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郭橋是一座石橋,橋下有河,河床寬達百步,河中卻沒有水,河床寸寸皸裂,經雨水衝刷,漸起泥濘。


    趙象爻與刑部員外郎一行,趕至此處時,橋上已有甲士橫立。不同於先前的百餘馬賊,為掩飾身份,布衣加身,連甲胄、弓弩均未攜帶,眼前的甲士,荷甲帶弓,有數百人之多,一部步卒於橋上阻塞通道,餘者於橋頭兩邊列陣,更有超過百騎左右遊弋,隨時準備衝過河床,踏上彼岸。


    橋上當先一騎,鮮衣亮甲,手持馬槊,睥睨前方,不可一世。


    此人為孔循之子,喚作孔璋。


    距離郭橋百步時,趙象爻抬起手臂,百餘青衣,遂分出兩部,往左右列隊,遙與河對岸馬軍相對。


    大雨淋漓,濕於青衣;大雨滂沱,濺於鐵甲。


    趙象爻策馬而出,於橋頭而立,麵對橋上甲士,渾然不懼,“爾者何人,為何攔路!”雨聲不息,他說的話足以讓對方聽見,自己卻也進入弓箭射程。


    橋上的鐵甲將領孔璋,一抖長槊,冷哼道:“汴州接報,有馬賊過境,直奔刑部押解的太原犯人而去。某奉軍帥之命,特來察看,若有馬賊,當斬不赦,遇見刑部官員,當護送離境!”


    趙象爻的聲音穿破雨幕,在橋上傳響,“馬賊已被某殺盡,刑部官員與犯人,皆在某之身後,至於護送就不必了,我等自行離境便可!你若果真是孔節使所派,就讓開道路!”


    宣武軍甲士佇立不動,雨水打在甲胄上四散飛濺,飛濺的雨線連接一個個肩膀,仿佛練成一道銅牆鐵壁,誰也無法撼動。


    孔璋冷笑一聲,雨水順著長槊鋒刃不停滴落,“你說馬賊被你殺盡,某怎知你便不是馬賊?爾等百餘騎,持利刃而橫行汴州,事先可有通報汴州軍府?你說你護送刑部官員離境,某怎知你不是要殺人滅口?!”


    趙象爻桀桀笑出聲,“好!說的好!”他沉下臉,“如此說來,爾等既不會讓開道路,也不會讓我等離開?”


    孔璋微抬下顎,“下馬,繳械,待某查明爾等身份,自然會給爾等應有之待遇。”他嘴角勾出一抹猙獰的弧度,“但若是爾等膽敢反抗,則必是馬賊無疑,某隻有按章辦事了!”


    趙象爻瞳孔微縮,正要說話,身後有兩騎上前來,卻是青衣帶著刑部員外郎,後者拿出刑部印信與官員告身,在馬背上高高舉起,本已虛弱的聲音,再度如山洪暴發,“刑部員外郎馬元直,奉命押解太原犯人進京,沿途州縣,不得阻攔!爾等既為宣武軍軍卒,當知軍紀律法,還不速速讓開道來?!”


    他身後有百餘青衣百餘騎。


    百餘青衣被雨水加身,雨水在臉上匯集成流,卻沒有人眨一下眼。雨水打亂了頭發淋濕了衣裳,讓他們看起來如同落湯雞,但他們身形端正,如一座座山巒。


    戰馬輕輕打出兩個響鼻,馬蹄刨了刨泥地,煩躁不安。


    孔璋的目光從百餘青衣身上收回來,嗤笑道:“員外郎不必多言,你等受製於人,言不由衷某能理解。你且放心,待某殺散馬賊,將你等救出,你等自然也就不會再有無奈之舉。”


    馬元直聞言大怒,“某乃刑部六品命官,手持印信所到之處,便如大唐律法所至,你一介軍卒,無視朝廷律法,是想造反不成?!”


    孔璋冷笑道:“員外郎不必惱怒,某怎敢對刑部官員不利?”說到這,眼神更見陰沉,“但若是馬賊與宣武軍動武,敗退之際惱羞成怒,要了員外郎性命,那就不是宣武軍的過錯了!”


    話至此處,孔璋陡然一聲大喝,“宣武軍聽令!”


    “我等聽令!”數百宣武軍甲士,轟然大喝。


    孔璋在橋上提韁挺槊,戰馬緩緩來回踱步,“馬賊在前,挾持刑部官員,意圖劫囚,今為我等撞見,當殺賊救人!”


    “我等領命!”數百甲士,橫刀出鞘,箭矢上弦。


    趙象爻目中殺機爆閃,馬元直怒火攻心,噴出一口鮮血。


    血灑橋前,被雨水衝散。


    雨落石橋橋不聞,橋前啼血血不見。


    咆哮風聲聲不住,金戈殺人人不退!


    ......


    趙象爻抽出橫刀,大吼一聲:“護衛員外郎!”


    馬嘶陣陣,抽刀之聲不絕於耳。


    而在這時,位於橋上的孔璋,正準備回到陣後,卻突然舉起手臂,“停手!”


    他在橋上,看到了陣後衝破雨幕,快速奔來的一隊甲士。


    此甲非彼甲。


    當先的人,著五品官袍,策馬而至,不避鐵甲,不顧鋒刃,奔至陣前,立馬大喝:“刑部辦差,餘者退避!”


    正是帶領兩百甲士,前來接應馬元直等人的蘇禹珪。


    他看向鐵甲冰冷、身材魁梧的孔璋,以書生之軀大聲逼問:“爾者何人,竟敢攔刑部的路,是不知死嗎?!”


    孔璋雙目微沉,臉色也冷下來,比浸透雨水的石橋還要冷。蘇禹珪身後,兩百甲士踏泥而來,於宣武軍陣後列陣,兩者對峙,劍拔弩張,他心中如蒙一層陰霾。


    兩百甲士,能勝不能滅,若是強行動手,今日之事,必將敗露。對方要護衛刑部員外郎與太原犯人先走,孔璋這些人已是攔不下來。到時惹得朝廷震怒,宣武軍就坐實了截殺朝廷官員與刑部重犯的罪名,將不得不反。


    是戰,是退?孔璋一時左右為難,這個選擇,他做不了主。


    麵對蘇禹珪的逼問,孔璋聲音低沉:“刑部辦差,某自然不敢阻攔。”


    “既然無意阻攔,陳兵橋上,意欲何為?還不退散?!”蘇禹珪大喝不止,“甲士聽令,上橋!”


    甲士頭領張從直,聞聲拔刀出鞘,“甲士跟某上橋,誰敢阻攔刑部辦差,便是與朝廷為敵,與造反無異,立斬不赦!”


    二百甲士,齊聲應諾,大步逼上石橋。


    孔璋瞳孔緊縮,蘇禹珪如此強勢,不給他思考權衡的時間,也不給宣武軍退路,很是出乎他的預料。宣武軍甲士眼見刑部甲士逼迫上來,而孔璋卻不曾下令抵抗,隻得向兩邊退卻,橋上甲士,也隻能下橋讓出道路。


    蘇禹珪冷哼一聲,一馬當先,從宣武軍甲士麵前馳過,直奔石橋彼岸。見到臉色蒼白,鮮血染紅官袍的馬元直,蘇禹珪雙目通紅,“馬郎,一路辛苦,你且安歇,往下的事交給某來處理!”


    馬元直勉強一笑,點點頭。隨即他想到什麽,緊緊拉住蘇禹珪,這個臨死也不曾有半分軟弱的刑部員外郎,此時雙目含淚,“馮郎與周郎,殉職了......”


    蘇禹珪怔了怔,低頭咬牙,一字字道:“朝廷一定會讓賊人付出代價,律法一定會為他們討回公道!”


    馬元直重重點頭。


    甲士開道,騎隊護衛,刑部官員與太原犯人,雨中過橋。


    數百宣武軍甲士,目送對方在雨幕中離去。


    “孔將軍,接下來怎麽辦?”


    孔璋目光陰沉,冷冷道:“他們能過得了這座橋,卻未必出得了汴州!”


    ......


    行不過十裏,趙象爻湊近蘇禹珪,“宣武軍遠遠跟在後麵。”


    蘇禹珪回望一眼,平靜道:“孔循不會就此罷手的。”


    甲士統領張從直問道:“若是孔璋出動大軍,屆時該當如何?”


    蘇禹珪看了一眼天空,雨打其麵,“該來的總會來,該堅持的,一步不退!”


    張從直點點頭,已是知曉該怎麽做。


    再行十餘裏,距離離開汴州地界,便隻剩下二三十裏。


    天色將晚,曠野更顯暗淡。


    蘇禹珪忽然道:“停下來。”


    道旁有林,林前有一輛馬車,六匹馬拉乘,華貴至極。


    所有人都發現了那架馬車。馬車旁的護衛寥寥十餘人。但眾人都知道,雨幕背後,可能有千軍萬馬。那一輛華貴馬車,於眾人而言,無異於黃泉渡船,在等著擺渡亡人。


    張從直恨恨道:“孔循竟然不惜親自出馬,這是鐵了心要攔路了!”


    身前泥濘道,一望無際,道中有高山,難以逾越,蘇禹珪平靜道:“大雨落九州,何人能不在雨中?”


    趙象爻問:“何以應對?”


    蘇禹珪道:“打傘。”


    他下了馬,接過張從直遞來的雨傘,來到氣息微弱的馬元直身前,他查看了一眼對方的傷口,已經泛白,他將傘遞給馬元直,語調平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曾後悔?”


    馬元直麵色蒼白,笑容卻如沐晨光,“這把傘,該撐在所有人頭上的。”


    蘇禹珪點頭,“你我皆已渾身淋濕,這傘還要不要?”


    馬元直道:“天下人都已淋濕,這傘要不要?”


    蘇禹珪露出笑容,“當然要。不要,身上的雨水,就永遠不會幹。”


    馬元直望著手中的傘,雙目漸漸渙散,“這把傘,真好......”


    蘇禹珪又撐起一把傘,來到一名河東軍甲士身旁,對方在先前遇襲時就已重傷,堅持過了郭橋,就斷了氣。蘇禹珪把傘放在對方身旁,一言不發,默立片刻,即轉身而走。


    徑直來到馬車前。


    車簾開,孔循下車,道上見禮。


    蘇禹珪望著麵前手握千軍萬馬的地方節使,身穩如泰山,雙目銳利,語調平緩有力:“節使來意,某已盡知,節使不必多言,恕某難以從命。無論節使是要接待刑部官員,還是要為傷者醫治,我等都不會在此停留。”


    孔循笑容和煦,“閣下言重了吧?既入某地,某怎可不招待,哪怕隻歇息一晚,也總能給某一些解釋、賠罪的機會。”


    “莫說一晚,哪怕隻是讓節使見犯人一麵,某相信犯人的口供都會變。”蘇禹珪油鹽不進,“天色已晚,我等還要趕路,節使請回。”


    孔循雙眼微微眯起,“若是某這裏有哪位殿下的手書呢?”


    蘇禹珪目不斜視,“誰的手書都不行。刑部辦差,隻認刑部律令。禹珪此行,隻認秦王之令。”


    “好,很好。”孔循麵色轉冷,“不見棺材不掉淚?”


    蘇禹珪執禮而退,“告辭。”


    孔循冷哼一聲,拂袖上車。


    回到隊伍中,蘇禹珪翻身上馬,一把拔出佩劍,“有阻攔刑部辦差者,有敢聚眾劫囚者,無論何人,立斬不赦!”


    兩百甲士,百餘青衣,再度動身。


    他們的腳步,在泥地裏留下一個個腳印。


    馬車調轉,就要離去。


    道旁的林子後,開始有黑壓壓的人群露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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