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清廷曾派遣官員到英艦上考察,一眾朝堂大員自英艦上歸朝後,向道光帝極言英艦之不可戰勝,非人力能夠抗衡,彼時龐然大物般的鐵甲英艦帶給清官的感受,應該與眼下洛陽城帶給錢元瓘的感受雷同。ran?en ???.?r?a?n??e?n?`


    如此千古一城,別說個人站在它麵前顯得如何渺少,便是千軍萬馬來了,也難生出冒犯之心,但凡城防健全,守軍充足,糧械齊備,將士敢戰,要強行攻下這等城池,不說絕無可能,也非得百萬雄師不可。


    從古至今,能稱為神都者,唯此一城而已。


    若是洛陽不過一座空架子,徒有其表,外強中幹,那也就罷了,然則錢元瓘在城中所見所聞,都是繁華錦繡之象,莫說沒有無人之巷,不見無人之房,反倒是人口充足,街巷熱鬧至極。錢元瓘不是沒見識的,但正因如此,他更加明白,僅是讓這樣一座城池街坊屋舍齊備,就需要多大的物力,而要讓城中人口密集,又需要多少百姓常住。


    百萬人之城。


    越地十三州,百姓總過才多少?


    吳國三十餘州,掩有江淮富足之地,數十年來無數中原百姓南渡,至今也不過五百萬人丁而已。


    安史之亂、黃巢之亂、中原戰亂,都是對洛陽造成過莫大打擊的,宮殿屋舍焚毀損壞無數,城中百姓十不餘一,眼下洛陽即便還沒有恢複鼎盛之象,卻也血肉充實,錢元瓘如何能不暗暗心驚?


    錢元瓘收拾了所有傲慢心思,禮儀嚴整的向李從璟走去。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都比不過不戰而屈人之兵。


    身著明光甲的持刀衛士,穿紅帶緋的一眾官員前頭,是眾星拱月般的大唐太子。


    趁著走近的時機,錢元瓘暗暗打量這位太子。


    身著盤龍異文袍的太子,身姿挺拔,貴氣之外亦有一股英氣,對方麵上雖然含著微笑,但錢元瓘還是感受到了那股不容觸犯的威嚴,若說出城相迎的蘇逢吉身上最明顯的氣息是自信,這位太子身上的標誌則是王者之氣,錢元瓘知道這有眾官陪襯和對方那身煊赫衣袍的關係,但本質上這仍舊是經年累月逐漸養成的。


    若是錢元瓘先前對李從璟沒有過了解,他不會知道對方是多大年紀,僅從麵向氣度上看,這位太子既有及冠之齡的銳氣,三十而立的進取之色,又有四十不惑的穩重磅礴,那副棱角分明的五官如同鐵筆勾勒,不曾油光滿麵也未生出皺紋,雖然金冕博帶,但鬢角的一縷白發仍是顯眼,平添幾分妖異。


    錢元瓘神色一凜,因為他觸碰到了對方那雙眸子,說不上鋒芒畢露,也不能描述為深不可測,不蟄人,但也讓人輕易不敢與之對視,像是隱藏著漩渦的平靜江麵,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人陷進去。


    “臣,鎮東節度使錢元瓘,拜見太子殿下!”錢元瓘躬身行禮。


    錢鏵等錢塘官員,一起隨之見禮。


    “錢節使總算來了,本宮候之久矣!”錢元瓘聽到一個中正渾厚的聲音,如錢塘江大潮時海水對堤壩的拍打,緊接著一雙蒼勁有力的手從下向上扶上自己的臂膀,“久聞節使之名,如今一見,節使果然英姿不凡,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錢元瓘抬起頭,入目是一張親和的麵孔,微笑恰到好處,不曾過分虛偽,也不會讓人覺得疏遠,能讓人感受到熱情,錢元瓘連忙道:“有勞殿下等候,臣愧不敢當。”頓了頓,及時補充道:“殿下之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真顏,實是三生有幸,殿下風采曠古爍今,讓人心折。”


    麵前有無數光環在身的太子歡快而笑,“節使是當世人傑,能得節使此等褒獎,本宮亦是榮幸。”


    錢元瓘忙道不敢當。


    錢元瓘察覺到太子的目光挪向自己身後,忙微微側身,不等他介紹,就聽見太子開口道:“想必這位就是錢國公?”


    錢鏵受寵若驚的表情落入錢元瓘的餘光,自己這位伯父聲音有些微微發顫,身子弓的更低了些,“不才之人,實在入不得殿下法眼。”


    “國公輔佐吳越王治理錢塘多年,勞苦功高,不必過分自謙。”太子的話,落在錢元瓘耳中,讓他心頭微驚,一句話無疑說明這位太子和他背後的朝廷,對錢塘深淺了解得很,“諸位都是國之棟梁,若使四海之臣皆如公等賢良,何愁江山不治?”


    後麵一句話讓備受嘉獎的錢鏵神色激動,錢元瓘暗自歎息,心想這位太子還真是名不虛傳,沒有半分盛氣淩人之態,為人處世滴水不漏,但他同時也想起時人對這位太子的另一番評價:溫和如春風,一怒勝雷霆。


    一言以蔽之,你千萬別惹他。


    雖然眼下這位太子態度親和,但想到這裏,錢元瓘也不敢半分拿捏姿態,雖然對方的話句句都暗指越地是中原之臣,要恪守臣子本分,錢元瓘也不敢露出半分不滿之色。


    寒暄兩句,錢元瓘等人被招呼進驛館,太子拉著他的手邀他敘話,錢元瓘自然沒有回絕之理,入住雜事自然有下麵的官員接洽,他也樂得多與這位太子多多相處,好多了解一些對方的脾性。


    隨著談話深入,錢元瓘心頭震驚越來越甚,對越地風俗人物,這位太子堪稱了如指掌,越地那些成名已久的有才之士與年輕俊彥,對方如數家珍,甚至還誦讀了幾首詩詞,說及楚地糧食特產,對方更是侃侃而談,這讓錢元瓘很是懷疑,對方是否連越地每年的財賦都知道,若非這位太子態度始終親和,兩人相處氣氛融洽,他都要懷疑對方是否要圖謀越地了。


    錢元瓘不敢在民事上與眼前的太子多言,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套出甚麽話來,隨即將話題轉移到詩書學問上,而後錢元瓘對眼前這位笑容不減的太子愈發敬畏,隱隱生出一股忌憚之情,背後更是隱有冷汗溢出,他實在難以想象,一位常年征伐忙於軍政大事的賢王,竟然對詩書經義和佛道之學也有精深見解,不談民事改談雜學的太子,仿佛瞬間從一個皇子轉變為一代學問大家,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這時候,錢元瓘心裏就不僅是忌憚了,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無力感,與自愧不如心理下的絲絲自卑。想他也是錢塘年輕一輩才子中的執牛耳者,神童、天子驕子的標簽早就習慣,平日裏備受吹捧,這些年也沒曾丟下學問,但跟眼前的太子一比,正是印證了那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數十年來,難道我都隻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錢元瓘心中五味雜陳,再看這位大唐太子時,怎麽都覺得對方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測。


    “諸位遠道而來,今日且先歇息一番,明日再進宮麵聖。不過本宮已在東宮備下宴席,為諸位接風洗塵。”等下榻之事安排好,錢元瓘又被邀請去東宮赴宴。


    跟著太子來到皇城,進皇城的門時,錢元瓘盡量不去仰望高大雄偉的城牆與城樓,以免生出自我渺小之感,但皇城甲士還是不免闖進視線,對方甲胄兵刃的品質,身高馬大的氣派,無疑又讓錢元瓘心頭不是滋味。


    好在宴席過程中那位太子沒有再彰顯學識,也沒有安排讓他下不來台的“娛樂”節目,到得後來,宴席時刻成為錢元瓘今日最舒坦的時候,因為他終於有了可以找到自信的地方,東宮的藝伎無論是歌舞水平還是本身姿色,莫說與吳越王相比,就是比之他府中的都要差了一大截,而且在跟太子談及風花雪月、絲竹音樂之道時,他發現太子這方麵的見識實在匱乏得緊,這讓他心中大為舒暢,好生賣弄了一番平日裏就頗自引以為傲的士子風流。


    到得宴席後半段,精神緊繃了一日,且北上以來心智數變的錢元瓘,就要忍不住好生賣弄一番文采、吟詩作賦,畢竟自打宴席進入狀態,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都隻能含笑看著他賣弄風流、唾沫橫飛,鮮有能插進話的時候,這讓錢元瓘終於有了壓過太子一頭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在錢塘被眾星捧月的時候,但是被錢鏵給拉住。


    雖談不上乘興而來,但絕對是興盡而歸,錢元瓘被扶進馬車的時候,都覺得太子那張麵孔和藹了許多。


    回到驛館,精力不濟的錢元瓘就要休息,但卻被錢鏵強行灌了醒酒湯,這位性子向來溫和的老者,此時態度卻是強硬的不容置疑,錢元瓘也不好向錢鏵發怒,畢竟對方是長輩,隻得耐住性子,看錢鏵有甚麽話想說。


    錢鏵讓人煮了茶,坐在錢元瓘麵前慢悠悠的品,眉頭緊鎖,就在錢元瓘要忍不住發作的時候,錢鏵放下茶碗,歎息一聲,鄭重望著眼前這位被寄予厚望的年青人,“與太子相處一日,公如何評價此人?”


    見錢鏵神色嚴肅,錢元瓘稍稍清醒了些,甩甩頭驅散酒意,“固是人傑也。”


    錢鏵盯著錢元瓘,“就隻有如此幾字?”


    錢元瓘有些慍怒,“難道定要我說他威武不凡,乃是人中龍鳳才行?”


    錢鏵半分不讓,一針見血道:“宴飲時,公見太子不善音樂歌舞之道,是否就此對太子起了輕視之意?”


    錢元瓘板著臉不說話,今日讓對方賣弄了一整日學識見聞,讓他生出自慚形愧之心,之後想起難免惱羞成怒,他好不容易在宴飲時找回些許場麵,此時聽錢鏵這樣說,自然心中不快,“一路上都直呼其名,緣何才見了大半日,就字字不離‘太子’二字?”


    “公此言,是有與太子爭雄之心也,此誌固然豪壯,隻是公難道不覺得,不通音律的太子,才更值得忌憚?”錢鏵一語中的。


    錢元瓘怔了怔。


    錢鏵繼續道:“各地風俗人物,古今詩書經義,便是佛道之學,但凡涉及江山社稷的,太子無一不通,偏偏那絲竹音律,太子無話可說,是他不能學乎?是他不屑學也!”


    “不知士子風流,可恥乎?未必。”錢鏵眼神凝重,這時才真有輔佐錢謬平定、治理越地的風采,“天下事,君王不敢不知,但天下事,君王也不是全知。人生數十年,精力有限,不事小道,方能盡心於治國大道,公豈能不明白?”


    錢元瓘額頭滲出細細汗水。


    錢鏵喟然而歎,“李嗣源初入宮廷,即遣散官妓宮女,隻留年長者二三十人侍候左右,其人簡樸至此,本已可畏,卻不曾想,這太子竟是與之一脈相承,如今之中原早已不同過往,太子猶能不事享樂,非其不能,是其不願也!何以不願?唯其有驚人大誌耳!”


    說完這話,兩人都沉默下來,房中一時落針可聞。


    錢鏵端起茶碗,遞到嘴邊,卻沒了要品的心境,他看了一眼發怔的錢元瓘,隻覺心頭如有山嶽,放下茶碗,看向窗外燈火輝煌的洛陽城,半響,搖頭長歎,語調倍顯複雜:“這天下,終歸是要一統的......”


    後半句話到了嘴邊,錢鏵硬生生咽下去,叮囑了一聲讓錢元瓘早些歇息,他沉重起身,緩緩走出房門。來到閣樓廊道,走了沒幾步,停下步子,負手靜立,臨欄仰望,看見月明星稀,這夜空有繁星千萬,各有點點光芒,但即便是合聚眾星之光,也比不得皓月之明亮。


    錢鏵低聲喃喃:“為臣的,何必與為君的爭光?”


    ......


    東宮。


    撤了宴席之後,李從璟到東書房處理了些日常事務,又回到內書房讀了近一個時辰的書,這才踱著沒有半分酒意的步子到臥房休息,任婉如也在燭火前讀一本書,看到李從璟進屋,連忙放下書籍起身來服侍他寬衣。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時辰晚了便早些休息,不必等我。”李從璟有些責怪的對任婉如道,聲音卻是輕柔。


    任婉如將李從璟的衣裳放到架子上,回眸笑道:“為人妻者,相夫教子是本分,若不能在你歸來之時,替你打水寬衣,我豈不是太沒用了?”


    李從璟走過來將任婉如攬在懷裏,低頭淺嗅她頭發的清香,辛勞一日的疲憊在溫香軟玉裏消散大半,“就是怕你太累了些。”


    任婉如靠在李從璟胸前,幸福像個被寵溺的小貓咪,“這是我的福氣,怎會覺得累呢?”


    她心想,等以後宮裏鶯鶯燕燕多了,還指不定幾日才能見你一回呢,眼下這種時候不珍惜,日後豈非是要後悔死?


    服侍李從璟躺下,任婉如枕著他粗壯的手臂,趴在他身上問:“今日見的錢元瓘,其人如何?”


    李從璟嘴角笑意淺淡,“倒也算個人物,不過閱曆有限,快被我收拾的服服帖帖了。”


    任婉如輕輕嗯了一聲,緊緊抱住這個天下間最英雄的人物,心頭甜蜜而又自豪,如飲一整壇蜜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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