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原本百戰軍與侍衛親軍五萬將士渡淮水征戰,就調集了大量青壯民夫運輸糧草、保障後勤,臨近淮水的各州藩鎮,也都有供應前線糧草、醫藥的職責,這本已不是小數目,如今李從璟再令四鎮八州之地十萬兵馬青壯來助戰,可想而知後方牽動的保障線有多龐大。


    衛道這時候道:“數萬將士,十數萬民夫為戰事奔走,日耗錢糧巨萬,如此動靜對地方新政施行,實有莫大阻礙。”


    李從璟點點頭,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淮地之戰,沿用兩川之法,大軍每打下一地,官吏即接收一地,用起府庫供應前線消耗,因糧於敵。馮道所領官吏,日前已從洛陽出發,往淮水趕來。”


    因糧於敵,這四字看上去美好,實際效果不過是杯水車薪,因為州縣糧草儲備有限,除非對新得之地橫征暴斂,否則前線大批錢糧消耗,仍是要從國內運輸。而在新得之地橫征暴斂,無異於自斷雙腳。


    相對而言,因糧於敵的措施,最適合的是馬軍征戰草原。當年霍去病就是這麽幹的,所以縱橫草原千萬裏,往來如風,兵鋒所向無人能敵,以至於草原民眾聞其名而雙股顫栗。


    衛道自然也清楚這個道理,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李從璟知道他想說甚麽,然而他再仁慈,也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但凡大業必然建立在屍山血海之上,遠望北方,平靜道:“新政推行,本也不是一蹴而就,四鎮八州慢上一步,也無大礙。”他默然一下,“淮北州縣,再苦三載,可享太平。”


    最後這句話一出口,李從璟驟然覺得熟悉,於是想起後世時,為先行城市建設,某位大人物也曾說過,農村百姓再苦幾年......


    回到壽州城外,大軍仍在攻城,激戰聲震耳欲聾,遠傳數十裏。百戰軍早已被替換下來,如今擔任攻城任務的,是侍衛親軍所部,主持戰事的是侍衛親軍副將李彥超,至於百戰軍則被李從璟勒令休整,養精蓄銳,以備來日大用。


    壽州境內的大縣,有一個南邊的盛唐縣,頗有兵馬,李從璟已令李彥卿率一部兵馬去征討——李彥卿(符彥卿)即是李彥超之弟。


    自李存審(符存審)以下,符氏一門皆將種,已經頗有些傳為佳話。


    在營中角樓上觀望侍衛親軍攻城,攻勢雖猛,李從璟卻有些不滿意,看了一陣,他索性下了角樓,登上棚車之頂,命甲士推向陣前,然後豎起大旗,陣前督戰。


    眼見秦王來到陣前,眾將士莫不一陣凜然,這不僅是動力,更多的還是壓力。作為侍衛親軍,雖然沒有跟隨秦王征戰過,但秦王治軍嚴明之名,他們不僅早有耳聞,身為兵馬大元帥,秦王巡查軍務時,也沒少立威,這下見秦王來到陣前,眾將士豈能不肅然?


    李彥超也趕過來,詢問李從璟有何指令,李從璟在棚車上傳下軍令:“擅自後退者,斬!臨陣不前者,斬!左顧右盼者,斬!”


    李彥超領命而去,須臾,此令傳遍軍中,侍衛親軍的攻勢,因之有明顯振奮。


    李從璟看向戰場,麵無表情。


    戚繼光曾言,衡量一支軍隊要看他的將士,十分之一敢戰為合格,十分之二敢戰可爭勝,十分之五敢戰則天下無敵。


    眼前侍衛親軍雖然攻城之勢不弱,但真正敢舍身忘死,甘冒矢石奮勇向前的,其實並不是太多,在戰鬥與在忘死戰鬥,完全是兩碼事。


    冷兵器戰爭,每逢激戰,將領為何要衝鋒陷陣一馬當先?除卻依仗自身之勇殺出一條血路,就是要以身先士卒之態,讓更多將士願意跟隨他舍身忘死的戰鬥。


    “孟鬆柏!”李從璟驟然一聲呼喝。


    “卑職在!”孟鬆柏在車前抱拳,昂首等待軍令。


    “孤要你親自進戰場,隻做一件事。”李從璟將孟鬆柏叫到近前,細細吩咐一番。


    孟鬆柏很快聽明白,領命而去。


    他進到陣中,左右遊弋,手持一根利箭,箭頭不時在一名甲士兜鍪上劃一下。


    就在這時,高審思出現在城頭上,督戰之餘,他很快就發現了棚車上的李從璟。李從璟的棚車夠高大也夠顯眼,高審思想不發現都難。發現李從璟在陣前督戰,高審思陡然眼前一亮。隨即,他讓親衛去拿來一張大弓。


    李從璟偶然抬頭,就見城頭上,高審思挽開一張巨大雕弓,弦如滿月,一支利箭正對自己,電光火石之間,利箭飛射而出,破空而來,那長空之中,仿佛響起空氣被撕裂的聲音。


    李從璟雙眼微眯,身形不動如山。


    那穿空而來的利箭,在距離棚車僅五步之遙的地方,無力墜落地麵。


    高審思雙目一滯,李從璟嘴角微微勾起。


    兩人隔著激烈廝殺的戰場,遙遙相望,彼此對峙。


    “來人!”李從璟一揮手,“移車前行五步!”


    “殿下!”


    “元帥!”


    “萬萬不可!”


    近衛皆驚,就要相勸,方才利箭飛來,落於棚車之前,他們豈能瞧不見,那一箭由於力道不夠,差了五步落地,而今李從璟卻要移車前行五步,豈不是以身去迎利箭?


    高審思分明是閃射之士,如果不然,利箭也不會射出這樣遠。


    李從璟雙目一凜,看向左右近衛。


    近衛們自知軍法,不敢再耽擱,硬著頭皮,推動棚車前行五步,正好將地上那支利箭壓過。


    李從璟負手看向壽春城頭的高審思,目光平靜。


    但其自信之處,一覽無遺。


    挑釁意味更是十足。


    高審思惱羞成怒,他本已收了雕弓,這時見李從璟竟然這般模樣,一把將雕弓從親衛手上奪過來,同時抽出一支利箭,引矢在弦,再次對向李從璟。


    這一回,看到這一幕的雙方將領、將士,就多了。


    李從璟身形紋絲不動,臨深淵而不懼,近火海而不慌。


    便是知道這一箭即便能射中李從璟,以剛才的成效看,也不過是堪堪觸及,根本無從破甲,高審思也要爭這口氣。他深吸一口氣,蓄勢半響,再度一箭射出!


    利箭居高臨下,刹那間掠過雙方將士頭頂,直奔李從璟前胸,飛速射來。


    眼看利箭瞬間臨近李從璟,所有見證這一幕的人,莫不屏住呼吸。


    利箭再度下落,在棚車前四五步外墜地。


    竟是與先前一模一樣!


    李從璟嘴角再度微微翹起。


    他身旁的甲士,一陣歡呼喝彩,群情激動。


    壽春城上的吳軍,臉色一垮。


    高審思一把將雕弓重重扔在地上,悲聲高呼:“天不佑我大吳邪?”連呼三聲,他再度看向城下,咬牙激昂道:“若天果真不佑我大吳,本帥願死於此城之下,以求不失臣節!”


    他為神武軍節度使,故而自稱本帥。


    這一幕很快傳遍兩軍,侍衛親軍因之士氣高漲,攻勢頓時大漲,而吳軍在士氣萎頓後,聽罷高審思之言,也奮起力戰,帶著一股悲憤之氣。


    這一日戰至收兵時,唐軍曾攻上城頭。


    一夜無話,且說翌日一早,侍衛親軍整軍再戰,列陣於營外,在即將攻城之際,李從璟策馬來到陣前,孟鬆柏緊隨其後,巡視過一邊甲士,李從璟揮手,示意孟鬆柏入陣。


    孟鬆柏得令,策馬行到陣中,找到昨日攻城部曲,而後在眾將士身後行過,但凡看到兜鍪上有一道箭痕的,即令其出陣。


    前前後後,百餘人被孟鬆柏叫出陣,這些人斬成一排,不明所以。等到孟鬆柏前來複命,李從璟點點頭,而後策馬上前,來到這百餘將士身前。孟鬆柏帶近衛隨行其後,列好陣型。


    接下來李從璟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經由近衛之口,傳遍軍中。


    不僅傳遍侍衛親軍,便是壽春城頭也都聽見了。


    李從璟看向那百餘甲士,“身為帝國將士,食君之祿,百姓以血汗養之,便是期望有朝一日,爾等踏上戰場時,能夠為國奮戰,護君民擊不臣,還我天下太平,保我社稷安寧!”


    眾將士看向李從璟,麵色疑惑,不解其意。


    李從璟繼續道:“昨日,孤王親臨陣前督戰,令軍法使馳馬入陣中,見有臨陣退縮、裹足不前者,便以箭頭劃刺兜鍪,以為記號。而你等百餘人,兜鍪上皆有箭痕,難道還不知醒悟嗎?”


    此言一出,終皆大驚。


    李從璟目光冷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爾等隨軍征戰,為何不肯盡力?既然爾等不知忠義,不思報效家國,帝國要爾等何用?陣前孤曾嚴明軍法,爾等明知故犯,是以為孤治軍無道嗎?!”


    “軍法使何在!”


    “卑職在!”


    “斬!”


    “得令!”


    那百餘軍士,見甲士們一擁而上,將他們按倒這地,哪能不知自己即將命喪黃泉,紛紛大喊求饒,“我等知錯,請殿下容我等一個機會,令我等改之!”


    更有人痛哭流涕,言說家中還有老母妻兒,隻求殿下開恩,給予將功補過的機會,必定奮勇殺敵,不奪城池不歸軍陣。


    李從璟穩坐馬背,麵容冷峻,對這些軍士的求饒哭喊視而不見。


    孟鬆柏毫不遲疑,抽刀高舉,“斬!”


    手起刀落,人頭滾地,百餘具無頭屍身,脖頸血湧如泉,頹然歪倒。


    三軍將士,無不驚駭。


    李從璟如刀的目光在眾將士臉上掃過,“奮戰有功者,賞;畏敵怯戰者,斬!”而後調轉馬頭,手指壽春城,“將士聽令:攻城!”


    使將士畏懼軍法勝過畏懼敵人,而後將士能夠死戰。


    兩萬虎狼,喊殺上前。


    壽春城上,高審思臉色一變,“素聞李從璟能征善戰,軍法嚴明,不曾想其治軍之嚴,竟至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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