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盧絳、蒯鼇聞知劉仁贍、李建勳擊退了李彥超、丁茂,知道關鍵時期已經到來,隨即好生準備了一番,天黑後一道去拜會莫離。


    在帳中見到莫離,對方正打算吃飯,盧絳、蒯鼇見禮之後,免不得寒暄兩句,如是半響,莫離問道:“入夜造訪,二位有何貴幹?”


    盧絳俯身再拜,“事關重大,請將軍屏退左右。”


    莫離揮揮手,讓閑雜人等出帳,不過內裏仍然留了些人,包括甲士近衛。事到如今,莫離焉能察覺不到盧絳、蒯鼇二人到此可能另有所圖?隻不過因為不知對方到底有何心思,他也沒法應對,今日便索性引蛇出洞,讓盧絳、蒯鼇亮出底牌,也免得對他們的陰謀一無所知。


    盧絳、蒯鼇相視一眼,忽然雙雙拜倒在地,口中呼道:“仆等拜見江淮王!”


    莫離眉心一跳,瞬間臉覆寒霜,盯著兩人:“焉敢胡言亂語,擾我軍心?你等難道不知死為何物?!”


    兩人再拜,盧絳直起上身真誠道:“江淮十四州,近乎全入將軍囊中,將軍智勇無雙,當世有幾人能匹敵?我朝陛下與丞相深為敬佩,實不願與將軍作殊死之爭。我朝願奉將軍為江淮王,共襄大業!將軍稱王江淮之日,便是我軍退回江南之時!”


    莫離怔了怔,接著又冷笑道:“為退我王師,爾等真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隻是妄求讓我叛國,爾等難道不覺得如同兒戲?”


    蒯鼇接話道:“為退中原之兵,誠然不假,事到如今,與其把江淮拱手讓給中原,不如盡數送給將軍!江淮十四州,富足之地,兼有漁鹽之利,實乃王業之基,予中原,徒使敵國壯大,予將軍,便是多一盟友,我朝何樂不為?正因如此,請將軍不要懷疑我朝之真心!”


    這番話,開門見山,袒露心跡,可謂真誠。


    ......


    洛陽,宮城,崇文殿。


    李從璟看罷軍報與馮道的奏章,神色微變,“父親懷疑莫離有貳心?”


    “如你所見,軍報與奏章中已經寫得極為清楚。”李嗣源負手在殿中來回踱步,頗顯焦躁,“淮南使者到揚州後,與莫離商討議和之事,至今未能談成。當此之際,平日裏盧絳、蒯鼇二人,卻無焦急不安之色,多有坦然自若之態,除卻與軍中將領、文士結交,便是遊手好閑。彼為敵寇,身負使命,入我軍營,使命未能達成,而能怡然自樂至此,豈能沒有文章?”


    李嗣源繼續一邊踱步一邊道:“多日過去,此二人常與莫離相見,淮南使者數度往返於揚州、金陵兩地,而莫離呈上來的奏報,言說的無非是淮南每回願意多獻兩州而已——江淮戰事緊迫,軍國大事,豈是兒戲,徐知誥焉能如孩童般,每回遣使來隻是多獻兩州之地?”


    李從璟自然理解李嗣源話裏的潛台詞,問道:“父親不信莫離的話?認為淮南使者往返兩地,每回答應增獻兩州,不過是幌子,暗地裏別有隱情?”


    李嗣源在李從璟麵前停下腳步,神色肅穆的望著他,“若是淮南使者往返於兩地,談論的不是淮南與我大唐議和的條件,而是淮南與莫離議和的條件,那又如何?”


    李從璟搖搖頭,“父親擔心莫離反叛朝廷,割據江淮?這不可能!”


    “如何便不可能?”李嗣源聲音冰冷,“因為他是忠臣?昔年莊宗讓孟知祥、李紹斌出鎮兩川,看重的不也是他們的忠誠?然而事實如何?數萬將士,血灑疆場,數十萬百姓,日夜供給糧秣於前線,朝廷耗費錢糧兵甲無數,最後換來的是甚麽?不過是平白便宜了他人!”


    李從璟心頭苦澀,“難道就因為淮南使者舉止有異,父親便要懷疑領兵統帥?”


    這話讓李嗣源心生不滿,好像他猜忌之心很重一般,“馮道在奏章裏說得很清楚了,他與盧絳、蒯鼇二人交談時,兩人口中皆是對莫離的讚美之詞,還不小心說出過徐知誥對其甚為看重,隻恨不能與之共襄大業的話——莫離為何不限製這些人與軍中將領、文士往來,這難道不是在為日後打算?”


    李從璟默然下來。李嗣源的話,體現的就是君王思維,在君王眼裏,天下本是沒有人值得百分百相信的。換言之,即便莫離限製了盧絳、蒯鼇的行動,李嗣源也會想,莫離把事情搞得神神秘秘,是不是欲蓋彌彰?


    李嗣源回到坐塌上坐下來,沉聲道:“江淮之戰已經進行了快一年,原本近來王師連戰連捷,進展神速,而在盧絳、蒯鼇到達揚州後不久,李彥超、丁茂就吃了敗仗,這難道不夠蹊蹺?”


    李從璟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甚麽,隻覺得滿嘴酸澀。


    若說馮道的奏章,隻是捕風捉影,就足夠引起君王猜忌,那麽李彥超、丁茂的敗績,就幾乎可以說是鐵證了。


    莫離難道果真會叛?


    孟知祥、李紹斌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鮮血淋漓。


    ......


    揚州。


    李從珂已經準備就寢,而就在這時,帳外親兵來報,說是淮南使者前來拜訪,有珍奇要獻給李從珂。李從珂聞言並不覺得訝異,前日盧絳來造訪他時,兩人相談甚歡,今日盧絳遣人來送珍寶與他示好,並不是稀奇事。


    “早就聽說江南富足,看來果不其然,讓他進來。”李從珂穿好剛拖下的鞋子,笑著吩咐道。


    時已入夜,來的又不是盧絳、蒯鼇兩人,所以淮南使者在進帳前,被李從珂的親兵搜了身,以確保周全。當然,對方捧著的禮盒也被仔細檢查,而且沒有再交還給他,直接就送到了李從珂麵前,以免對方整出甚麽幺蛾子。


    進帳後,淮南使者滿麵笑容來到李從珂麵前,俯身行禮,“拜見潞王殿下。”


    李從珂已經看過禮盒,裏麵裝的是顆夜明珠,成色很好,他愛不釋手,當下不免與來人道謝一番。


    既然對方來送禮,李從珂照例該給跑路的人一點賞賜,不過這個淮南使者卻有奇節,辭謝道:“潞王乃是世間豪傑,英名早有耳聞,若能與潞王對飲一杯,勝過黃金千兩!”


    李從珂有些訝異,不過旋即笑容更是燦爛,連忙讓人去準備酒水。


    誰知,帳中的人一出去,那淮南使者突然一把摘掉帽子,從頭發裏抽出類似發簪的細刺,躬身就衝向李從珂!


    ......


    崇文殿。


    李嗣源道:“馮道在奏章裏說,每逢他與淮南使者相見,對方都不欲跟他談論議和之事,即便是馮道多番追問,對方也是多方回避,最後馮道怒而逼問,對方才不得不說,此事隻跟莫離一人商議。而後馮道去套過李從珂的話,發現李從珂的情況跟他如出一轍——淮南使者若果真是來跟我朝議和,馮道貴為宰相,李從珂貴為潞王,彼輩難道不是應該多遊說他們,好爭取他們的支持,使得何談更加順利嗎?淮南使者如此遮遮掩掩,豈非正說明他們跟莫離,實則另有密謀?”


    從李嗣源對馮道、李從珂直呼其名,就可以看出他心頭的慍怒不小。


    “一方麵跟軍中將領、文士頻繁往來,一方麵又不跟他們談論議和之事,這難道不矛盾嗎?”李從璟問。


    “頻繁往來,是為彼此熟悉,為日後相互勾結打通關節;不談論議和之事,是因為此事還未定下來,必須要秘而不宣,這有何矛盾?”李嗣源反問。


    李從璟搖頭道:“依我看,盧絳、蒯鼇等人如此作派,分明就是有意為之,意在使得人人起疑,鬧得眾人互相猜忌,尤其是讓李從珂懷疑莫離,好使得軍中將帥不合!”


    李嗣源哂笑一聲,“此言並非沒有道理......然則江淮戰事,太過重大,為君者,不能不慎重。”


    李嗣源雖然對李從璟很放心,但普天之下,也唯有李從璟一人能讓他放心而已,作為君王,他豈能沒有帝王心術?


    沒有帝王心術的君王,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


    李從璟知道今夜兩人談話的結果,必然也是朝廷處理江淮戰局的結果,若是李從璟不能說服李嗣源,讓李嗣源換了三軍統帥,江淮戰局必然大受影響。


    然則作為儲君,李從璟難道就沒有帝王心術?他難道果真毫無保留的信任莫離?手握十餘萬大軍的統帥,君王果真能完全信任?還是說,他與李嗣源爭論,不過是想讓李嗣源說服他自己?


    李嗣源鄭重的看著李從璟,認真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君王應該胸懷大度,不應該猜忌臣子過甚——難道朕就不想做太宗嗎?可是如今不比當年,局勢不同了。若是帝國兵製仍是府兵製,將領統帶的是有事出戰、無事歸家的府兵,便是將帥欲反,府兵也不一定相從,我何至於如此難安?但自帝國行募兵製以來,兵將可都是職業兵將,兵將依附關係太重,統帥若反,兵將圖利,未必不從!”


    靠上扶背,李嗣源神色略顯疲憊,“安史之亂之所以發生,不也正因如此嗎?”


    李從璟想起安史之亂,心頭微沉。


    安史之亂前,隻有邊鎮才有節度使,安史之亂後,舉國遍地節度使。


    朝廷平定安史之亂後,不是沒有機會趁機削平藩鎮,卻為何反而使得舉國遍是節度使?


    朝廷猜忌領兵大將,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安祿山、史思明本就是節度使,而朝廷賴以平叛的軍隊,以朔方軍為主,又皆是節度使的兵馬,這讓朝廷如何能不猜忌和安祿山、史思明一樣出身的平叛節度使?


    所以朝廷先後撤換了數個朔方軍首領:郭子儀、李光弼、仆固懷恩......河南平叛大軍的統帥,同樣頻繁更換。


    而後為了牽製節度使,朝廷又起用宦官為監軍,使得宦官勢力日益膨脹。


    再往後,宦官勢大難製,代宗不得不連續剪除數個宦官首領: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最後,代宗又用宰相元載來牽製宦官勢力。


    再往後,宰相元載勢大,代宗又不得不用外戚吳湊來牽製宰相。


    權力鬥爭,貫穿著平定安史之亂的始終,外臣、宦官、朝臣、外戚接連粉墨登場,卻沒一個能讓朝廷安心。


    正因君王的猜忌和權力鬥爭,又有很多領兵大將反叛,比如仆固懷恩。


    安史之亂後期,朝廷雖然收複兩都,卻忙於和宦官、軍將作權力鬥爭,無暇再削平藩鎮,再加之吐蕃、黨項、契丹、奚不停進犯,朝廷又不得不倚重邊疆藩鎮,倚重了邊疆藩鎮守邊,就得用中原藩鎮拱衛中樞......


    想到這些,李從璟心頭如有千鈞巨石。


    李嗣源此時歎息道:“近年來,朝廷雖然編練了禁軍,削弱了藩鎮,但到底時日尚短,軍中大將或者曾是節度使,或者曾在藩鎮領兵,性子轉變並不容易,假若有可趁之機,實難保證不‘舊疾複發’。”


    所以,眼下該當如何?李從璟在心裏想著。


    難道,要太子再征江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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