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對徐知誥在楚地布下的幾乎一口吃下整個聯軍的大口袋,李從璟雖然頗感意外,但並不覺得驚奇,徐知誥是何等人物他恐怕知曉得比宋齊丘更加清楚,作為徐溫義子而開創南唐的未來帝王,其實徐知誥與李從璟有許多相似之處,精通軍政胸有餘子都是恰當的評價,如今大唐軍隊在湖南吃了虧,李從璟在惱火的同時也有些許自責,讓李從榮與符習去麵對徐知誥,雖不能說從一開始就注定會輸得一塌糊塗,但也的確占不到甚麽上風。


    李從璟在江淮勢如破竹,徐知誥在楚地一戰驚人,這兩個本該在同一戰場上交手的家夥,眼下分在兩地各自耕耘,身旁都不乏大才幕僚與精銳軍隊,常人的確不能夠相與匹敵。


    眼下湖南戰局雖然出乎李從璟預料,但江淮與湖南相比,當然是江淮更加重要,大唐軍隊隻要沒被趕出湖南,都是李從璟能夠接受的局麵,所以此時他並不打算分心太多,益陽三戰之後湖南戰局已經徹底倒向吳國,唐軍與楚軍再度被迫龜縮西北一隅,此時李從璟擔心的是徐知誥接下來的行動。


    益陽三戰聯軍雖然損失慘重,殿前軍損兵折將也在數千之數,但並未傷筋動骨到折損近萬的地步,否則大唐軍隊就真在湖南呆不下去了,朗州乃是要塞重鎮,在殿前軍戰力猶存的前提下,吳軍要想正麵吃下朗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隻不過藩鎮軍和楚軍都近乎全軍覆沒,聯軍要在湖南戰場重新組織攻勢,也非一時能有的了。


    當此之際,李從璟擔心的是徐知誥調遣一部兵力到江淮戰場上來。


    “早先洞庭湖與朗州之役,淮南軍雖然損兵折將數萬,水師幾乎再無進攻之力,但淮南軍步卒大軍遠未遭受重創,目前湖南戰場上的淮南兵力仍在十二三萬,往後若是徐知誥調集重兵攻打朗州倒也罷了,相信以殿前軍的戰力與朗州地勢,還不至於堅持不到李從璋趕到,如今樸所擔心的,反而是徐知誥就好就收。”


    王樸語出驚人,“經由此役,湖南局勢徹底糜爛,淮南軍勢必加速攻城拔寨,原本楚地隻剩下半壁江山,經此之後隻怕各地會望風歸降淮南,除卻朗、澧二州之外,楚地有盡數落入淮南囊中的風險。若是此時淮南不著急攻打朗州,而在益陽構築防線封鎖王師東進通道,同時在已攻略之地建立統治秩序,那楚地淪陷之地不日就要姓楊。”


    隨著論說深入,王樸臉色凝重,“眼下湖南淮南軍十二三萬已是不少,但若是淮南趁機再大肆擴充兵力,半載之內得軍數萬輕而易舉,這跟我等在江淮戰場的道理相同。但湖南也不同於江淮,江淮水道、官道縱橫,地勢大抵平坦,各地州縣聯係緊密,若不能盡得江北則不能說得了江北,淮南隨時能反戈一擊,攻勢極好組織,但湖南不同,地勢複雜,尤其是南麵山川縱橫,各地較為封閉,一旦被淮南軍占有,稍加用力便能建立相對較為穩固的統治,若是讓淮南占據湖南的時間稍長,攻占一地即得一地,王師再要複奪就要難得多。”


    眾人聞言,細思之下,深以為然,不禁麵色沉重。


    莫離輕笑一聲,卻不是反駁王樸,後者有些話不方便說出口,他沒那些顧忌,便順著王樸的話繼續道:“江左向來人傑地靈,英才輩出,更不用說被淮南引以為傲的所謂‘衣冠南渡’,金陵才氣氣衝鬥牛,早已是滿到溢了出來,淮南並不缺人才,有人有兵有錢有糧便能打江山,淮南何愁不能占楚地而後得楚地?”


    莫離搖動折扇,聲音清亮,“金陵人才匯集,對於地域並不遼闊的淮南而言,本是一柄雙刃劍,若是江山無事,人傑多了沒地施展抱負,便會窩裏鬥自損自耗,尤其廣陵(揚州)金陵市井繁華,那些有才沒處施展的書生才子,少不得也會沉浸溫柔鄉,詩詞歌賦豔羨無邊,社會風氣也會為之紙醉金迷不思進取,故而有史以來雖屢有‘衣冠南渡’之事,江左也曾有過風光無限的時候,但到底不曾‘北伐’成功。”


    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坐姿,莫離繼續道:“但不曾‘北伐’成功,不代表不能成功,江左要成事要問鼎中原,就得在聚力一段時間後果斷行之,這個度不能不好生把握。聚力期太短,則實力還未凝聚,雖說自本朝以來,江淮江左日益繁華,但到底不如中原底蘊深厚,聚力太長,則人心失銳,也就隻有窩裏鬥的勇氣,便縱然倉稟充實兵甲雄偉,也難有所建樹。江左‘北伐’有驚世功績的例子,姑且不說春秋五霸那太過遙遠的事,南北朝時的劉宋就差些功成,‘氣吞萬裏如虎’不是沒有道理的。”


    說到這,莫離總結道:“當下之淮南,正當勢力最鼎盛之時。”


    言及此處,莫離又不禁冷笑一聲,“淮南這些年,若非楊行密死後楊氏族人太過不爭氣,先後有徐溫、徐知誥爭權內鬥,哪裏會沒有‘北伐’的時機跟實力?”


    時勢迫人,原本曆史上徐知誥窮其一生都沒有北上之念,隻想著替代楊家江山然後守住一份家業,連臨終時給中主李璟的忠告都是不得北伐,對此宋齊丘曾懊惱到當麵唾罵“豎子不足與謀”,才華比宋齊丘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史虛白,更是直接拂袖而去隱於山林終生不出,然則當世不同,徐知誥不與李從璟相爭,吳國亡都亡了,他哪裏還有家業可言?


    對王樸與莫離的言論,李從璟心中頗為認同,他反複咀嚼“衣冠南渡”四字,眼神深邃。


    五代時期的衣冠南渡,最大規模是在後晉契丹侵入中原時,但自打朱溫起勢,征伐頻頻擾得中原經年難安,中原士子百姓就開始了這一過程,尤其楊行密底定淮南之後,淮南多年來並無大的動蕩,遂吸引了大批衣冠南渡到淮南定居,莫離說金陵才氣幾乎都溢出來了,並非言辭誇張。


    眼下的淮南到底不如劉宋版圖遼闊有實力,東有吳越王錢謬西有楚王馬希聲,但其掩有江淮與江西及周邊之地三十餘州一百七十餘縣,國力也不可小覷,關鍵在於李從璟不能給他成為第二個劉宋的機會。


    李從璟道:“湖南之失已成定局,眼下多思無益,隻能等郭威與李從璋到了之後再看,江陵水師敗了淮南水師之後,雖說仍不能發揮太多作用,但起碼淮南水師也不能再支援湖南太多,淮南有俊彥驍將我大唐一樣不缺,湖南鹿死誰手猶未可知,目前重中之重,是在積極推進江淮戰事的同時,關注淮南接下來的布置。”


    桑維翰點頭道:“就眼下來看,淮南有餘力從湖南抽調一部兵力投入江淮,加之淮南本身尚存之餘力,若是等到淮南賊軍大舉反攻江淮時,我軍仍未底定江淮大局又或者對其防備不足,之前獲得的戰果就岌岌可危。”


    形勢雖然緊迫,李從璟卻沒有焦急之意,語調仍然平緩且顯得成竹在胸,“淮南斷無放棄江淮的道理,以前是如今更是,問題隻在於淮南何時反擊,對大唐而言,江淮已有大勝,湖南先勝後敗算是吃了些小虧,但這些都不過是開胃小菜,真正的較量隨後才會到來。”


    李從璟目光銳利起來,“傳令李從珂,攻打揚州不得懈怠,要快更要穩;再令第五統領,務必探明淮南接下來的布局!”


    早在李從璟率君子都奔襲清流關時,第五姑娘就已南下金陵,以軍情處在金陵多年來的布局,第五姑娘親自出馬要獲知金陵朝堂的風向,並不太難。


    一切安排妥當,李從璟散了會議,讓眾人各盡其職。


    如今湖南對淮南而言已經大局在握,是穩是進在一念之間,接下來淮南要謀劃的核心很可能就在反攻江淮,到了這時,對江淮戰場的唐軍而言,軍情處的情報就至關重要,其分量甚至堪稱高於一切。


    淮南是否從楚地戰場調遣精兵趕赴江淮,調動多少又在何處登陸,是橫渡長江從西邊參戰直撲壽春,還是從南邊北上救援揚州,亦或是揚帆大海在楚州登陸擊唐軍側翼?除卻從楚地調兵,金陵招募了多少勇士,是會與楚地吳軍合兵,還是兵分兩路?


    若是吳國沒有從楚地調兵的打算,淮南對湖南戰場如何布置,對江淮戰場又是怎樣的布置?那些未被攻克的江淮州縣,有哪一個臨危受命了,對接下來的戰事至關重要?


    等等這些,都是軍情處需要打探清楚的問題,哪怕李從璟隻是早一日知道這其中的某個情況,都能做出對大軍大有裨益的應對。


    此時,一輛馬車混在人群中馳入金陵,馬車是尋常馬車,馬車中坐著的第五姑娘,更是尋常小家碧玉打扮,甚至連跟在馬車旁的寥寥幾名仆役丫鬟,都佝僂著身軀沒有半分鋒芒。


    天下風起雲湧,金陵龍潭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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