麵色肅穆,摒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喘一下,平日裏如有烈陽在屋簷、光鮮無比的大丞相府,此時卻如有陰雲籠罩,壓得所有人心頭似有大石,連呼吸都顯得分外艱難。


    徐知誥處理政務的東書房很大,半是辦公區半是議事區,此時議事區中低頭束手站著數人,都是一副刀斧加身的神情,連眉頭都不敢動一下。坐在主位上的徐知誥以手扶額,已經好半響沉吟不語,五月的大好陽光從大門、窗戶裏灑落堂中,將廳中照得很是亮堂,但在眾人的感知中,坐在主位上的徐知誥卻如一座冰山,散發著一股股令人膽顫的寒意。


    徐知誥身前,書冊、硯台、玉筆散落一地,連帶著案桌也翻倒在地,一片狼藉,此時卻沒有人敢上去收拾一下,呼吸粗重坐在彼處的徐知誥,如同一隻怒氣滔天的虎狼,仿佛隨時都能跳起來擇人而噬。


    堂中的氣氛委實太過壓抑,便是周宗也感到頭頂如懸利劍,饒是他是徐知誥最得力的心腹,是能跟徐知誥在酒宴上共同起舞的人,此時也不敢有分毫多餘的動作,連勸解一兩句都不敢。


    “八萬驍勇渡江北上,未有一勝,未克一城,旬月間全軍覆沒,此等戰績聞所未聞,實乃亙古之奇恥!”這是徐知誥在聽聞馬仁裕覆滅後,在發怒將案桌一刀砍翻之前,咬牙切齒說出的一句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堂中諸人身子都已站得僵硬,連衣袍都給汗水浸透,原本的正午陽光都已在地上東斜,徐知誥終於動了動身子,恢複了還算正常的坐姿,緩緩揮了揮手,聲音說不出的沉重晦澀,“來人,收拾了。”


    聞聽此言,眾人心頭都是大大的鬆了口氣,好似即將在岸上幹涸而死的鯉魚,終於又躍回了水中,周宗連忙回頭以目示意等候在門外的侍者,讓他們將散亂在地上的書冊等物收拾好。


    “丞相......”抬起頭再看向徐知誥時,周宗話未出口,忽然間喉嚨硬如磐石,竟是萬分的艱澀,到了嘴邊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知是不是盯著地麵上的光影看了太久的緣故,此時看到夕陽盡頭的徐知誥,身影埋沒在陰影中,整個人氣度極為疲憊,仿佛刹那間已是蒼老了二十歲,明明正當春秋鼎盛時期的徐知誥,此時活脫脫一個垂暮老人。


    周宗鼻頭一酸,雙腿一軟,幾乎是不受控製就拜倒在地,伏地悲慟道:“丞相萬萬保重身體啊!”


    堂中諸人,無不是徐知誥親信心腹,先後看清徐知誥的模樣,感受到徐知誥身上的氣息,俱都是伏在地上,悲聲痛呼,“萬望丞相保重身體!”


    “都起來吧。”徐知誥發出一聲猶如來自地底的沉重歎息,聲音說不出的滄桑疲倦,怎麽聽都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


    “都入座。”麵前的案桌重新收拾好,徐知誥的精神卻沒有就此振奮起來,他看著堂中的這些相府肱骨,眼中的意味說不清道不明,“王會敗於滁州,八萬兵馬付諸流水,江淮十四州......我大吳已是守不住了。國事艱難,非是諸位不盡職盡責,實乃前線將帥太過無能,本相無意怪罪爾等......”


    見眾人都是不說話,徐知誥也跟著沉默了下來。此時此刻,他感到心力交瘁,渾身的力氣都像是給抽得幹幹淨淨,每說一句話,都讓他感到分外費力,幾將虛脫不支倒在坐塌上。


    堂中一時間落針可聞,如今已是夏日,太陽又分明還未落山,但眾人卻感覺吹進門來的風冷颼颼的,令人不寒而栗。


    又不知過了多久,徐知誥勉強道:“痛失江淮,本相心如刀割......然則江淮既已不可守,往下該當如何,還得議上一議。”


    周宗收拾了情緒,也知道此時應該為徐知誥分憂,遂字斟句酌道:“北賊得了江淮,勢力大漲,如今聚集在江淮十餘萬兵馬,勢必增援楚地......江淮已失,楚地不可再失了,依宗愚見,此時該遣使洛陽,跟中原議和。”


    “議和......如何議?”徐知誥問。


    周宗看了一眼徐知誥的神色,低聲試探著道:“我大吳願意讓出江淮,隻求楚地息兵......”


    徐知誥苦笑一聲,多少顯得有些有氣無力,“李嗣源父子會答應嗎?”


    ......


    此時,金陵皇宮。


    “陛下!大軍在江淮敗了!”楊溥正在堂中獨自對著棋盤擺弄棋子,他的親信宦官程冼杉疾步進來稟告,夾雜著一絲顫抖的聲音說不出是悲痛還是興奮。


    楊溥手中的棋子啪的一聲掉落在棋盤上,他驚喜的站起身,前傾著上身問:“果真?”


    “千真萬確!”程冼杉伏地而拜,“恭喜陛下,賀喜陛下!經由此敗,徐賊勢必大失人心,陛下大事可期矣!”


    “好!好!”楊溥來回踱步,右手成拳不停擊打左手手心,激動的五官都有些扭曲,“果然是天助我也!哈哈!徐知誥你這老匹夫,枉你自稱英雄,如今卻是如何,還不是被李嗣源父子打得滿地找牙?真是痛快,當浮一大白!”


    程冼杉也是喜上眉梢,激動道:“趁此時機,陛下該多露露麵才是,眼下陛下畢竟是大吳的陛下,多讓臣子們看到陛下,想必有不少人都知道該怎麽做!”


    “正是如此!此言甚合朕意!”楊溥一邊踱步一邊思索,不時便有了主意,“眼下大軍在江淮戰事失利,朕怎可不召集群臣議論得失?屆時該賞的賞,該罰的罰,也是時候讓人見識到朕的恩威了!”


    “陛下英明!”程冼杉伏地再拜。


    楊溥連忙走過來將程冼杉扶起,“爾等忠心耿耿,朕都記在心裏,他日朕大事有成,爾等就是第一功臣!”


    “謝陛下隆恩!”


    ......


    大丞相府。


    “無論李嗣源父子是否答應,我等都該一試才是,眼下國家正在危難關頭,楚地兵馬是最後的依仗,楚地新得之地是最後屏障,容不得再有閃失了。”周宗如是說道。


    徐知誥點點頭,擺擺手,“此事就這樣處理吧。”


    議事完,諸人見徐知誥實在是疲累,便不欲今日再談其它事,有關江淮之戰收尾的事務,還是暫緩兩日再議得好。


    人都走完之後,徐知誥留下了周宗,起身離座,“隨我走走。”


    “是,丞相。”


    兩人一前一後,緩行來到一處別院,眼見假山湖水在夕陽下分外秀麗,徐知誥駐足長歎,“早知如今,當初合該聽信史虛白之言,主動舍了江淮,我大吳也有餘力保全楚地,哪至於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聽徐知誥提起史虛白,周宗麵色有些怪異,欲言又止。


    他這副模樣自然逃不過徐知誥的眼睛,後者皺了皺眉,“有話就說。”


    “是。”周宗微微躬身,眼神有些複雜,“今日得報,史虛白日前渡江北上,去了江淮......”


    “甚麽?”徐知誥一怔,“此時他去江淮做甚麽?”


    “不知。不過......”周宗張了張口,見徐知誥眼神淩厲,隻得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與史虛白同行的,還有林司首......”


    “林安心?”徐知誥短暫錯愕之後,臉色陰沉下來,“兩個不得用之人,在大軍敗北之後,孤身去江淮,是打算投敵嗎?”


    周宗俯首不能言。


    徐知誥冷哼一聲,看了周宗一眼,語氣冰冷,“帶回他倆的屍首!”


    周宗心頭一片凜然,史虛白、林安心在此時渡江北上,不管意欲何為,徐知誥都已經沒有心思細究,然則大軍新敗,朝廷注定要丟失江淮,這個時候正是人心惶惶之際,若有臣子叛逃投敵,對人心將會是何種衝擊?當此之際,徐知誥需要用史虛白與林安心的人頭,來威懾那些心思不安定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史虛白、林安心兩個不得用之人的性命,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帶回屍首比帶回活人更加有震懾效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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