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金陵。


    天明,盧絳與蒯鼇一同走出大丞相府。府前有燈樹,樹上懸掛許多彩燈,映照得燈上的花鳥人物栩栩如生。隻是到了這時分,彩燈卻是不如夜裏明亮了,顯得有氣無力。晨風拂麵,有些冷,刺在一宿未眠的臉上,有些疼。


    盧絳與蒯鼇沒有倦意,甚至沒有冷意,此時他們身體裏有一團火在燃燒。在這團火麵前,區區疲憊寒冷實在是微不足道。


    “春風得意馬蹄疾。”盧絳自嘲一笑,此情此景當縱馬狂奔,可惜的是,他們並沒有馬。沒有馬的兩個人,自然隻能徒步離開大丞相府。一夜喧囂過後的街道行人寥寥,車馬稀疏,顯得有幾分冷清。


    在街巷轉角,有壯士扶牆而吐,吐得雄壯的身子弓成了蝦米。也有書生坐在冰冷的街上,形如無賴,口齒不清卻大著嗓門唾罵朝政昏暗,罵著罵著就哭了,涕泗橫流。


    盧絳和蒯鼇腳步輕快,卻也沒有忽略身旁正在發生的事,蒯鼇先將腳步停了下來。


    同伴停住了腳步,盧絳自然也隻能停下來。


    蒯鼇望著那個痛哭流涕的書生,“或許我們該去幫他一把。”


    盧絳點點頭,“的確該幫他閉嘴,再讓他這樣罵下去,就算丞相的人不動手,某都要動手了。”


    蒯鼇看了盧絳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盧絳仍舊是點頭,“我知道你是甚麽意思。”


    蒯鼇道:“那你說那樣的話是甚麽意思?”


    盧絳也看向蒯鼇,“難道你不了解我的意思?”


    蒯鼇道:“或許我了解的不夠透徹。”


    盧絳收回目光,語氣忽然有些沉重,“或許我自己都不能了解得透徹。”


    蒯鼇道:“你何不說來聽聽?”


    盧絳的目光落在那個書生身上,沒有同情沒有悲憫。在他看來,對方不過就是個不得誌的失敗者而已,他失敗,不是因為沒有才學就是沒有運氣,而沒有這兩個東西的人,在大爭之世是出不了頭的,所以盧絳對他沒有半分感情。


    但盧絳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書生身上,沒有挪開。


    這個書生,仿佛在提醒他甚麽。又或者,他在借助這個書生提醒他甚麽。


    盧絳緩緩開口,“我的性子你多少知曉一些,輕狂任性,胡作非為,不肯循規蹈矩,也不肯戮力常人眼中的實事。”


    蒯鼇:“既然你平素向來仰慕魏晉之風,自然不會戮力實事。”


    盧絳微微搖頭,神色複雜,“你也應該知曉,那些所謂實事,都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沉浸到這種事情裏,除卻平白消耗了雄心壯誌,並沒有甚麽益處。常人能把自己奉獻給小事,看縣令都要拚命仰著頭,我不行。”


    蒯鼇道:“因為你不想做常人,不想看縣令都要仰著頭。”


    “當然!成大事者,都不是常人!”盧絳語氣重了幾分,“我讀書隻略通大旨,是因為咬文嚼字乃文士所為,而我不屑於為文士。要研究時弊,經世致用,就更不能做書袋子!大爭之世,通博弈角抵,精縱橫兵法,知當世利弊,方能有所作為!”


    蒯鼇道:“不做書袋子,則學無所成,為世俗所不容,莫說為國事出力,便是連飯食都成問題。”


    盧絳一揮衣袖,慨然道:“為求做縣吏而讀書,某不恥也!”


    蒯鼇冷笑道:“不做縣吏,便無謀生之道,而你偏偏喜好酒肉,任俠任性,遂隻能做那些旁門左道。”


    盧絳麵上毫無愧色,“大丈夫生於世間,若不能任俠任性,不羈快活,與草木禽獸何異?既然任俠任性,何必拘泥於俗世禮法?”


    蒯鼇沉默下來。


    盧絳也沉默下來。


    半響,蒯鼇忽而一歎。又片刻,方道:“你若想嚎哭,大可去那書生旁邊坐著,他那酒壺裏,應該還有小半壺酒。”


    他話音剛落,盧絳果然走了過去,大步流星。一屁股坐到涕泗糊了一臉、低著頭喋喋不休的書生身旁,抓起那個裝著廉價酒水的酒壺,仰脖就灌。


    蒯鼇也走過來,在盧絳身旁坐下。


    書生醉眼朦朧的看了兩人一眼,沒理會。


    盧絳喝了酒,卻沒有嚎哭。


    他抬頭望著天,不讓淚水奪眶,聲音暗啞:“幾年前,某去洛陽,舉進士不中,輾轉做了吉州回運務計吏,因不喜繁雜事務,遂盜庫金而走,歸鄉途中蒙人看重,贈某錢財,未及至家,又因賭博飲酒耗盡,到得家中,母親兄弟無不鄙視於某,後入白鹿洞書院,也未曾更易習性,埋首典籍之中,到得如今,年近三十,一無所成。”


    蒯鼇望著街巷,“雖未曾成事,然每日飲酒作樂,任性妄為,無拘無束,不也當得快活二字?”


    “快活?”盧絳語音嘲諷,他不是嘲諷別人,是在嘲諷自己,“或許的確快活過。”


    蒯鼇又道:“若真的快活,何必來金陵?”


    盧絳一口氣飲完壺中烈酒,將酒壺狠狠擲出,“人生在世,怎能脫得開人倫之道?雙親兄弟,因你無為而鄙視,因你有為而讚美,某縱然不在乎旁人議論,卻也脫不開贍養雙親、傳宗接代的束縛。任俠任性?世上有幾人為此而真的快活?”


    蒯鼇的目光不知落在何處,“任俠任性不過是一種姿態,然而無論人以何種姿態活著,最終都要建功立業,施展平生抱負。三十而無成,誰能不痛苦?誰又能不痛恨自己?飲酒博弈越狠,不過是掩飾越深。但真正有誌向的人,飲再多酒,也麻痹不了自身。”


    盧絳站起身,理理衣袍,“所以我到金陵來了。”


    蒯鼇也站起身,“既然來了,就沒有退路。”


    盧絳道:“縱死無悔。”


    蒯鼇道:“因為一事無成,比死了還要痛苦。”


    盧絳笑了笑,“那我們還等甚麽?”


    蒯鼇也笑道:“不用等,我們走。”


    兩人大步離開街巷。


    醉酒的書生眼看著兩人離去,漸行漸遠,渾濁的眸子裏沒有半分色彩。他曲著身子摸索了半天,也沒能摸到自己的酒壺。他感覺有些疲憊,困意像潮水般湧來。他想找個地方睡上一覺,那地方最好有床。但他馬上想到他在金陵找不到這樣的地方,因為他在金陵既沒有家,身上也沒了錢財。所以最後他隻能卷縮在街角,抱著自己的雙臂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去。


    他有一顆流淌著熱血的心。


    但現在,這顆心在冰冷的街道上,漸漸冷卻了。


    在夢裏,一個小商賈模樣的人到了他麵前,眼中帶著輕視,居高臨下審視著他。好半響後,小商賈踢了他一腳,問他會不會算賬,若是會,就賞給他一碗飯吃。他費力的爬起來,跟在那個小商賈後麵走了。自此之後,他日日忍受著小商賈對他的吆五喝六。漸漸的,他的背越來越低,他的腰越來越彎。到最後,已經跟一條狗沒有兩樣。


    值得慶幸的是,一條有主人的狗,是不用露宿街頭的。


    ......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見在天地眼裏,人和狗是沒有區別的。同樣是在這世上尋一碗飯吃的生靈,人憑什麽就跟狗不一樣,比狗要高貴?”


    麵對這樣的問題,李從璟沒有立即回答。


    問這個問題的人,好似也沒有期望他會回答。


    嵩山之陽,奉天宮。


    問李從璟這話的,是一位道士,一位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道士。


    “人比狗要強。”李從璟道。


    “強在何處?”道士又問,“是因為人的手裏有刀,還是因為人的腦袋比較好使?”


    李從璟站起身要走。


    他來嵩山,是為了尋訪隱士名流,而不是為了跟道士論道。


    史虛白、韓熙載都在嵩山呆過,所以嵩山除了道觀,還有書舍。


    嵩陽書院,本身也是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隻是眼前的嵩陽書舍,既沒有白鹿洞書院的初成規模,也沒有睢陽書院裏楊愨和戚同文這樣的大家。


    道士送李從璟離開的時候,慈眉善目的說道:“人在人道,狗在狗道,人之於人道,與狗之於狗道,殊無二致。天下生靈,皆有自身生存之所,皆有自身生存之道。生靈降世,從生到死,說到底,不就是為了生存為了食物?億萬生靈,生生滅滅,從歸處來,到歸處去,如是而已。”


    李從璟沒有接話,告辭離去。


    他原本還想著,洛陽學院是否要設立佛、道兩科,現在卻是覺得殊無必要。洛陽學院是培養經世人才的地方,而佛、道兩門是出世學問,兩者本就矛盾。


    走走停停,李從璟這些日子遍訪名流,如今行程已至終點,到了該返回洛陽的時候了。


    在嵩山並非沒有收獲,李從璟帶走了兩個人,一個叫江文蔚,一個叫張易。


    這兩人都不是名流大家,而是年輕士子。


    皆南唐名臣。


    ......


    太子訪士,傳遍天下。


    李從璟回到洛陽後不久,春帷開考,朝廷設明經、進士、明法、明算等五十餘科,納士數百。


    在春帷之際,洛陽學院建立,士林震動。


    諸侯聞之,莫不色變,隨即,天下大震。


    長興二年春,天下士子,無論名流隱士,亦或是州縣學生,皆爭相入洛陽。


    本朝自安史之亂以來的衣冠南渡,由此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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