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遠在百裏之外,中間又有大江阻隔,莫離等人便是想要相助,也是鞭長莫及,然則莫離、王樸既然已經料到局麵很可能惡化,就不能不就此做些準備。


    “常州局勢難料,實是錢元瓘自陷危境。他與常州劉金暗中勾結,先是假意相助,而後臨陣反戈相擊,想要出其不意,實則是為取巧,此乃小道,如今弄巧成拙,怨不得別人。倘若他一開始便走大道,堂堂正正出兵,怎會陷入這等局麵?”王樸分析錢元瓘的得失。


    莫離卻是輕輕搖頭,“錢元瓘之所為,趨利避害,人之常情。有機會輕易謀得的東西,何必要大費周章,徒耗錢糧?便是堂堂正正進兵,也難言取勝。若說敗筆之所在,是錢元瓘沒能及時發現常州異常,歸根結底,這是才能的不足。”


    王樸麵色凝重,沉吟道:“若是錢元瓘果真兵敗常州,我等何以應對?”


    莫離想了想,起身來到沙盤前,“且容你我先推演一番戰局。”


    ......


    常州。


    吳越大軍全力攻打常州城,已經半日,錢元瓘親臨陣前,督導將士力戰。


    錢鏵跟在錢元瓘身旁,一麵評估戰局,一麵暗作計較。


    錢元瓘調集重兵猛攻常州,不僅使得吳越軍對吳國的防備力減弱,也使得吳越軍對常州、蒯鼇部的防備減弱,便是留守水師樓船附近,保障大軍退路的兵力,也已經很是單薄。


    錢鏵心頭不安,忍不住又勸了錢元瓘半響,卻沒能讓對方采納自己的意見。錢元瓘已經打定主意先破常州城,這不能說錯,因為一旦攻下常州城,則大事定矣,然則錢鏵輔佐錢謬多年,之所以深得錢謬看重,憑的就是滴水不漏的性子,他見在錢元瓘這裏討不到軍令,便離開陣前,來到營中做些力所能及的安排。


    “傳陳將軍來。”錢鏵以行軍長史的身份,在大帳中傳下命令。


    他能做的有限,所以沒有大布局,隻有一條:集結有限精兵,保證大軍退路,以備不時之需。


    此時,城外吳軍大營中。


    蒯鼇得到密報,“伏兵已經抵達約定之地,現正加緊登岸,預計入夜後便能趕到,實施夜襲之策!”


    聞聽此訊,蒯鼇大為振奮,不禁屈指成拳,“還有半日,隻要渡過這半日,大事可成!”


    尋思片刻,蒯鼇找來心腹,傳下命令:“去聯絡盧公,讓他入夜之後,務必尋機逃脫!”


    盧絳被錢元瓘扣在營中,監視嚴密,值此關鍵時期,錢元瓘也不會有婦人之仁,跟盧絳“客氣”。


    今夜吳軍伏兵襲擊吳越軍,到時錢元瓘知道中計,必定不會放過盧絳,為免在兵荒馬亂之中折了盧絳,蒯鼇故而有此安排。


    做完這些布置,蒯鼇趕去陣前,與錢元瓘一同督戰。他出現在錢元瓘麵前,一方麵可以繼續麻痹錢元瓘,讓對方沒有戒備,另一方麵也有監視錢元瓘,避免錢元瓘有其它舉動而自身不知的用意。


    城牆內外,激戰正酣,雙方將士在各自將帥的嚴令下,都已殺紅了眼。


    劉金照例辱罵了錢元瓘半天,口幹舌燥之後來到城下休息片刻,他屁股還沒做牢靠,就有將領急匆匆趕來稟報,“將軍,賊人拚命了,攻勢太狠,僅憑城頭上的兵力,隻怕抵擋不住,斷難堅持到日落,請將軍速作決斷!”


    錢元瓘聚集重兵全力攻城,軍令又嚴,那吳軍將士也不是紙糊的,常州城豈能真個穩如泰山,沒有陷落的危險?


    劉金深思半響,見城頭上人影晃動,箭矢橫飛,廝殺正緊,流血就跟流水一樣,快要浸透了城牆,心頭已經意識到局麵的緊迫性。


    “一定要堅持到日落,我已看見城外軍營中打出了旗號,事情成敗就在今夜,萬不容有失!”劉金站起身,“傳我將令,奇兵盡出,上城參戰!”


    將領聞言大喜,連忙去安排。


    劉金之所以能在吳越軍的猛攻下苦戰數日,保得城池不失,焉能果真隻有錢元瓘以為的那點兵力?


    事實上,吳國在城中格外藏有精兵三千!


    這三千將士,劉金每日隻是往城頭用上數百,循序遞增,以求不露馬腳。一開始他也沒打算都用上,畢竟增兵太多,哪怕有多種掩護,也不能保證錢元瓘瞧不出端倪來。


    如是,激戰到黃昏。


    ......


    揚州城外,唐軍營中。


    推演戰局到一半,莫離忽然丟下手中小旗,“不對!”


    王樸不明所以,“哪裏不對?”


    “常州不對!”莫離回到將案後,拿起錢元瓘送來的幾份常州軍報,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而後他閉上雙目,靜靜凝思。


    王樸的政才強於軍略,在軍事上的造詣沒有莫離高,此時也不便打擾,隻能靜靜等待。


    須臾後,莫離睜開雙眼,眸底亮光乍現,“憑借常州原本兵馬,常州城斷然無法堅守這些時日!”


    想到這裏,莫離心中豁然開朗,對王樸解釋道:“錢元瓘雖然一開始並沒有投入全部兵力,但也將吳越將士拉上陣大半,加之他克城心切,軍令不可謂不嚴,賞罰不可謂不重,又且吳越軍新出,兵鋒正銳,豈會五日不能攻克一座常州城?”


    王樸眼前一亮,“軍師之意,是說常州城中藏有兵馬?”


    莫離頷首,“必然如此。”


    王樸目光炯炯,“凡是陰謀,必有蛛絲馬跡可尋,越是事到臨頭,便約會露出馬腳,希望錢元瓘能及時發現!”


    莫離忽而笑道:“錢元瓘者,越地人傑也,隻怕他早有懷疑了。”


    ......


    常州。


    酉時,錢元瓘下令收兵。


    蒯鼇見錢元瓘麵色不忿,心頭暗自計較一陣,向對方進言:“某觀常州之賊,已近力竭也,若是今日不停下攻勢,連夜猛攻,說不定能一舉攻下城池。”


    錢元瓘回頭瞪了蒯鼇一眼,不悅道:“連日激戰,某觀蒯公部曲,傷亡頗少,難道是沒有竭盡全力的緣故嗎?”


    蒯鼇也不樂意了,佯怒道:“錢公何出此言?我軍將士連日力戰,數度攻上城頭,傷亡近千,錢公若是懷疑,何不去營中一觀?”


    他和劉金做戲做全套,攻城時也將戰事表現的很激烈,數度“攻”上城頭也不是虛言,不僅如此,每日戰罷,他都讓士卒相互攙扶回營,然後讓一部分將士佯裝成傷員。


    但戰事激烈程度能作幾分假,傷員卻是做不得假的,若是錢元瓘果真起疑,跑到他營中去解開傷員的包紮,隻怕會看到令人驚喜的東西——但若是事情果真到了那一步,蒯鼇拚了性命,也要將錢元瓘誅殺在他營中。


    錢元瓘冷哼一聲,與蒯鼇不歡而散,各自回營。


    到了帳中,錢元瓘解下甲胄,讓人將盧絳找來。


    盧絳進了帳中,立即關切的詢問戰事細節,他在營中隻能看到大概,故而表現得很急切也無可厚非。


    “明日必定克城!”錢元瓘敷衍了盧絳一通,而後如此總結。接下來,錢元瓘跟盧絳訴苦,說吳越軍為幫助吳國平亂,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請吳國事後萬萬不能有負盟約,對此盧絳自然拍著胸脯保證。


    如是半響,錢元瓘接下來的話便顯得順理成章,“戰事到了如今地步,盧公留在我營中也是無用,現在可以回營去,隻盼明日盧公也能出戰,與我一道合力破賊!”


    盧絳心頭大喜,他已然得到蒯鼇暗示,知道伏兵進擊就在今夜,正想著法子出逃,不曾想錢元瓘就給了機會,這真是上天眷顧,“如今兩軍戮力同心,將士血戰,盧某久坐營中,也日夜感到有愧,正想披甲執銳,與將士們一道出戰......”


    話說到此處,盧絳心頭忽然咯噔一聲,一個不好的念頭不可遏製的冒起來:錢元瓘該不會是起疑了?


    再看錢元瓘的神色,仍是沒有破綻,但盧絳不敢掉以輕心,電光火石之間咬緊牙關,下定了決心,隨即話鋒一轉,“然則盧某身為使臣,自有使命,眼下攻打常州城自有大軍驍勇出力,盧某雖然恨不得立即攀上城頭,卻也不能擅離職守......”


    一麵看著錢元瓘的麵色,盧絳一麵道:“但若錢公意欲盧某出力,盧某也不推辭,明日願隨錢公左右,與吳越將士一道,上陣殺敵!”表明了不離開的態度。


    “哦?”錢元瓘頗感意外,“想不到盧公竟是這般念頭,也好,那就請盧公且先休息,明日與某一道臨陣。”


    盧絳拜謝告退。


    盧絳走後,錢元瓘麵色陰沉下來。


    錢鏵目光閃爍,若有所思,詢問道:“莫非公已起疑?”


    錢元瓘沉聲道:“連日來,我一再增添兵力,一再嚴明軍令,將士一再奮力向前,然常州始終不能攻克,難道真是我吳越將士不中用?我吳越將士戰力如何,多年來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又且我觀常州城頭,每逢激戰,竟似有賊人愈多之象,雖然戰後賊人仍差幾是原本數目,但我還不至於完全是眼花,這裏麵,似有蹊蹺!”


    錢鏵恍然,“故而公才試探盧絳?”


    錢元瓘點點頭,“但盧絳並無脫身之意,實在令我捉摸不透,若是吳軍果然有詐,他該趁機逃脫才對。”


    錢鏵遲疑道:“會否是吳軍使詐的時機還沒到,故而盧絳不急著走?”


    錢元瓘沉思半響,忽而站起身,“傳令下去,全軍夜不解甲,枕戈待旦!再令陳思容,調集本部將士,在營中列陣以待!”


    錢鏵驚道:“將士連日鏖戰,這般折騰,是否太狠了些?”他的性子的確是滴水不漏,但也顯得優柔寡斷。


    錢元瓘則不缺魄力,“破城在即,苦這兩日怕甚麽,想要放鬆,克城之後再說!”


    卻說盧絳告別錢元瓘之後,並沒有立即回帳,軍帳內外遍是錢元瓘耳目,還不如在營中尋個空曠之地來得自在。


    空地駐足,負手抬頭,頭頂月明星稀,盧絳微微一歎。


    心腹不解道:“方才錢元瓘讓公離去,公為何不走?”


    盧絳冷笑道:“好端端的,錢元瓘為何要放我走?我又不是呂布秦瓊,還能以一人當千軍萬馬不成?”


    心腹訝然道:“如此說來,錢元瓘是對公起疑了?”


    盧絳眼神陰沉,“即便沒有起疑,也是試探。”


    心腹遲疑道:“然則今夜事發,公若不走,勢必被錢元瓘遷怒,屆時如何自保?”


    盧絳奮然道:“大丈夫謀國事君,焉能因懼死而壞了大事?!”


    心腹怔了怔,肅然起敬,“公真乃當世奇人也,一片忠心,日月可鑒!某願隨公左右,與公同生共死!”


    盧絳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以示讚賞,而後他又恢複負手望月的姿勢。


    清輝下,他身姿偉岸,身影修長,此時他位處敵營,遠近皆是敵軍甲士,而他臨事不亂、臨危不懼,心懷家國,一片赤子之心,令人動容。此情此景,說不出的悲壯豪烈,說不出的風流倜讜。


    然則,盧絳心頭清楚,他並不是因為要盡忠吳國,才不願在此時出逃。


    在他心頭,有另一個響亮的聲音,“大爭之世,正大丈夫揚名立萬、謀取富貴之時也,我盧絳不懼一死,唯懼死而無名!總有一日,我盧絳要衣錦還鄉,要讓世人知曉,我不是白鹿洞之害,而是白鹿洞之傑!”


    ......


    當夜,醜時。


    常州城頭,劉金披掛齊整,肅然而立。


    城門之內,數千甲士,嚴陣以待,隻等劉金一聲令下,便殺出城去。


    清風拂麵,劉金心頭卻一片火熱。


    不時,城北有火光亮起。


    劉金精神一振,一把拔出橫刀,奮然大喝:“王師已至,眾將士聽我將令,打開城門,出城擊賊!”


    遠觀吳越軍營地,劉金心頭一片暢快,“賊子錢元瓘,膽敢謀我大吳之地,實為不知死活也!先前你欺我辱我,今夜,我便要讓你知曉,到底是誰欺了誰,是誰辱了誰!”


    眾將士衝殺城門,氣勢如虹,“殺!”


    常州城外,吳軍營地,蒯鼇同樣高舉橫刀,向整裝待發的將士下令,“錢賊犯我疆土,殺我同袍,何其可恨!如今王師已至,眾將士隨我殺出,滅盡錢賊,報效家國!”


    吳越軍營中,錢元瓘聞報奔出大帳,登上角樓,望見黑夜裏四麵八方看不到盡頭的燈火海洋,又見常州城門大開,吳軍殺將出來,頓時氣得捶胸頓足,指著蒯鼇的營地罵道:“豎子安敢欺我至此!豎子安敢辱我至此!楊溥,徐知誥,爾等膽敢謀我錢塘,不得好死!”


    從角樓上奔下來,錢元瓘跨上戰馬,舉刀振臂大吼:“吳越兒郎聽著,賊人前來送死,速速隨我上陣殺敵,誅盡賊人!此戰勝,常州入我囊中,本帥許爾等劫掠三日,城中財貨女子,任爾等取用,本帥不取分毫!”


    吳越將士火速奔出軍帳,在各自將校喝令下列陣,聞言無不大聲高呼。


    是夜,兩軍激戰於常州城外。


    吳軍遣將士萬餘,自常州北部登岸,先擊吳越水師,縱火大燒水師樓船,斷吳越軍後路。當是時,火勢連綿過十裏,河水如沸,火光衝天,映亮常州城。


    劉金、蒯鼇率部,衝擊吳越軍大營,不料吳越軍早有防備,數度被吳越軍弓箭射退,甚至遭到陳思容反撲,死傷無數。


    及至吳越水師潰,吳軍援軍趕到,劉金、蒯鼇率部奮力反擊,吳越軍由是漸亂,錢元瓘率部苦戰,奮力支撐局麵。


    天明後,吳越軍退往無錫,遂止敗勢。


    是役,吳越軍折損將士超過五千。


    幸賴錢鏵、錢元瓘兩度有所布置,大軍才不至於被徹底擊潰,水師雖折損過半,好歹還留有三四分力。


    夜裏盧絳趁亂奔逃,隨從皆戰死,唯其一人脫身。


    兩日後,兩軍始戰於無錫。


    激戰數日,勝負未分。


    此役之後,吳越軍不退,常有反攻之意。


    有鑒於此,吳軍亦不能退。


    常州之局遂陷入僵持,吳越軍與吳軍兩相對峙,時有交戰,卻誰也奈何誰不得。


    吳越未能得到常州,反而損兵折將。


    吳國亦未能完成常州之策,反而因常州之策丟了無錫、損兵亦是不少。


    兩地多位英才,各出計策,耗盡萬般心思,明爭暗鬥良久,兩地數萬將士,再起仇隙,相互廝殺不休,最終換來的,卻是雙方都不能接受的平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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