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天已晚,大雨如瀑,官道上泥濘不堪,積水處處,孔循遠走的馬車留下幾道深轍,左右的林子像極了一個個無聲的草人,偏偏雨聲又大的離譜,像是能掩蓋世間一切聲響。


    雨聲如鼓聲。


    受大雨衝刷的人,艱難抬頭。


    成群結隊的宣武軍,從官道旁的林子後露頭,黑壓壓的人頭、馬頭、兵刃與甲胄,頓時讓每一滴雨水,都充滿了肅殺與金戈之氣。


    蘇禹珪一手持劍,一手提韁,始終目視前方,帶領隊伍筆直向前。道上的泥濘與險阻,他不是看不清楚,筆直進行的後果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不能退卻。大雨打歪了田地裏的莊稼,讓他們低頭,大風吹彎了林子中一棵棵樹木,讓他們彎腰。但他不彎腰,也不低頭。


    他心中的那柄傘,他心中的律法,從來不需要彎腰、低頭。


    哪怕雨聲淹沒了萬物,弓弦被拉開的聲音,還是清晰傳了出來,如在耳畔。


    宣武軍的馬隊,已經踏上官道。


    蘇禹珪甚至笑了一下。


    天下之眾千千萬萬,不是每個人都能守得雲開見日,現實中多數人撐不到雨過天晴,在漫長的風雨中即已倒下,還有更多人,他們的生命中其實沒有雨後彩虹,這個世道的大多數人一生受製於人,一生平庸艱苦且沒有作為。


    所以沒有道理,他蘇禹珪一定能走到最後,能揚眉吐氣建功立業。


    生由天命,死不由己,但他可以選擇怎樣活著,並且怎樣死。


    蘇禹珪心頭默念一句我不必得善終,神色恢複堅定,眼中充滿決然,雙腿用力一夾馬肚。


    大雨如箭雨,他身如猛士。


    另一邊,孔循剛要說出口的命令,到最後不得不咽回肚中,他撩開車廂窗簾,朝車後望了一眼。而後,他連忙起身走下馬車,在官道旁躬身迎候。


    宋王李從厚,率隊從雨中馳來,泥漿濺了駿馬一身,卻又被雨水衝刷掉,騎隊中沒有塵土,隻有泥漿翻飛。


    李從厚麵容冷峻,在孔循麵前勒住韁繩,麵對孔循的見禮,明光鎧在身的他沒有下馬,隻有蘊含怒火的聲音傳來,“孔節使,你好大的膽子,連朝廷人馬都敢截?!”


    他身後甲士數百,盡皆騎兵,這也是他能迅速趕來的原因,這時火速散開立於道路兩側,更有一部與蘇禹珪等人匯合,與他們合兵一處。


    孔循露出苦澀笑容,一臉冤枉道:“宋王殿下可是誤會下官了,下官絕無攔截刑部官員之意,不過是眼見今日大雨滂沱,想要略盡地主之誼,招待諸君稍事歇息一番罷了。”


    馬鞭指向左右宣武軍軍卒,李從厚喝道:“攜千百甲士招待?孔節使的招待方式,可真是別具一格,也不知陛下聽了,會不會信!”


    孔循委屈道:“下官對朝廷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是能體諒的。不瞞殿下,因為大力推行新政的緣故,宣武軍裁汰士卒千百,那些裁汰下來的軍士,昔年也是征戰沙場的猛士,血性勇武性子暴烈,如今要他們務農,自然不免多有怨言,平日裏沒少惹出事端,又加之近來境中盜賊橫行,下官也是周全起見,才帶甲士隨行——下官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刑部官員的安全著想,還請殿下明察!”


    李從厚臉色微變,他望著老神在在站在傘下的孔循,心中怒火更甚,“孔節使,你不要把孤王當三歲小孩來哄!刑部官員與所押之犯人,若是在你轄內出了事,無論你事後是推脫給盜賊,還是推脫給因裁汰而作亂的軍士,也無論你事後要對這些‘盜賊’‘亂卒’如何處置,更無論朝中有哪些人庇護你,讓你大罪化小小罪化了,今日孤王既來,就不會容你胡作非為!”


    孔循微微色變,這才開始正視眼前這位“囂張跋扈”,年齡不過弱冠的少年。


    他今日敢用宣武軍截殺刑部官員,事後的確會說是裁汰軍卒與其軍中親友合謀,當然更會平定這些“亂卒”,事後有朝中那些大佬庇護,雖說不至於無罪,免不得受到貶謫,但總比徹底丟掉富貴甚至是性命要強。


    “甲士聽令!”不等孔循說甚麽,李從厚陡然大聲下令,“護衛刑部官員與所押犯人走!”


    甲士應諾,蘇禹珪等人又開始前行。


    孔循臉色微沉,他看著李從厚,“殿下果真要這樣做不成?”


    李從厚雙目一凜。


    雨打兜鍪,順著縫隙滑落脖頸,又滑進胸膛,卻半分也無法冷卻他心頭的怒火。


    雨落傘上,劈啪作響,沿著傘簷成串滴落,在孔循腳身周砸出一個個小水坑。


    李從厚冷笑不迭,“看來孤王真是小覷了你,在孤王麵前你都敢說這樣的話,你背後到底站著何人?!”他挺著腰板,“但無論是何人,今日都休想從孤王手中搶走刑部官員與犯人!”他盯著孔循,“宣武軍若真敢叛亂,不妨試試,你若想戰,孤王便陪你一戰!”


    孔循眼神閃爍,麵沉如水,比這暗淡下來的天地還要陰沉。


    蘇禹珪已經行到了李從厚身旁,他在李從厚身後停下來,與李從厚一起立馬道中。


    “年少膽雄,三弟器量,為兄刮目相看。”


    僵持之際,那輛華貴馬車中,卻是再度走出一個人來。


    李從榮。


    李從厚怔了怔,而後死死盯著李從榮,“果然是你!”


    孔循行禮,李從榮笑容淡然,“三弟人中龍鳳,假以時日,必將成國之重器。”


    李從厚冷哼一聲,“二哥不要多言,我就奇怪孔循怎敢膽大至此,連我都敢攔,原來是有二哥相助!二哥可真是一代賢王,庇佑貪官汙吏,阻礙朝廷政事推行,今日更是公然與奸佞為伍,與朝廷為敵,你到底想做甚麽?!”


    李從榮笑意不減,“三弟,凡事不能隻看表麵,很多事情你現在不懂,就不要瞎摻和,聽為兄的話,趕緊回去,這裏的事不需要你來插手。”


    “住口!”李從厚怒不可遏,跳下馬來,一把扯翻打給李從榮的傘,頂著對方的鼻子大吼:“我不需要你來教訓!父親與大哥的心血都讓你糟蹋全了,他們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你竟然還有臉教訓我?你知道你現在在幹甚麽嗎?!”


    雨水夾雜著唾沫,噴到李從榮臉上,濺了他一臉。


    孔循臉色大變,一時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李從榮擺擺手,示意孔循退到一邊,到了這步田地,他還能笑了笑,頗有唾麵自幹的架勢,望著麵前的兄弟,他道:“三弟,雖然你的話,字字刺骨,句句錐心,但為兄不怪你。你還年輕,不知實情,為兄可以體諒。你回去吧。”


    李從厚的兜鍪已經快要刺到李從榮臉上,雨水打在兜鍪上濺入李從榮眼中,讓李從榮眼眶通紅。兩人身後,雨簾如幕。


    “我要是不回去呢?我要是一定要帶他們走呢?”李從厚字字逼問。


    李從榮道:“那為兄就不得不攔你。”


    李從厚步步後退,連道三聲好,退出數步,驟然拔出橫刀,在腳前泥地中劃出一道線,而後舉刀平指李從榮,雙目通紅道:“今日我為朝廷,為父親與大哥,更為大唐律法,在此劃線與你斷絕來往!”頓了頓,他咬著牙,一字字道:“我必須帶他們走,你和你的人,若敢越過這道線,休怪我橫刀無情!”


    李從榮頓時臉色蒼白,以至於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他仰起頭,雨滴落麵,不知打落幾許淚水。


    隻是須臾,他看向李從厚,眼神複雜到無法言狀,笑容慘淡道:“橫刀無情?好,好。那為兄......今日就來試試你的橫刀無情。”


    李從厚雙目睜大。


    李從榮看著李從厚,一步步走向那柄無情橫刀,直指自己胸口的橫刀。


    “殿下?!”孔循等人大驚。


    李從榮:“滾!”


    眾人遂不敢言。


    五步,三步,一步。


    眼見對方離橫刀刀尖越來越近,李從厚手臂顫抖。


    雨水落於刀身。成滴成流,覆蓋刀身,又從刀身落下。刀身沉,刀鋒冷。


    唯獨,刀尖依舊充滿鋒芒。


    李從榮腳步穩健,步步逼近。


    李從厚禁不住搖頭,雙目噙淚,聲音嘶啞,大喊:“二哥,回頭吧,你不要逼我!”


    “回頭?你知道回頭是甚麽後果嗎?上了路,就回不了頭!”李從榮紅著眼嘶吼,“握緊你的刀!手抖成這樣,日後上了戰場,莫說殺敵,隻能死在敵人刀下!”


    李從厚淚流滿麵。


    李從榮步履堅定。


    終於,刀尖接觸到衣袍。


    身軀再向前,刀尖入肉。


    “殿下?!”


    “殿下?!”


    李從榮沒有去看前胸的傷與刀,隻是看著李從厚,麵露笑容。那眼中的神色,竟然輕鬆無比,就如卸下了背負的沉重巨石,那笑容,坦然無愧。


    白袍上露出一個紅點,須臾擴散,不時便紅了一片。


    李從厚幾乎站不住腳,幾乎忍不住棄刀而逃。


    李從榮這時卻搖搖頭,目光堅定的看著他,那目中的神色,讓李從厚驚詫無比,因為他在那目光中,竟然看到了鼓勵——就像在說,不要退!


    兄弟兩人,已被雨水淋的麵目全非。


    雨有千萬言,人無一字語。


    一陣馬嘶,數騎飛奔而至。


    不同於四周甲士,這數騎並未著甲。當先一人,長發亂舞,身著青衫。


    數騎在對峙的兩兄弟身旁停住,當先的那人,見到場中的情景,麵色大變,怒斥道:“你倆瘋了嗎?!還不把刀放下!”


    她翻身下馬,踩著泥濘大步走來。


    李從厚收了刀,刀尖滴落數滴鮮血,混入泥地裏。他一把取下兜鍪,狠狠丟在地上,身體如墜火爐,燥熱難擋。


    李從榮捂住胸口,笑容無奈。


    “啪!”


    “啪!”


    兩聲響亮的脆響,李從榮、李從厚臉上相繼挨了重重一耳光。


    “你倆知道自己在做甚麽嗎?你們要氣死父親不成?!”她滿麵怒容,淚水混雜了雨水。


    “拜見公主殿下!”


    道路上的人,悉數下拜。


    此人的到來,讓所有人心頭都鬆了口氣。方才的場麵實在是太過壓抑,殺機猶如實質,與雨水一起落在所有人肩頭,這暗淡的天色幾乎要禁不住崩裂,哪怕隻是看李從榮與李從厚的對峙,都讓人嗓子發幹。而兩人對峙的後續發展,又必定影響場中的局勢,到最後到底是多方火拚還是和氣散場,都取決於那兩兄弟的言行,取決於那柄橫刀。


    而橫刀總是無情,這讓人實在難以抱有希望。


    “姐。”李從榮笑了笑。


    “姐姐。”李從厚心頭有些發虛,不敢看來人。


    來的是大唐公主,她有一個美好到極致的名字,永寧。


    永遠安寧。


    青衫是男服,李永寧抽完兩個弟弟的耳光,又檢查了一遍李從榮胸前的傷口,見隻是皮肉傷不禁大鬆一口氣,隨即她滿麵怒容伸出兩隻手,一手揪住一個弟弟的耳朵,拖著他們就走,“跟我回去,別在這丟人現眼!”


    兩兄弟全無反抗之力。


    李永寧毫不客氣征用了孔循的馬車,帶著宋王甲士、刑部甲士、刑部官員、刑部犯人、軍情處青衣,悉數從宣武軍身前走過,在雨簾中遠遠離去。


    孔循站在道旁,執禮恭送。


    好半響,孔璋忿忿不平道:“這......趙王這就走了?就這樣放他們都走了?”


    孔循渾身無力,聞言惱火的甩了孔璋一巴掌,卻因為手掌拍在兜鍪上,被震的生疼,他捂著手,唾罵道:“不然還能如何?你要去截殺兩個皇子、一個公主?你截殺得了嗎?!”胡亂指了指宣武軍,“帶他們滾回去,沒的在這丟人現眼!”


    ......


    最後馬車讓給了受傷的馬元直和其他傷員,這讓眾人受寵若驚,李永寧卻表示不用客氣,她甚至高度評價馬元直,說道:“君乃國士,自當以國士待之。”這讓馬元直又是感動又是激動,一直病怏怏好似堅持不住的身體,竟然重新精神奕奕起來。


    趕回洛陽的路上,李從厚一直給李從榮甩冷臉子。看來雖說刺傷李從榮讓他心懷愧疚,但是在國家大事麵前,他還是不打算妥協,對李從榮人品已經深為不屑的他,關於先前所謂劃地斷交的言論,也是打算貫徹執行。


    李永寧同樣如此,不同於李從厚的冷麵相向,她一路上都在教育李從榮。因為本身浸淫詩書史籍的關係,李永寧的說服教育引經據典、入情入理,上至三皇五帝下到朱溫李存勖,都被她用在教育言辭中。


    然而李永寧即便是說的口幹舌燥,李從榮也沒甚麽反應,打定了主意以沉默作為反抗的武器,這不僅讓李永寧氣得暴跳如雷,也讓對此有所耳聞目睹的蘇禹珪、張從直和眾甲士,都是十分不忿。


    路上倒是再無襲擾,畢竟兩名皇子一名公主的駕,怎麽都不好攔。而蘇禹珪安排對太原犯人的看管,更是精細到滴水不漏,除卻固定的甲士,旁人根本無從靠近他們十步之內。


    到了洛陽近郊,則有孟鬆柏帶領數百甲士迎接,最大限度保證了在洛陽城人多混亂的地方,也不會有甚麽意外。


    李永寧已經叫李從榮氣得渾身不舒坦,進城後她沒有放李從榮回府,還是揪著對方進了宮裏,把他帶到李嗣源麵前,要李嗣源好生教訓教訓他。


    不得不說,這個舉動,真是魯莽到了極處。


    但是關心則亂,家中有事,讓家長裁決,總是不能算錯的。


    李嗣源看到李永寧的架勢,聽了對方的控訴後,臉上看不出甚麽深淺來。


    而後,如李永寧期望的那般,李嗣源狠狠教訓了李從榮一通——主要是教訓對方與孔循勾連,隨後就讓怒氣得到少許平息的李永寧先回去,把李從榮又留了片刻。


    這等家事,知曉的人也不多,但風聲還是傳到了有心人耳朵裏,於是他們得知,李嗣源最後罰了李從榮不少錢,並且讓他閉門思過一個月。


    這個懲罰,說重也重,說輕也輕,就看從甚麽角度看了。


    無論如何,孫芳傳案的相關犯人,都有驚無險到了洛陽,於是以李從璟、李琪、任圜為首的“吏治整頓辦”,對此案進行了深入挖掘與審訊。不久之後,許多官員都被傳訊,其中被下獄的更是不在少數。一時之間,對某些人來說,洛陽可謂風聲鶴唳。


    與此同時,有更多官員進出趙王府。


    不日,李嗣源傳詔,讓孔循進京。


    ——————


    ps:目前隻能寫到這種程度,有偵探嗎?沒有也不要急,本卷沒有太多了——其實我個人認為,本卷回洛陽後的內容是全書精華...


    ps2:感謝毒蛇兄、海葉子、趙者道之、墨香冰糖、好文是享受、書友31288975、霸王巡洋艦、來了個土豆、vhjd4398668、keyunhe、猛獁小學、moming的家、sunlight1001、書友25458003、書友6030900、夢夢俠眾位兄弟的捧場和月票,感激不盡。


    ps3:感謝完竟然滿了五千字,這就很尷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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